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徐正则目光渐黯,移开了眼。
岑雪一口气吃完面后,才后知后觉,捡回些端庄仪态来,用汤匙舀起汤汁,吹上两下后,小口慢喝,接着?舀一颗云吞来吃。
徐正则往招牌菜单上看,又与店家要了一屉水晶饺。饺子?上来后,竟是小小一屉,统共六个,个个晶莹剔透,鲜香嫩滑,看着?就温软可?人,全然不是夜郎这里泼辣风格。
“贵店的口味与夜郎国不太一样。”徐正则说道。
“是,”那店家精瘦微黑,一副笑?模样,“我是南越人,卖的都是家乡的吃食,讲究的是爽、脆、鲜、嫩,不重口,与夜郎国的菜品自然是不一样的!”
徐正则了然,尝了一个水晶饺,夸赞道:“果然鲜嫩爽口,有?这样的手?艺,便是在大邺的盛京城里开店,想必也顾客盈门。”
那店家在夜郎国都里开店多年,因着?菜肴并不大合当地人口味,生意?颇为惨淡,听?得这一句夸,感动不迭,越发兴浓地说起南越美食的特色来。
岑雪原本?正走着?神,听?见反复出现的“南越”,拎神看回手?里的汤匙,忽而想起什么,心头一振。
二人最后下榻在附近一家名叫“齐福”的汉人客栈,进屋以后,岑雪把藏在怀里的一半绢帛拿出来,铺平在桌上。
徐正则跟进来,不及询问,便见她抬起头,指尖压在绢帛一处。
“师兄,我知道藏宝地在哪儿了!”
※
却说危怀风离开禁地以后,没?再回天牢,也没?能与岑雪、徐正则会合,而是被木莎以涉案为由,暂时扣在了王宫。
说是半个多月前,危怀风帮仰曼莎查过行刺一案,桑乌谋反当日,他又在月亮山里与桑乌的伏兵交锋过,于情于理,都有?许多情况需要交代?。
对此,危怀风不说什么,待获悉岑雪、徐正则已被释放,住入一家名叫“齐福”的客栈后,心便放稳下来,闷不吭声地配合木莎走完了所有?流程。
说来也是怪,最开始与木莎相见的那两天,危怀风心里恨极,脾气上来时,想要狠声喝叱她的自私无情;心灰的时候,便想用最尖利的讽刺刺痛她,叫她尝一尝愧疚的滋味。后来,许是知道来龙去脉,被那一根根大义凛然的绳索绑住了,他发现自己什么气话、狠话都说不出,并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一腔怨恨像极一套上不来台面的小儿把戏。于是便漠然地想,算了,谁叫人家夫妇情深,跟阿爹相比,他合该是被抛开的那一个。那便这样吧,就当是母亲全然地死了,眼前这一个,不过是死而复生的危夫人。
这般想着?,母子?两人倒是相安无事地过了一阵,乍看起来,还颇有?些“母慈子?孝”的和谐。
七日后,被酷暑纠缠了一整个夏日的王都里雷雨交加,桑乌谋反一案了结,桑乌及格廖等?涉案人员一律抄斩,罪囚家眷流放关外,终生不能返回夜郎。
一群乌泱泱的人影伏跪在大雨里,恳请木莎从轻发落,说是国相虽然可?恨,但毕竟昔日立下大功,这次谋反,全是被格廖那厮蛊惑……言辞之恳切、声势之浩大,压得天上的雷声都逊色了。
危怀风人在偏殿里,把那些哭声、喊声听?得一清二楚,偏偏进来那人打算装聋,在上首坐下以后,开门见山:“格鲁说,你有?事找我?”
危怀风垂着?眼,打算先管一回闲事:“桑乌谋反,是因为早便查到你在为父亲报仇?”
木莎神色果然微变,沉默一瞬后,坦然应:“对。你想说什么?”
危怀风不说什么,仍是绕圈子?:“所以他第一眼见我时,便已知道我不是他的外甥了?”
“我杀掉岐王后,有?中?原的密探摸到了夜郎来,被他觉察了。他是一国之相,权势不亚于仰曼莎,想要顺藤摸瓜,查明我身份不是难事。”木莎解释完后,肃眉正容,“但这不是他谋反的理由。”
危怀风点头,不反驳,她是前国主的女儿,就算嫁给父亲危廷,身上流淌的也仍然是夜郎王族的血,有?资格坐上国主之位。桑乌之恨,多半是她借用国主的身份为危廷复仇,这于一心为夜郎王权尽忠的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背叛与羞辱。
“云桑那日并不在府里,与格廖一家的婚事也非她所愿,她不过是桑乌谋反一案里的一颗棋子?。无辜女眷,也要被流放关外吗?”
木莎眼里略有?意?外之色:“你要为她说情?”
“算是吧。”
“若在大邺,谋逆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木莎点到为止,言外之意?,是她已然手?下留情,不然国相府里的家眷全都要伏诛。
这次换成危怀风微微意?外,大抵是没?想到她竟然连自己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的一点薄面都不肯给,扯唇笑?一笑?,说道:“也是,国主陛下赏罚分明,恩威并重,不愧为一国之君。”
这话便是带着?刺了,木莎看他一眼,转头向?格鲁吩咐:“传孤旨令,云桑在谋反当日逃婚报信,检举有?功,无罪赦免。”
格鲁震惊地瞪了瞪眼,危怀风那一笑?则僵在唇角,由冷笑?变为一个略尴尬的假笑?。
木莎看见了,疲惫多日的心忽而觉出一分趣味,勾一勾嘴,抬手?示意?格鲁快去传令,接着?言归正传:“说吧,究竟找我何事?”
偏殿不大,不安排侍从伺候,格鲁走后,便再无外人。危怀风抿一抿唇,说道:“二十多年前,南越国主召集夜郎、云诏攻打大邺,最后一役前,从三国权贵那里筹来一大批军饷,结果开战前夕,那一批军饷不翼而飞。”
“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你不知道?”危怀风不答反问。
这则奇闻,木莎自然知晓,不解的是为何危怀风会在这个时候提及,心念一转后,豁然开朗:“你们先前闯入古墓里,不会是以为那儿是藏军饷的地方吧?”
危怀风默认。
木莎啼笑?皆非,越想越发觉这一辈的年轻人行事诡谲,令人叹为观止,说道:“那座古墓是我偷偷派人建的,为的是祭奠你父亲,与那什么劳什子?军饷半点关系没?有?。再说,当初劫走军饷的是个南越人,一个外族人,怎么可?能混入我月亮山禁地藏宝?”
危怀风自知先前找错,这才厚着?脸皮来与她摊牌,听?完这句,尴尬之余便感空落,敛眉道:“所以,你不知道那一批军饷的下落?”
“那是三国权贵共同筹集起来的巨额财富,里面有?三分之一,属于我夜郎贵族,若是知晓,我早便有?所处置,岂还有?你们来寻的份儿?”木莎坦然说完,见危怀风脸色失落,挑眉道,“你们这次来,是为那一批宝藏?”
“嗯。”
“宝藏在月亮山?”
“原本?以为是。”
“那一批军饷失踪已有?二十多年,相关人员也皆死尽,早成了一桩悬案,岂是那么容易寻得的?你若是缺钱,与我说一声便是,何必另外费那心思?”
危怀风哂笑?,他在西陵城造反,缺的是成千上万的军饷,她不是不知,开这样的口,亏得是没?有?夜郎人在,不然那些目光能把他射成筛子?。
“国主对一个大邺人这么慷慨,就不怕王庭里再来一个造反的桑乌?”危怀风意?有?所指,明面上是提醒,说到底,心里仍然在拒绝与木莎联手?,尤其是被她以夜郎国主的身份襄助。
木莎岂会看不出来,偏不成全,慨然说道:“中?原战乱,群雄并起,最后由谁问鼎天下,势必会关系到南方诸国的发展。我若是能助你上位,成为新?一任的中?原之主,于夜郎而言,乃是百利而无一害。这样一笔诱人的交易,我何乐而不为呢?”
“我说过了,我不想做皇帝。”危怀风眉峰一压,眼神变锐。
“那人在江湖里隐遁多年,要是有?出山的心,早便出来了,你又何必强人所难?”木莎面不改色,语气循循,“梁、庆二人如今大动干戈,不可?开交,正是我们从旁侧杀出,从中?渔利的时候。你有?西陵城,我有?夜郎国,你我母子?联手?,何愁大业不成?届时,你父亲的大仇得报,襄王与铁甲军得以安息,天下人也不必再沦为战火里的烟尘草芥,这样一举多得的事,你为何总要推脱?”
“多谢。”危怀风神色淡漠,却是勾唇笑?着?,“危某一介草莽,不敢与国主共谋大业。”
“怀风!”木莎见他起身离开,心一急,从那声冷漠的“国主”里听?出症结,痛声道,“你要怎样才肯认我?!”
危怀风背对着?她,似想说什么,可?最后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走出了偏殿。
※
雷雨收歇,惨白?的云压在城头上,危怀风走在街道上,周身裹着?被雨溅起来的腾腾热气。
那句“你要怎样才肯认我”盘桓在耳畔,像口井似的,吞噬着?危怀风的心神,他走在陌生的大街上,恍惚间又像是走回了危家老宅。
那天夜里,他在故园里漫步,目之所及全是无形的废墟,记忆里的家没?了,家人也早已一个个地离开人世,他颓然地在那里走一圈,唯一的收获是回头时看见的那个女孩。
今天,他走在异国他乡,家是不可?能有?的,倒是有?一个本?该属于家人的人,可?是再重逢时,那些感情像是一大把齑粉,已不成形状,风一吹便满天都是,唯独心里没?有?。于是,重逢也成了另一种意?义的决裂,再确切的形象,也成了无形的废墟。
危怀风深吸一口气,唯一想见,竟是岑雪。
及至那一家名叫“齐福”的客栈,危怀风调整思绪,走入大堂里找掌柜问人,不问不知道,一问竟被告知:“那位姑娘与公子?早在两日前便走了,临走前,嘱咐我把这一样东西转交给阁下,并说,希望阁下一切安好,来日有?缘再会。”
危怀风难以置信,接过掌柜递来的信封,打开一看,发现放在里面的居然是另一张泛黄的绢帛。他心头一时激振,拿出自己的那一张绢帛,两张拼在一起,果然是一张完整的藏宝图。
“他们还说了什么?”危怀风色变。
掌柜微微一怔,赔笑?说:“还说,要是阁下看完这东西以后,仍有?疑问,便请阁下在堂中?稍坐。”说着?,便打手?势示意?跑堂。
危怀风疑信参半,猜测岑雪与徐正则已勘破藏宝图里的奥秘,抓着?两张绢帛走至桌前坐下,试图从完整的月亮山地形里判断出一些线索。
不多时后,那跑堂从外回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美食放在危怀风面前,说道:“客官,这是那位姑娘让我们给你准备的云吞面。”
“云吞面?”
“对,是南越国的特色小食。”
危怀风眉头深蹙,盯着?那一碗放着?汤匙的云吞面,再看回手?里的藏宝图,突然神色一震,抓起图帛直往外奔。
第64章 真相 (四)
山麓下, 一行车队逶迤行驶着,往关城的方向而去。
一人坐在车窗前,手肘抵着窗沿, 披帛随风飘动, 目光游移在云天里, 思绪渺远。
“后悔了?”
耳后忽然传来一人声音, 岑雪回头?, 撞入徐正则清明的黑眸里, 讶然道:“什么?”
“不告而别?, 是否后悔?”徐正则神色淡淡。
“从离开丹阳城算起?,已有?快半年光景,再不回去复命,父亲那边该要等急了。”岑雪一本正经, 想起?危怀风,垂目,“而且, 我已把相关线索与另一半宝藏留在那儿,他看见以后,自?然会明白, 不必再特意告别?。”
那天在食铺里吃完云吞面后,岑雪盯着手里的汤匙, 突然反应过?来,标记在藏宝图里的七处树林可能?并非是中原人以为的北斗七星,而是一个大?汤匙。
毕竟,北斗七星无论是在中原人眼里, 还是在南越人眼里都是同样?的勺状,而后者没有?所谓“天罡北斗”的说法, 抬眼看见那七颗明星,联想到的自?然是汤匙。
这么一想的话,七处树林暗示的藏宝地便不会是什么北极星的方位,而是汤匙的中心点。换言之,即是天璇所在的方位。
岑雪按照这个思路,与徐正则一起?想办法重登月亮山,召集元龙卫一找,果然在天璇所指的一处偏僻的树林里发掘了一大?批宝藏。
粗略一数,竟有?三十箱,每一箱里皆装满奇珍异宝,全?部?算下来,堪称富可敌国。
按照约定?,岑雪留了一半的宝藏在原地,并把另一张绢帛及相关线索交给客栈掌柜作为提示,接着便与徐正则一起?督促元龙卫备齐车马,乔装离开了王都。
平心而论,岑雪已然情至意尽,对于危怀风,并无什么亏欠的,至于不告而别?,委实是形势所迫。而且,以彼此现在的立场与处境,不见反而是更好的分别?。
“危怀风如今有?夜郎国作为依仗,日?后必然势力大?增,他不愿意效忠王爷,多半是要自?立为王,你留一半宝藏给他,被师父知晓以后,怕是要发怒。待回去,不必提及危家的事,就说那一批宝藏已被尽数运回。元龙卫那边,我会设法交代的。”
徐正则说完,岑雪意外而感动:“师兄……”
印象里,徐正则无疑是个刚正严苛的存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愿意为人撒谎遮掩。
“至于你的婚事……”徐正则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收,话锋一转,“以我对师父的了解,恐怕不会如你所愿,这一点,你要早有?准备。”
岑雪微怔,黯然:“师兄的意思是,父亲仍然要拿我的婚姻来做筹码?”
“其实我不明白,你既然已决定?与危怀风一刀两断,为何不愿用姻缘来搏一个前?程。”徐正则语气?平静,“这世道,无论男女,婚姻本来就不由自?主。用姻缘来换前?程,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师兄要听真?话吗?”
“自?然。”
“因为男人牺牲姻缘,只是牺牲一个正室的名分,并不妨碍他与心上人相守白头?。可是女人牺牲姻缘,便意味着牺牲一切男女情爱。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做,因为这根本是不公平的。”
徐正则哑然,良久才道:“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有?很多。”
“对,”岑雪承认,“但不能?因为多,便认可。”
徐正则欲言又止,最后失笑:“你还是那么倔,看着一副乖模样?,心里主意比谁都大?。难怪大?家说,要是你是个郎君就好了。”
岑雪不再说话,忽然想起?父亲岑元柏,他这一生抱负远大?,是岑氏一族里最有?才干、胆略的继承人,可是膝下仅育有?她一个女儿。小时候,祖父仍在世,因为劝不动父亲纳妾,便来揉她的头?说:“要是你是个郎君就好了。”
后来慢慢长大?,发出这样?感慨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母亲病故前?两年都开始为她不是男儿身而感到遗憾。只有?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他教她修身立德,让她与兄长们一起?念书谈论,夸赞她的诗文,批阅她的策论,可是他从来不说:“要是你是个郎君就好了。”
大?概是因为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吧。岑雪想,父亲从来都是清醒、务实的人,他不会回避她是女儿的事实,不会试图自?欺,所以他为她筹谋婚事,用另一种专属于女人的方式让她平步青云,希望她以后母仪天下,成?为这个王朝里最有?权势的女人。
她不是郎君,不能?用才智、功名来擘画锦绣前?程,他便要她以婚姻蘸墨,用依附于另一个男人的方式,弥补她无法成?为男人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