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陛下!”
杨在恩听到身后异动,转头望见,大惊奔回,一边扶住皇帝,一边喊人。
殿内人立刻乱作一团。有人飞奔去往精舍,很快,哑监托着一只丹丸盘慌慌张张地赶到。
此时杨在恩已和几名健壮宫监一道,将皇帝抬送入那日絮雨曾观画的小阁内,小心地卧放在坐床上。
皇帝眉头紧皱,面色蜡黄,额上有冷汗滚滚而出。日常服侍用药的哑监拈出一粒丹丸,杨在恩将皇帝身体稍稍扶高,往他腰背之后塞入靠垫,接着接过宫监递上的温水,正要送上去,好叫皇帝和水服药,跟到小阁门外的絮雨再忍不住,冲进去,将哑监手中的那一颗丹丸夺走。
杨在恩和众宫监见状惊呆,纷纷转头,睁大眼睛看着她。
“不能再吃了!”
“去叫太医!”
宫监们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一动不动,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此前所未有的场面。
此时,靠卧在坐床上的皇帝突然发出一道状若压抑着的含含糊糊的呻|吟之声,随即缓缓睁目,吃力地将目光聚盯在这突然现身的画师身上。
絮雨已是不可能退回。她咬紧牙关,将自己方才夺来的丹丸紧紧地捏在掌中,捏得软烂,人跪在了床前,忍着就要涌出的热泪,深深地垂首下去。
“始皇寻仙,汉武求神,谁又曾修成正果得到永生?身体苦痛,当寻太医用药!”
小阁内的宫监闻言,惊恐万分。
杨在恩从起初的错愕里醒神后,目光只不停地在皇帝和跪地的絮雨之间转来转去,仿佛含带几分他平日不敢提及的希冀,并未上前强行阻拦。
然而此刻,当听到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也因了极大的惊骇而彻底变了脸色。
他慌乱地看了眼床上那眼目半睁半闭似的皇帝,尖着嗓子叱道:“大胆!掌嘴!快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叫人将她拖出去。
她近旁的两名宫监回神,慌忙上来,要左右架着她拖走人。
絮雨指着阁外那壁画的方向道:“昭德皇后如今若还在的话,她绝不会坐视陛下讳疾忌医,沉迷丹药。”
众人瑟瑟发抖了起来。皇帝看着他床前的这画师,面容露出几分怪异的表情,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忽然,整个人若被一阵新涌出的痛苦给紧紧地攫住,一口气喘不上来,颓然又闭上了眼。
“还等什么?还不去叫太医!”
絮雨扭头冲着杨在恩喊。
杨在恩看了看皇帝,没反应。
请太医本也是他向来的想法,只是皇帝此前不曾发话,他何敢抗命,没想到今夜竟会出现如此转机。此时他也顾不上这是皇帝默许还是皇帝乏力而无法出声反对。
他擦一把额头的冷汗,冲着一个宫监道:“快去传太医!快!”
宫监得话便飞奔而出。
很快,太医署内值夜的两名太医闻讯赶至,以金针为皇帝止痛,又促其昏睡。随后,在杨在恩的指挥下,许多人用一架软辇将皇帝抬送回精舍。再连夜派人出宫,召齐已数月没能见到皇帝之面的其余太医,一并入宫会诊,研究下药。
下半夜,宫漏响过四更。
西殿变得空荡荡,所有人都走了,剩絮雨一人,若被遗忘。
精舍内不得传召,她是进不去的。
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终于也离开了这个地方,心神恍惚地回到她此前在神枢宫后的住处。
她没有点灯,和衣坐在黑暗之中,膝上放着她扭握在一处的仍汗湿手心的双手,等待天明。
忽然此时,耳中响起轻轻叩门之声。
她的心跳了一下。顿了一顿,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过去,慢慢打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道年轻男子的暗影。
是裴萧元。
他今夜宿卫宫中。
“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赵中芳应该就在那里。”
他稍稍靠近些絮雨,俯首耳语般说道。
第50章
出长安,往西北百里的方向,在山塬的深处,两道山脊中央,一块被称为双龙拱护的宝地之上,坐落着一座封土高耸的陵墓。
此便为先昭德皇后陵。早逝的昭德皇后,安寝在这座独属于她的占尽风水、规制宏大勘比帝陵的玄宫之中。
昨夜那满天降下的霾雾尚未散尽,天空蒙着一层浓沉的蟹壳青的颜色。天没亮,在黯淡的晓色里,一名身穿灰衣的老宫监自陵园的门内迟缓地走出。
他的手中持着一柄竹枝扎的扫帚,慢慢走到神道之上,清扫起昨夜被风卷来积在道上的枯枝和残草。
万籁此时依旧浸在昨夜的寂静之中。几只栖在近旁野枝上过夜的山鸟受惊,呼喇喇地振翅飞走,化作黑点,消失在了陵墓尽头的山林里。
老宫监的身躯佝偻,眉发斑白,一张饱受苦难碾压的脸上,布满了道道沉默的皱纹,一条腿也有毛病,左右长短不齐,只能拖着残腿跛蹩前行,行动并不方便。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做的事。
在清扫完陵门外那一条笔直的长长的神道后,天光渐亮,他又摘下腰上挂的拂尘,一瘸一拐地走向立在神道两旁的高大的石翁仲,开始掸扫起落其背首之上的尘土。
这宫监应是在此守陵的老粗使,如此的劳作,他显见每天都在重复。仔细地清理完一尊石翁仲,不叫半点浮尘留存其上,他来到近旁另一尊的石獬豸前。
神兽前足卧跪在地,然体积庞大。在掸扫过背脊之后,老宫监捶了捶那条因风湿而变得愈发胀痛的伤腿,接着,继续吃力地踮脚,探身前倾,够着贴在兽首顶上的一片落叶,忽然,他仿佛觉察到什么,停手,慢慢转头,望向身后。
在他身后,晓雾渐薄处,笔直的神道尽头里,多了一名少年郎。
少年不知何时来的,静静凝望,此时迈步走来,靴落在平整洁净的神道青石路面之上,发出一阵轻微的清响之声。
老宫监神色木然地看着这少年人越走越近,停在了面前。
他眯起一双昏花的眼,混浊的目光在少年人的身上停了片刻,随即漠不关心地转回头,继续方才的事,够着兽首上那一片没有拂去的落叶。
虽在来的路上,絮雨便已做好赵伴当也早非她记忆中人的准备。但此一刻,当真的见到面前人的模样,她那一颗还不曾从当日阿耶苍老病容冲击下完全缓过来的心,再一次地颤了一下。
她动了动唇,想出声呼唤,发现声音哽在喉间,一时竟无法发声,直到老宫监掸掉了落叶,迈步,丢下她再一次拖着残腿一瘸一拐离去,她才终于发出那一道呼唤之声。
“是我!”
她望着蹒跚走在神道上的那一副从前曾将她高高驮举起来过的佝偻背影,轻轻地道,仿佛唯恐声音太大,会惊吓到他。
“是我!”
“赵伴当,你认不出我了吗?”
老宫监蓦地停步,仿佛后背心被什么重重锤击了一下,在原地僵立住了。
慢慢地,他迟疑地扭过头来,两道混浊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的面上,眼皮不停地跳。
“是我啊,李嫮儿。”
“我回来了,赵伴当!”
絮雨的眼角红了,唇边露出一抹微笑,立在神道的中央,望着这个被她叫住的老宫监。
老宫监扭着头,再和她对望片刻,突然,仿佛捕捉到她眼眸中的那世上万千人里惟有属于她的独有的光。
就在那一个瞬时里,他本黯浑的一双昏眼似被揭去了阴翳,放射出不敢置信的狂喜的光,那一张布满皱纹的沉默的脸,也迸绽出惊人的光彩。接着人发起抖来,仿佛生了大病,几乎不能站立,拂尘也跟着脱手坠落在地。
“小郡主……小郡主……真的是小郡主……”
老宫监颤着嘴唇嘶声喃喃地念了几声,猛地仿佛彻底回神,转过身,迈步向着絮雨走来,越走越快,到了最后,那一条残腿已是完全跟不上步伐,只能以畸怪的姿势拖在身后,接着,失去平衡,人扑跪在了神道之上。
“苍天!”
老宫监双臂高举,昂面向天,颤抖着声狂喜地叫了一声,接着,他趴跪在地,朝着面前的少年人流泪叩首。
“老奴赵中芳,叩见公主!”
一时之间,他哽咽地几乎无法发声。
此时附近传来两道清亮的雀鸣声。这是为她看守的裴萧元的提醒。天已亮,开始有守陵吏出来了。
絮雨走到她幼年伴当的身前,将他扶下神道,搀到一处无人的僻地,让他坐到一块平整的石上,将自己当年逃命受人收养并平安长大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没提阿公的名。
“赵伴当,你后来又是如何逃生的?”她问赵中芳。
赵中芳告诉她,在她被他赶走之后,他原本已准备就死了,没有想到那个时候,路边竟还藏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乞丐,在他许以富贵之后,乞儿同意冒险施救,在那些人追到前,将他从车身下拖出背着逃走。
乞儿有着少见的精明和机警,接着竟也顺利躲开搜寻,他这才侥幸活命,躲过了那一场劫难。
絮雨望着老宦官那一条方才拖行的变形残腿,眼再次红了。
“你的腿坏了。是为了救我才变这样的。”
赵中芳欣慰地笑着,摇头:“老奴还能活着看到公主平安归来,已经心满意足!莫说一条腿了,上天便是此刻拿走老奴贱命,老奴也是心甘情愿!”
他不顾残腿不便,从坐处下来,再次跪地叩首,向着天地郑重行着大礼,为救护住了他心头的小郡主。然后,他好似想起了什么,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拭净老泪,一遍遍地端详着絮雨,欲言又止。
絮雨知他想甚。
“阿耶还不知我已归来。”她说道。
赵中芳欣喜褪去,眼中隐隐生出几分若已将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浓重的忧郁之色。
“公主,你为何……”
他终于还是不敢发问,陷入沉默。
“赵伴当,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年那个出事的晚上,我阿娘被召入宫,她一去不返,回来的只有郭典军,他将你叫去说话。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絮雨轻声地问。
赵中芳依旧沉默,片刻后,低声回答:“公主问老奴,老奴若是记得住,必告诉公主。只是年长日久,此事,老奴实是记不大清了……”
“你不说也无妨,我来说一遍,你告诉我对不对便可。”絮雨道。
“那个晚上,老圣人已悄然出宫逃走了。当今的皇后,她借着身份之便,比所有人都提早知晓此事,她便利用宫中无人的机会,假托当日王太后之名,欲将阿娘与我骗入宫中加以谋害。宫廷画师丁白崖获悉消息,冒死前来相告,然而柳后发觉,她派的人追了上来。阿娘为了替我获得更多的逃生机会,命郭纵回来带我逃跑。至于她与丁白崖,在郭纵走后,应是想方设法吸引住那些人的追杀,最后殒命在了柳后的手中。”
絮雨语气平静,仿佛谈论一件和她无关的事。
“郭纵那晚回来,说的就是柳后的阴谋,转我阿娘的话,叫你带上我速速逃命,所以你才会恐慌到那样的地步,进来的时候,险些绊倒。是也不是?”
随着絮雨讲述,赵中芳的面上露出了悲哀的神情,自坐处慢慢下滑,最后滑跪在了絮雨的面前。
“公主!公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他颤抖着声音恳求地道。
“是吗?”絮雨微笑。
“可是在你逼我逃命,我转头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一张我认识的脸。那个人是柳家的护卫,就在出事前的几日,他还曾上门,接走李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