作者:天如玉
封无疾懊恼皱眉,防不住他阿姊实在敏锐,摸摸鼻尖,跟进来,又朝门外看一眼,确信无人,才道:“你都已经嫁给他了,我道听途说来的,只怕说了会有碍你们夫妻情分。”
舜音蹙眉:“说。”
“……”封无疾只好凑近一些,在她右侧小声道,“穆二哥当初高中进士,如今偏只待在这河西,还弃文从武,或许是因为……”他又扭头朝门看一眼,声更低,“因为他犯过事。”
舜音一愣:“什么?”
封无疾连忙凑至她耳边低语几句。
这事是秦州一个老兵告诉他的,数年前河西与中原还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壁垒分明,这老兵自秦州往丝绸之路去讨生活,结果那些年河西一直有战事,他怕死又跑回了秦州,便在秦州充了军,没有建树,碌碌无为,一把年纪,混到封无疾到任秦州时还是个兵卒。
封无疾原是要了解河西边防才特地将去过河西的他调至身边,结果他离开河西几年,丝毫不知河西近况,所幸还有舜音身在凉州。
后来收到舜音的信,得知她嫁给了穆长洲,想着自己多年没见穆长洲,封无疾才又随口问了一声老兵可识得穆长洲,不想对方竟说出了这事,他骇得不行,封了老兵的口,打发其去了乡下,也没敢说出与穆长洲已有姻亲关系。
老兵当时信誓旦旦说:穆家二郎犯了事被带走了,功名没了。我刚去凉州时听别人说的,没人亲眼瞧见过,据说瞧见的人都死了,后来就没人知道了,好多年啦,现在更没人知道了。
舜音眉头时紧时松,只觉不可思议:“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那老兵也只是听说。”封无疾道,“可他变化那般大,我又有些怀疑,所以才……不太敢接近了。”
舜音才明白他当时为何会说穆长洲“他就是再怎么样”,原来是这个意思,胸口已不自觉起伏,许久,拧眉说:“果然是道听途说,不必再提……”话音忽顿,因为忽然想起了他那一身的疤痕,难道真是因为犯了事所致?
她目光动了动,在心底否了,不,凡事不能妄加定论。
“我倒希望是假的,谁想要个犯过事的人当姐夫?”封无疾低语,“当初凉州总管上奏圣人只说给下属求亲,可没说是哪个下属,后来总管挑到封家,圣人也只交给我们自行决定,凉州这边才送了婚书去给母亲。只怕圣人至今都未必知道你嫁的人是穆二哥,可能已早就忘了他,否则说不定圣人就会提了。”
顿了顿,他又说:“不提才好,不提才是小事,惊动了圣人那还得了!”
“……”舜音抿住唇,淡着脸说不出话,今日刚见识到他拿下大权,就得知了这样的传闻,扭头就往外走。
刚出去,一眼看见后院外走入的身影,她脚步顿时一停。
穆长洲在前厅只小酌了一杯,听昌风报了这里情形,也无心多待,很快就离厅走了过来。
天色将暮,他一进后院就看了过来,见到她身影,直直走来廊下,问:“说完了?”
舜音张了张唇,看着他脸,没作声。
穆长洲一手搭上她后腰,已想进东屋,忽而看了眼门口,听见了里面些微的动静,才知道封无疾还站在里面,看了眼舜音,抽回了手,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舜音下意识点头,一时顾不上别的,只不想他现在与封无疾撞上。
等他自身边走开,她才回味过来,他刚说的是:“我下回再来。”
第五十六章
风入凉州, 秋意转深,才几日就如同变了个天。
午后的日光淡薄,如隔了层沙尘, 照在门外只是一片浅浅的昏白。
面前摊着折本,舜音坐在桌后, 一手执笔, 压着张黄麻纸, 整理自己一直以来的记述,时而停顿,仔细回忆。
只不过忆着忆着,便会想到别的事上去。
封无疾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这样闻所未闻的事情,想无视太难。
笔尖蘸的墨摇摇欲坠,就要滴落纸上,舜音回神,连忙移开, 才算保住自己刚理出的防务情形。
她收收心, 暂且将这些都压往心底,强迫自己专注眼前。
门框忽而被叩了两声, 舜音抬头。
封无疾一手扒着门框, 自外探入半边身子,正看着她:“阿姊在忙?”
“你这是做什么?”
封无疾转头看看四周,特地朝主屋那里看了一眼,见那里门关着,应是没人在, 才回头道:“我怕那日的话伤了你与穆二哥的夫妻情分,这两日一直在后悔。”
舜音随口说:“没有。”
封无疾打量这间东屋:“没有你怎又住这里?”
“……”舜音点了点面前的折本, “看不出这里更方便做事?”说着低低接一句,如同自言自语,“这里他还不是想来就来。”
封无疾面露恍然,放心不少:“那就好,我只怕说错了话。”
舜音搁下笔,将面前的黄麻纸卷起来递给他:“你若无事便多帮忙,也好早日完成正事。”
封无疾一听她说正事,立即走进来接了,声压得很低:“还是得靠阿姊的好记性,阿姊想如何呈报?”
舜音说:“以密文述之概况,着重几处绘以地形,我自有计较。”
封无疾本想多问几句,听她说自有计较便不问了,将黄麻纸好生收入怀里,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停下,回身又问:“阿姊那日没被穆二哥那传闻给吓到吧?”
舜音拧眉:“说了不必再提。”
封无疾立马闭嘴走人了。
舜音新铺一张黄麻纸在面前,折本翻过一页,已重新提笔蘸墨,悬了一瞬,又放了下来。
被他的话弄得彻底分了心,还不如先停一停。
胜雨刚好走来,在门外高声道:“夫人,有客到。”
舜音立即收了东西,起身出去:“什么客?”
胜雨抬手作请,走到她右侧解释:是凉州城中诸位下官的家眷,专程来登门拜访她的。
舜音往前走,心中已有数,也不意外,穆长洲如今大权在握,这些下阶官员自然会起攀附之心,才会有这些女客来找她走动。
快至前院,她停下理了理襦裙,又抬手顺一下鬓发,才过去招待。
胜雨早已安排将女客们都引去了府上花厅。
舜音进去时,里面正传出一阵笑声,但一见到她就停了。
五六个妇人几乎同时自厅中两侧的胡椅上起身,个个打扮得庄重,向她屈身见礼,恭谨地唤:“军司夫人。”
舜音打量一下这间花厅,不大,也没什么装饰。这里之前就没使用过,今日难得派上了用场,胡椅分列两侧,案头茶汤香气四溢。
厅中还堆着礼品,皆是她们带来的。
她心底竟觉好笑,权势真是个好东西,面上平静如常,屈身还礼:“诸位夫人安好。”
几位妇人皆是下官之妻,被她如此周全地还礼,都很惶恐。
一位年纪稍大些的连忙上前搀扶:“夫人折煞我等,快请上座。”
舜音并未上座,只在左侧首位坐了,抬手请她们都坐:“我与诸位一样,是凉州官员家眷,各家皆是为总管府,为河西十四州效力,没有什么分别。”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慎,她还不想今日来的人当中有谁跑去总管夫人面前多嘴,半句也不能说错。
妇人们入座,都面露笑意。
军司娶妻至今,她们未曾走动,如今因其得势才登门造访,难免惴惴不安。
此刻见这位军司夫人虽看着冷淡,但沉静自若、言辞谦和,几人才纷纷放了心。
方才搀扶她的那位年长些,话也活络,坐来舜音右侧,向她主动介绍了今日来的几人,自己则称是凉州司户参军之妻。
舜音记住了,听她所言,这些都是河西本地官员家眷,心思动了动:“诸位在凉州多少年了?”
司户参军之妻回:“也没多少年,凉州官员换过多次,我等虽都出身河西,却非凉州本城人士,是随夫才来的凉州,我算久的,也只三四年。”
舜音观其脸色,并未看出有遮掩之态,看来是实话,难怪凉州官员从没见对穆长洲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许都从未听说过那个传闻。
胜雨走至她身后右侧来斟茶汤,舜音回神,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了几句。
府门外,几匹快马疾驰而来。
穆长洲自外返回,身后跟着几个兵卒。
接手瓜沙二州兵事颇费功夫,这两日接连在外,此时才算忙完。
昌风快步过来迎接,他朝后指了一下:“拿着。”
一名兵卒手中捧着只包裹,似有些沉重,送了过来。
昌风赶紧接过。
穆长洲进了府门,往廊上走时问:“夫人呢?”
昌风抱着包裹,跟在后面道:“有官员家眷来访,夫人正在花厅会客。”
穆长洲朝花厅方向看了一眼,没多问,阔步去了后院。
以她那缜密心思,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直至日暮时分,花厅里,几位妇人在此用了茶点,才终于起身告辞。
舜音并未挽留,立即起身相送。
胜雨很快领着侍女们过来,给每人都回赠了礼品,比她们之前带来的贵重许多。
几人在厅门边道了谢,脸色变得讪讪,多少明白了意思。
只怕下回这样的走动是不能再有了,毕竟军司夫人半分也不想得她们好处,客气,却又礼待地清清楚楚……
人都走了,舜音松口气,过往长居道观,就不曾与人这般交际过,只觉疲倦。
何况这样的走动越少越好,传入总管府只会惹来猜忌。
胜雨领着侍女端来清水,送入花厅。
她在厅中清洗了手脸,才觉舒适一些,起身回后院。
天气不好,只这阵功夫,四下便暗沉沉的,看着天就要黑了。
舜音走到东屋外,推门进去,忽觉屋中有人,转头看见榻上坐着肩宽身正的身影,一怔。
穆长洲身着深锦襕袍,闲闲坐在榻上,一手拿着只半展的卷轴,目光看过来,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舜音立即想起他那日说过下回再来,眼神动了动,找话般问:“我要的东西何时能看到?”
穆长洲看着她:“一见面就问这个?”
舜音一时无话可说。
穆长洲朝她身后房门递去一眼,手里拿着卷轴抬了一下。
舜音顿时明白过来,转身合上房门,快步走近他面前,一手拉开那只卷轴,里面确实是一州边防舆图。
她转头往桌上看,那里摊开了一只包裹,里面是一卷一卷捆好的卷轴,大概有五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