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身为女儿,便注定?是一种遗憾;为什么同样?是施展才智,男人可以纵横天下,女儿便要囿于一方宅邸;为什么男人在牺牲婚姻以后,可以纳妾蓄妓,花前?月下,女人却要被困在那天井里枯坐一生;为什么在所有?的宏图大?业里,男人可以以千百种模样?登场,女儿的面貌则只有?一个——戴凤冠、披霞帔的新娘。
“王爷不会再让我入府。”岑雪冷静分析,说道,“这次寻宝,可以为王爷解决后顾之忧,助他尽早北伐,酬成?大?业。以后岑家于王爷而言,便是股肱耳目,我想告诉父亲,即使不用联姻的方式,我也可以为他、为岑家出力。”
徐正则眼神复杂,垂首拨弄袖口:“你要用寻宝的功劳,换师父放弃用你做政治的筹码?”
“嗯。”岑雪应声。
徐正则嘴唇微动,似想说些什么,可最后那些话都咽回了喉咙里。
午后,车队在树林里稍事休息,待众人用过?午膳以后,元龙卫首领前?来请命,说是前?往关城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官道,较为安全?,但是要绕路,天黑前?怕是赶不到下一座城镇。另一条是树林里的山路,往那儿走的话,能?省时不少,就是有?些荒,路也颠簸。
徐正则略微思忖后,选择走后一条,嘱咐元龙卫看紧车队里的箱箧,尽快早一些入城。
岑雪因为有?午休的习惯,启程以后,便靠着春草垫好的引枕睡了。徐正则起?身到马车外,与车夫并排而坐。
七月流火,午后的日?头?已不再炎热,从林外吹来的风里卷着落叶,扑在身上时,已有?入秋的微凉。徐正则屈膝而坐,欣赏着四周里的风景,及至一处偏僻树林时,虚空里突然传来“咻”一声尖啸!
“什么人?!”
元龙卫首领厉喝一声,护卫在车队两侧的一众暗卫顿时拔刀警戒,说时迟,那时快,便在众人反应的当口,埋伏在灌木丛里的一大?群黑衣人凶猛冲出!
岑雪从梦里惊醒,推开车窗往外看时,但见外面箭矢乱飞,身着劲装的元龙卫与一群黑衣人杀成?一团,不时有?黑衣人突破阻拦,冲上后方的车队,意图拐走装载着箱箧的马车!
“师兄!”
岑雪心口疾跳,便欲往外,外面传来徐正则的厉喝:“别?出来!”
杀声震耳,同在车里的春草忙把岑雪按回座上,夏花撑着车窗一角,从半指宽的缝隙里看见那些往车队里钻的黑衣人,不安道:“姑娘,他们是冲着后面的宝藏来的!”
离开王都时,岑雪与徐正则乔装成?商贩兄妹,顺利躲开了城门的盘查,车队里装着巨宝一事并没有?外泄,那些黑衣人怎么会埋伏在这里,突然杀出来后,又奔着后方装载箱箧的马车而去?!
岑雪心惊肉跳,顾不上其他,挣开春草要往外走,甫一推开车门,前?方赫然射来一支飞矢,千钧一发间,马车侧方掠起?一把砍刀,一名黑衣人为岑雪砍断这一箭,顺势纵上马车。
“你究竟是什么人?!”岑雪为刚才那惊险一幕所震,看出黑衣人是救了自?己?,越发匪夷所思。
黑衣人不答,看一眼岑雪后,用脚踢上车门,把岑雪一行关回车厢内。
外面人慌马叫,兵器交接声响成?一片,不时有?马嘶声传开来,一听便知道是黑衣人得?手以后,驾着装载箱箧的马车扬长而去。
岑雪心里急得?不行,又往外喊了几声“师兄”,却是没有?回应。半晌以后,那打斗声才停止下来,轰隆隆的蹄声往后方奔远。
“公子!”
“追!”
徐正则厉声喊完这一句,外面又有?蹄声响起?,应是元龙卫奉命而去。岑雪心知不妙,推开车窗一看,树林里躺着横七竖八的人,徐正则靠在一棵树下,脸色惨白,手臂上中有?一箭!
“师兄!”
岑雪下车奔去,春草、夏花等一众岑家家仆跟着赶来,扶着徐正则坐在树下。夏花眼疾手快,迅速从马车里取来药箱,帮忙处理伤势。
徐正则拔掉弩箭,扔在一旁,额头?蒙着冷汗,脸色严肃而凝重。岑雪看一眼车队,原本跟在后方的五大?辆马车已无踪迹,装载在里面十多箱宝藏跟着不翼而飞……噩运突如其来,整个人似被雷轰,岑雪难以承受,声音都开始发抖。
“师兄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来人共有?三十多个,俱着黑衣,蒙面,手持弓弩、刀剑,行动时敏捷果断,配合周密,应该是一批训练有?素的人。”
“他们是奔着宝藏来的?”
徐正则点头?。
岑雪心里七上八下,春草亦是惊惶不解:“我们车队里藏有?宝藏的事,根本没有?外人知晓,那些人为何一来就冲着宝藏去?又是怎么知道要埋伏在这儿?难不成?,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入城的路只有?两条,一条山路,一条官道,他们若是有?心劫车,两处埋伏,我们自?然无处可躲。”徐正则眉眼沉郁,语气?里难藏懊恼,要是早些防备,刚才不至于那样?措手不及。
“可是……”春草仍是困惑,倏地想起?什么,看向岑雪。
要是没记错,先前?岑雪推开车门时,外面射来了一支弩箭,那一箭眼看要射中岑雪,旁侧竟然杀来一个黑衣人,用刀砍断了那一箭,接着便把岑雪关回了车里。
“姑娘,刚才车外的那个黑衣人可是在救你?”春草惊疑难定?,想到那一幕,张口便问了。
“是。”岑雪脸色沉重。
话声甫毕,众人皆一怔,面面相觑后,春草壮着胆道:“莫非……派他们来的人是危大?当家?”
在这里,知道他们来夺宝的人只有?危怀风,现如今,他有?危夫人这个夜郎国主作为后盾,调遣数十名训练有?素的亲卫前?来劫车不是难事。那黑衣人在乱箭里保护岑雪,想必便是被危怀风叮嘱,不然,为何徐正则与元龙卫都被攻击,唯独岑雪反被保护?
“阿雪,你如何看?”徐正则蹙着眉,语气?里已有?两分相信。
“不会是他,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岑雪毫不犹豫,一口否认,眉梢藏着愠意,似不满春草这般猜测。
说话时,夏花那厢已包扎完毕,徐正则站起?来,板着脸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看,说道:“元龙卫已快马去追,便是夺不回宝藏,应该也能?寻获一些线索。此地不宜久留,先回车里,赶在天黑前?入城再说吧。”
春草等人自?知白等在这里无用,点头?应下,伺候两位主人回车。
岑雪心事重重,走前?,看一眼被徐正则扔在草地上的弩箭,捡起?来从中折断,留下沾血的箭镞,藏入衣襟里。
※
是夜,众人顺利在关城客栈里下榻。约莫亥时,夜色里传来隆隆蹄声,三名元龙卫灰头?土脸地回来汇报,说是那一批黑衣人对山麓地形十分熟悉,押着宝藏在山林里几拐以后,便消失了踪迹。
徐正则黑着脸,质问宝藏还有?几分可以寻回来的可能?,当首那名元龙卫首领一头?冷汗,半晌答不出一句话。
众人不傻,看这架势,便知是无转圜余地。那可是整整十五箱的奇珍异宝,堪比一座城池的泼天财富,关系着岑家以后地位的重要筹码,眼看就要成?功运回大?邺,功德圆满了,谁知竟然在最后关头?发生这样?的意外!
春草痛心疾首,更为岑雪叫屈:“姑娘为这一批宝藏,又是假成?亲,又是来夜郎,做了那么多的牺牲与努力,结果怎会如此!”
夏花等人亦是心酸难捱,回想这一路上的各种艰辛,悲愤欲泣。徐正则脸色严肃,屏退众人后,对岑雪说道:“周侍卫说,那些黑衣人身上佩有?银饰,应是夜郎人无疑。我们先前?已与危兄承诺过?,寻到宝藏后一人一半,他不像是言而无信的人。策划今日?之事的,应该另有?其人。”
岑雪说道:“师兄怀疑谁?”
“危夫人——”徐正则毅然道,“夜郎国主。”
岑雪脸庞藏在烛灯阴影里,神色难辨,一言不发。
徐正则推测道:“她先前?下令释放你我,应是看在危兄的面份上,饶恕了我们私闯禁地的罪。可是古墓一事,她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一查,便可知晓我们来夜郎另有?所图。那毕竟是原属于南越、夜郎、云诏三国的财富,她获悉后,必然不可能?允许我们掘走。或许早在我们离开天牢的时候,身后就已布满她的眼线。这一趟,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师兄的意思是,这一批宝藏,我们是追不回来了?”岑雪声音发冷。
徐正则知道她心里难受,毕竟前?一刻,她还在期待着用这次寻宝的功劳换取岑元柏的改观与认可,谁知一晌不到,所有?的期盼与幻想皆转瞬成?空……诚如春草所说,为这一行,她的付出与代价太多太大?,换来这样?的结果,无异于倾尽家产,输掉了一场豪赌。
“那是夜郎国主,这儿是夜郎关城,她愿意放我们来这儿,已然是网开一面。想要在她的地盘上再把宝藏夺回来,说实话,难于登天。”
今日?被劫,元龙卫里伤亡不少,就连他也中了一箭,毫发无损的仅是岑雪及其身旁的婢女。那人这么做,多半是顾及了危怀风,不然,以他们后来的那一点力量,根本不可能?平安离开树林。眼下要是再不识趣,接着与其作对,后面怕是回不成?中原了。
“危夫人便是夜郎国主一事,朝中应该无人知晓,这于师父与王爷而言,乃是极其重要的情报。这次夜郎一行,我们也不算一无所获。”徐正则看着一脸颓丧的岑雪,极力安抚,“回府以后,我会向师父陈情,揽下一切责任。你不必过?分担忧。明日?还要赶回平蛮县,今夜先休息吧。”
岑雪坐在桌前?,始终不再说话,待徐正则走后,才从怀里取出一物。灯火映照,那物泛着森黑血光,正是今日?被徐正则扔在草丛里的那一支弩箭。
弩箭被从中间折断,岑雪握在手里的,只是一截箭镞,她擦掉箭镞上凝垢的血迹,看清了雕刻在上面的徽标。
并不是夜郎人崇拜的蝴蝶,也不是牛羊、花草,而是一只上古神兽——饕餮。
第65章 回府 (一)
岑家祖籍京都, 乃是大邺八大豪族里唯一在天子脚下扎根的贵族,这名号听起来很是响亮,但要真论名望, 岑家在八大豪族里并不显赫。
早些年, 岑家老家主尚且在世, 经营半生, 所获官职也不过是个从四品太中?大夫。后来, 老家主病故, 岑元柏以?长房嫡子的身份继承家主之位, 他少敏才高,不?及弱冠便在科考里一举夺魁,是大邺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年方三十, 便被提拔至礼部尚书一职,可谓前途无量。成为岑家家主以后,岑元柏越发勤恳, 案牍劳形之余,先后扶持岑元吉、岑元章等几个胞弟在朝堂里站稳脚跟,可以说是为岑家家业倾心竭力。
岑家欣欣向荣, 人丁兴旺,有一半以上都是岑元柏的功劳。这样的付出与?成果, 决定了他在岑家里说一不?二的地?位,不?止是二房、三房、四房对其唯命是从,就连老夫人也从来不?敢对他房里的事指手画脚。他不?纳妾,老夫人便不?再?劝;他要与危家解除婚约, 改与?庆王联姻,老夫人便点头;乃至于杜氏病故以后, 后宅里有人提议要长房尽快进新人,续一续香火,老夫人也在岑元柏一再回绝以?后闭口不?言。
梁王弑君以?后,二房、三房、四房领着全家老小,奔来江州投靠岑元柏,一家七十多口人暂栖于庆王的荫庇下,更感觉岑元柏重要至极,对于他说的话、下的令,差不?多要奉若圣旨。
总而言之,在岑家,岑元柏便是神明一样的顶梁柱,是所有人心里的定海神针,一日都离不?开的主心骨。各房里不?会有人想要去顶撞他,无一人不?是在思考着如何在他的带领下帮庆王筹谋,为?岑家以?后的地?位添砖加瓦。
再?有小半年,杜氏病故便满三年,岑雪服阙以?后,即可嫁入庆王府,与?世子王懋完婚。这是所有岑家人翘首以?盼的大事,可谁知道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则消息从外传来,震动了岑家上下。
岑雪与?徐正则从夜郎回来的这天,天气?阴沉,城头上压着一大片阴云。方一下车,便有人从人群里挤来,扯了一下岑雪的衣袖。岑雪回头,认出是堂妹岑茵,从其?眼里解读出担忧之色,心知稍后要面临责难,略点一点头后,提神走入府内。
与?盛京城里的老宅不?一样,这一处的岑家府邸紧窄老旧,走廊冷潮,粉墙斑驳,仿佛每一处都在昭示着家族的落魄。岑雪始终提着一口气?,眼皮垂着,跟随前面的脚步走入一间正堂,抬眼时,看见了站在神龛前燃香的背影。
岑元柏人很高,穿一袭湖蓝色衣袍,头束玉冠,身形瘦而清矍,光是站在那儿,便似一尊不?可冒犯的神祇,散发着冷而威严的气?势。
“爹爹。”
岑雪开口,声音比想象里的要紧张。徐正则陪站在一旁,低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安抚。可是岑雪的心仍然?在胸腔里狂跳,她不?是第一次来面对父亲的责难,但这是她最?没?有底气?的一次。
上完香后,岑元柏转身,阴暗光线里,长眉凤眼,风雅清正,尽管已有四十多岁,五官里仍残留着年少时的倜傥,若非眉间沟壑太深,眼底皆是锋芒,想必该是一位谦和的长者。
“跪下。”
两人二话不?说,规矩地?往下一跪。
岑元柏看着岑雪,没?往徐正则那里捎上一眼,然?而声音却是冲着他:“没?让你跪。”
“此次寻宝,若非师妹从中?襄助,徒儿拿不?到?鸳鸯刀,更不?可能前往夜郎找到?宝藏。至于后来宝藏被劫,也是因徒儿防范不?周,与?师妹无关?,还望师父明鉴!”徐正则恳切解释,朝前方叩首。
岑元柏面色不?改,仍是喜怒难辨,语气?莫测:“我说,没?让你跪。”
底下二人一瞬间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心里攒着许多话,偏偏在这无形的压迫感下,难以?开口。岑元柏接着对徐正则下令:“出去。”
徐正则没?动,岑雪低声说道:“师兄先出去吧。”
徐正则脸色难看,良久后,起身往外。岑元柏在上首的交椅坐下,待房门?关?上以?后,慢悠悠开口:“西陵城那边盛传,说你已与?危家后人危怀风成亲,并要招揽他入庆王麾下,与?我一起谋事。此事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
岑元柏默然?不?语,岑雪解释道:“离开丹阳城后,我与?师兄分头行动,他负责查清楚藏宝图的来源,我负责找回危家的那一把鸳鸯刀。为?方便行事,我与?他签订契书,假成亲三个月,各取所需,期满和离。”
说着,岑雪从怀里取出两份提前准备妥当的文书,双手奉上:“这是假成亲契书与?和离书,请爹爹过目。”
岑元柏看那两物一眼,并不?取,只是问:“你有千百种办法找刀,为?何要选这一种?”
岑雪不?答。
岑元柏语气?冷然?:“你不?想嫁入王府?”
岑雪眼圈一潮:“是。”
“你以?为?这样做,便可以?自毁名节,让王爷取消这一门?婚事?”
“是。”
“那你可知,为?这一门?婚事,岑家上下做了多少牺牲与?努力?十年前,王爷亲自来府上下聘,若非为?你母亲服丧,你早便该是王爷的儿媳。如今,你在外以?庆王准儿媳的身份另嫁他人,可知在世人看来,是何等不?敬不?义之举?”
厅堂里鸦雀无声,青烟在神龛前缭绕,散开淡淡麝香,岑雪如鲠在喉。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批宝藏被劫,她这个时候可以?有底气?抬起头来,告诉父亲她不?想嫁入王府的真实原因,可以?顺便提一提她想要凭借才智来为?家族做事出力的想法。可是现?在,她一无所有,声名狼藉,赌输了一切资本,没?有任何资格说一声“不?”。
“女儿愚钝,愿受责罚。”岑雪压下所有的辛酸与?委屈,叩首一拜。
“你不?是愚钝,是太聪明,太自负。人一旦自负,便会作茧自缚,事与?愿违。这个道理,我教过你的。”
岑雪羞愧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