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大?人有所不知,危怀风这次起事?,乃是打?着‘诛杀伪君,匡扶庆王’的名号。”属官出声提醒,见崔越之脸色果然变化,才又说道,“现如今,朝廷风雨飘摇,各地烽火连天,几路英雄里,最成气候的便是庆王。有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今日我?们发兵杀了危怀风是不难,但?只怕这么?做,便有可能开罪庆王了。”
崔越之脑袋里“轰”一声,竟是空白了片刻,才恼火道:“危怀风怎么?会?跟庆王搭在一块?!”
“大?人忘了,前两个月,危怀风娶了岑元柏的爱女。礼部尚书岑元柏,那可是庆王的头号幕僚!”属官提醒。
崔越之越听越糊涂,皱眉道:“可岑元柏不是一直要把女儿嫁进庆王府?危怀风那厮横刀夺爱,庆王竟然能忍?还肯收他?”
“庆王争夺天下,要一个漂亮的儿媳有何用?眼下最缺的,倒是能够帮他攻城略地、征战四方的将才。危怀风再怎么?说都是危廷的儿子?,就算没什么?本领,名号打?出去,总是能先震住人的。”
“混账!”崔越之一听关于危廷的事?便肝火旺,拂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一圈后,肃然道,“曹沛人在何处?”
“官署!”
“我?先会?会?他!”
崔越之决定会?见曹沛,本是打?算从他口里撬出一些危怀风不可能搭上庆王,或是并没有真正做成岑家女婿的证据,结果一问以后,竟被告知危怀风、岑雪二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曹沛甚至斩钉截铁地指控,让危怀风高?举庆王的旗帜造反的人正是岑雪。崔越之一个头两个大?,二话不说让人把涕泗横流的曹沛拉出了官署。
幕僚们齐整整地候在门外,等曹沛一走,争抢着进言。有的说要立刻铲除叛贼,向朝廷表明?心志;有的说要慎重考虑,以免祸及自身。崔越之心里本来就一团槽,听了不到一刻钟,越来越烦躁,最后干脆两眼一翻,佯装病倒以后,在家里躺了三?五日。
便在这几日,城外又陆续有警情传来,先是天岩县跟在兆丰县屁股后头造反,嚷着要响应战神遗孤,拥护庆王称帝;后是燕山附近的两个县城开始闹起义风波,作乱的乃是一些聚集在燕山上的土匪,人不算多,声势却猛,县尹差点压不住。
崔越之躲在家里,本来是装病的,一天天被气得太阳穴突突跳动,人眼看着要真病起来。亲信们心里惶恐,知道崔越之似乎是有意向庆王投诚,可又不甘心与危怀风为伍,便掰着指头权衡利害,掰到最后,也一样的头昏脑涨,拿不准主?意。
便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候,西陵城里突然来了一位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物,打?破了僵局。
“你?说的可是真的?!”崔越之躺在床上,听得来人身份后,两眼发光。
亲信不住点头。
崔越之似被春雨灌溉的旱田,一下精神充沛,起身下床,招呼着:“快,快为我?更衣迎客!”
想是心情激动,崔越之根本来不及衣冠齐整,待得披上外袍,趿屐往外,打?算上演一场堪比“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 ”的重贤好戏时,却又得知人并不在崔府,而是在官署。
崔越之有点尴尬,又有些后知后觉的恼火,回到屋里重新绾发戴冠,换上一身威仪的官服后,这才摆驾官署。
来人等在官署的前厅里,负手而立,一身白衣,身姿如玉,远远打?眼一看,竟有种?仙风道骨的翩然感。崔越之想起这人的年纪,忍不住感慨一声天造之才,先前的那点怠慢心思开始打?了退堂鼓,大?步走上前后,唤道:“徐公子??”
来人衣袍微动,转过身来,清俊秀美的眉眼被日光一照,竟是出奇的昳丽,崔越之微微张嘴,差点被眼前人的姿容晃得头晕。
“崔大?人。”来人作揖。
崔越之收神:“不……不知徐公子?前来,有何贵干?”
“日前,晚辈收到了师妹的求援信。”来人并不客套寒暄,声如金玉,开门见山,“信中说,师妹被恶匪危怀风胁迫,受困于兆丰县。晚辈恳请崔大?人看在家师的面份上,尽快发兵铲除叛贼,解救师妹。”
崔越之一时间难以消化,愕然道:“你?……你?说什么??!”
来人便又再说一次:“晚辈恳请崔大?人发兵,杀了危怀风,解救岑家嫡女,岑雪。”
※
崔越之决定向兆丰县发兵的消息传来时,岑雪正坐在房里,来回翻看师兄写?来的回信。
回信是昨天夜里来到她手上的,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方方正正的一页纸上,就写?着一个字:可。
师兄为人端方沉静,所写?的字也透着一股凛然正气,要是成行成篇地看,那自然是极其?赏心悦目,可要是单独端详一颗态度不明?、语气不详的“可”,便着实是有些有称无砣,让人难以定心了。
岑雪试着想象师兄说这一声“可”的模样,眉心不展。这次决定和师兄合谋,岑雪并没有在信上提及自己和危怀风假成亲的内情,只是央求师兄按照自己提供的计划,帮助危怀风夺下西陵城。
关于鸳鸯刀的事?,岑雪倒是明?确说了——只要夺下西陵城,危家便愿意提供另一把刀。岑雪想,便是看在刀的面份上,师兄也会?同意这个计谋。
果不然,三?日以后,岑雪收到师兄的准信,帮忙夺城一事?没有问题,可那态度,总是让岑雪有一种?即将被“秋后算账”的预感。
正想着,外间传来开门声,岑雪掉头一看,见是愁眉锁眼的夏花,不由道:“怎么?了?”
夏花行了礼,说道:“刚刚角天来传话,说是西陵城那边要攻打?兆丰县,二当家知道这事?以后,大?发雷霆,这会?儿正在厅堂里跟危大?当家大?吵。角天说……不知能否请姑娘去劝一趟?”
岑雪微愕,想起樊云兴,心底的那点不安扩散开来,起身往外。
※
崔越之要向兆丰县发兵一事?传开后,樊云兴的确心头火起,特别是在得知促使崔越之发兵乃是岑雪与其?师兄里应外合的一桩计谋后,便更是火冒三?丈。
“我?看你?就是疯了!先前嚷着要成亲,我?还真当你?是为俊生着想,要向裴大?磊报仇,全拿这婚事?当交易!结果呢?你?先是抛下寨里的危机,不管不顾地跑去救人;后是听信她的话帮着庆王造反;现在更好,竟然要她伙同崔越之发兵讨伐你?!你?就不怕他们里应外合,假戏真做,把你?一锅端了?!”
肃穆的厅堂里,樊云兴的呵斥声像打?雷一样,轰隆隆地砸在耳畔。危怀风坐在上首,眉眼压着,神色难辨,纠正道:“不是伙同崔越之,是联合徐正则。”
“什么?狗屁!不都是一样的事?!”樊云兴越说越气,眼看便要骂起人来,林况赶紧解围:“二哥有话好好说,冲怀风发火做什么??你?我?在兆丰县起事?,崔越之不可能一直按兵不动,何况这些年来,他对怀风的恨是有增无减,发兵讨伐是迟早的事?。晚的晚的打?法,早也有早的好处。至于岑姑娘,我?看她蕙质兰心,温柔敦厚,不像是工于心计的人,怀风既然愿意信她,便说明?有他的道理。你?我?不妨先消消火气,听一听怀风怎么?说。”
说着,便赶紧朝危怀风使眼色,危怀风抿了抿唇,耐心道:“西陵城驻军六万,两万在南城门,两万在北城门,剩余东、西两门各有一万人马。二叔、三?叔知道,四座城门中,南门城楼最宏伟开阔,地势高?峻,固若金汤,然而真要论攻城,西陵城的弱点不在南门,而在东门外的渠山。”
厅堂里一下安静下来,危怀风接着道:“崔越之决定攻打?兆丰县后,徐正则会?设法让他再发兵两万,同时攻打?天岩、普安二县。届时,西陵城兵力?削减,崔越之为守住南、北正门,会?从东、西二门调遣兵马,藏在渠山里的东门将会?成为整个西陵城最空虚薄弱的入口,我?只需要五百人,便能拿下。”
樊云兴、林况二人讶然,按照这个调虎离山的思路,看似坚不可摧的西陵城已然岌岌可危,然而……
“兆丰县里统共就一千五百人,分给?你?五百人,拿什么?应对崔越之的兵马?!”樊云兴头一个驳斥。
“兆丰县不用留人,天岩、普安也不用,空着给?他就是了。”危怀风道,“我?要的是西陵城。”
二人大?震,林况眼中有惊艳之色,倘若兆丰、天岩、普安三?县都不留人驻守,便可以把所有兵力?汇集在一处,趁着崔越之兴兵讨伐的时候偷袭西陵城。如此一来,崔越之愤而攻伐的便成了三?座“空城”,待得他反应过来时,西陵城已成危家人的囊中之物。
这不就是调虎离山加空城计么??
林况抚掌,便要夸赞,樊云兴却是喝道:“你?这是豪赌!”
“打?仗本来就是赌。”
“你?放屁!你?打?过仗吗?数千上万人的性命,谁跟你?说那是在赌?!”
樊云兴一声斥罢,厅堂里陡然静默。
危怀风欲言又止,胸口猛地像被什么?刺中。林况忐忑不安,打?开折扇扇风道:“二哥先别急,先前不是说了,有徐正则这个线人在,可以里应外合。谋略而已,不算是赌!”
“哼,线人?城中的线人,我?们又不是没有,何必假他人之手,拿兄弟们的性命做赌注!”
“二哥,怀风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他就是!”樊云兴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林况,沉声道,“先前用庆王名号举义的事?,我?可以罢休,但?是这一回,事?关铁甲军生死存亡,我?绝不会?让步!”
当年西羌一役,铁甲军一败涂地,危家寨如今残存的旧部不过寥寥三?百人,每一人,都是樊云兴视如手足的至亲,他绝不允许为这一场豪赌,把任何一人的性命搭进去。
林况喉咙一哽,蓦然间说不出一句话,樊云兴红着眼眶看一眼危怀风后,拂袖离开。
及至厅堂外,迎面走来一行行色匆匆的人,当首的正是岑雪。
“樊参将!”
“这里没有樊参将!”
樊云兴看也不看岑雪一眼,阔步离开。
林况追出来,看见岑雪,如遇救命稻草,指指樊云兴离开的方向,又指指后方:“我?去劝劝外面那位,你?帮我?劝劝里面那位,多谢了!”
说完便要走,却被岑雪伸手拦住。
“不!”岑雪斩截道,“我?劝樊参将,你?劝怀风哥哥!”
说完,岑雪看一眼厅堂里的那人,毅然往外。
第26章 夺城 (二)
老光棍樊云兴这?辈子都没想到, 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尾随一整条大?街,更?离谱的是,这?个备受路人瞩目的女郎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侄媳妇。
及至城楼底下, 樊云兴终于忍无?可忍, 回头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岑雪站在人群中, 局促又坦荡地道:“我有话想与二叔商谈。”
“谁是你二叔!”
“我与怀风哥哥现在是夫妻, 樊参将是他的二叔, 便也是我的二叔。”岑雪厚着脸皮说完这?一番话, 心底发虚, 硬撑出镇定的气场。
樊云兴也不知是识破没有,眼看周围投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掉头走上城楼。
岑雪深吸一气,拔腿跟上。
城楼上风声猎猎, 每隔三丈,站着一名值班的士兵,有一些是铁甲军里的旧部, 有一些是四方八寨里的人。樊云兴甩不开岑雪,因怕外人误会,思?想来去后?, 极不情?愿地在城墙前停下。
岑雪立刻跟上来,唤道:“二叔。”
樊云兴一瞬间想把?耳朵割下来。
岑雪兀自开口, 道:“崔越之发兵攻打兆丰县已成定局,二叔倘若不接受偷袭西陵城的计划,便只能率人苦守城楼,以区区千人的兵力应对崔越之的上万大?军。敢问二叔, 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你!”樊云兴气得眉毛飞起,瞠目瞪来。
岑雪接着道:“还是说, 二叔有比偷袭西陵城更?好的计策?小辈愚钝,愿闻其?详!”
樊云兴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不可思?议地瞪着岑雪,难以相信这?看起来柔柔顺顺的女郎竟有这?样?的尖利的口舌和心思?。
“若非是你,我们何至于有这?等窘境?!”
“对,是我。”岑雪坦然道,“若非是我执意要与怀风哥哥交换另一把?鸳鸯刀,怀风哥哥不会答应与我合谋。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既然如此,二叔又何必迁怒怀风哥哥,在大?战前夕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樊云兴哑然,本来要呵斥的一番话卡在喉咙里。
岑雪见他脸色有所变化,心里稍安后?,诚挚道:“我知道,因为我的身份,您一直耿耿于怀,不肯相信我对危家?人并?无?歹心。当年家?父所为,我身为人女,无?权置喙,但若是能自己?做主,纵然前途坎坷,也不会做出父亲那样?的选择。今日,我与怀风哥哥的婚姻固然是假,可是昔日情?谊、今时恩义并?非乌有,您若是不信,开战以后?,我愿以人质的身份留在您眼皮底下,与所有危家?人并?肩进退!”
樊云兴眉头一皱,半信半疑地盯着岑雪。岑元柏当年所为,的确一根长在他心里的倒刺,时至今日,仍然锋利扎人。他一直认为,既是倒刺,便不可能轻易从血肉里拔除,可是看着眼前这?女郎清亮乌黑的眼睛,听着她斩钉截铁的承诺,他心里的某块硬土忽然就松了一下。
有其?父未必有其?女。莫非,岑雪并?不像她的父亲,乃是一个刚正良善的人?
“战场上的事,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半晌后?,樊云兴肃着脸道。
岑雪看见希望,解释道:“偷袭西陵城的计划,是怀风哥哥与我一起商议的,他从小在西陵城里长大?,知道何处是城中弱点、如何设法偷袭。我所做的,不过是将他的计谋传信告知师兄,请师兄在城里策应。崔越之一介儒臣,上任以来,几乎没有参与军事,论将才,不可能比过怀风哥哥。再说,今日的西陵城,早已不是昔日的银山铁壁,怀风哥哥这?一战,胜算是很大?的!”
樊云兴目光审度,哼一声道:“他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在你眼里,倒是所向无?敌了!”
岑雪一愣,脸颊“唰”一下飞红。
樊云兴不傻,见她这?模样?,先前那点顾虑反是散了,笑一声后?,威严道:“打仗并?非儿?戏,你方才所言,不过都是你二人的纸上谈兵。可我问你,倘若这?一战,偏偏就败了呢?”
岑雪抿唇,认真道:“我相信他不会失败,倘若失败,我愿与他一起承担。”
※
樊云兴离开后?,岑雪独自一人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待风吹散耳鬓的燥热,这?才转身往城楼下走。
孰料甫一走入拐角,便在一人抱胸倚在石阶暗影处,定睛一看,竟是危怀风。
岑雪意外:“怀风哥哥怎么过来了?”
“哄人啊。”暗影里,危怀风浅色的瞳孔越发明亮,含一点柔软的笑意,“怕你哄不动?。”
岑雪想起樊云兴,腼腆道:“我应该……哄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