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岑雪想,或许从大局而言,庆王是的。他胸怀天下,任人唯贤,是一位有君子之风的上位者?,但?是在十年前的那桩惨案上,在危怀风的人生里,他不是。
走神时,眼前被一座台阶挡住,裹在手上的温暖撤开,岑雪抬头,看见一家客栈。危怀风已收回手,指着头顶牌匾:“到了。”
※
这一晚,岑雪睡得不踏实,次日?天没亮便醒了,后来想起来,先前危怀风每天都在这个时辰起来练剑,她则跟着起来偷看他,一天接一天的,竟养成了习惯。
客栈外?是街巷,夜色罩着,仍然一片静谧,偶尔有一两声鸡鸣从黑暗里传来。岑雪不再有睡意?,披衣而起后,点燃一盏油灯,洗漱梳妆,猜想危怀风大概也起身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敲响,岑雪开门,外?面的人正是危怀风,衣冠齐整,眉眼鲜明,看她的眼神里有些许意?外?。
“起这么早?”
“习惯了。”岑雪脱口而出,说完后,倏地反应过来暴露了什么,不及解释,危怀风眼底漾开一笑,故意?打?断,问:“想吃什么?”
“都可以。”
“小笼汤包?”
“嗯。”
“楼下等你。”
危怀风说完,勾着那一抹笑离开。
岑雪杵在原地,脸颊发热,脑海里回响着那句不假思?索的“习惯了”——危怀风每日?卯时起来练剑,她要是也卯时起,起来以后,会在做什么?
岑雪咬着唇,羞恼地关上房门。
下楼后,危怀风已等在桌前,面前放着两屉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看她一眼,又移开,没多问旁的事。
岑雪的心?稍微落下,默默吃着汤包,吃完后,才?听危怀风开口:“以前你隔着门缝偷喂流浪猫,都是喂些什么?”
“糯米酥,翠玉豆糕,金丝烧麦,桂花鱼条。”岑雪答完,不明所以,“怎么突然问这个?”
危怀风不答,评价:“喂这么精细,莫不是在供奉猫仙人?”
“……”岑雪乜他一眼,“那你都喂些什么?”
“馒头,窝窝头,馕饼。”危怀风说,一副爱吃不吃的架势。
岑雪腹诽粗糙,嘴上不说什么,想起一会儿要去见王玠,有些心?不在焉。
灵云山位于西南方,离云屏城十三里路,马车出发时,天色熹微,及至半山腰的破庙前,刚巧是辰时。
冬日?的日?头很?暖,柔软的晨光透过光秃秃的枝丫洒在坡上,破败的夫子庙耸立于山壁前,墙垣颓圮,景象萧条,台阶前散落着一堆枯叶,庙里静悄悄的,想来王玠仍在睡梦里。
危怀风没贸然进去,往一侧残墙看,忽问岑雪:“想喂猫么?”
岑雪微怔:“这儿有猫?”
危怀风点头,领着岑雪往残墙后走,尽头处古树参天,底下摆着木桩桌凳,几?只猫儿挤在上面,看见危怀风来,竟不躲,有睡觉的,有发呆的,有舔爪的,有互相在舔毛的。
岑雪眼眸里掠过欣喜,意?外?道:“殿下养的?”
“算是吧,”危怀风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
岑雪很?久没有与猫儿玩耍,这会儿一见,心?里难掩激动,想要摸一摸,又有些胆怯。
危怀风看在眼里,朝金鳞勾勾手,接过一盒糯米酥,打?开盒盖,拿给岑雪。
糯米酥是出发前现做的,仍有余热,软松松的,散开甜腻的香气,互相舔毛的那两只狸花猫率先看过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岑雪掰下一点糯米酥放在木桩桌上,被个头大的那只狸花猫叼走,另外?几?只跟着凑上来,尾巴翘得老高。
“喵,喵,喵!”
“不急不急,都有!”
岑雪笑起来,坐在木桩桌前,一次次掰碎糯米酥,轮流喂给挤在面前的猫儿。
危怀风看着她,眸底柔而亮,想象她小时候躲在角门后往门缝外?撒猫粮的模样,挑唇笑起来,小腿突然被什么一蹭。
危怀风低头,看见一只黑猫,翘着尾巴,仰着脑袋,央求般叫着。
“求我没用?,”危怀风往岑雪一指,“家当都在她那儿。”
岑雪听得这句,莫名耳热,从盒里拿了一块糯米酥递过来。危怀风伸手接,酥饼很?小,两人指尖相触,一碰后,又分开。
危怀风接过,指腹仍残留那一点被电似的触感,咧唇笑一笑,低头喂黑猫。
另一头,岑雪偷偷搓一搓手,接着掰糯米酥。
危怀风喂着黑猫,想起客院里的那一只小黑狗,便问:“你家阿风还没改名儿?”
岑雪心?头又一乱——“你家阿风”——这是指养在客院里的那只小黑狗,可是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危怀风本人。
“……没有。”岑雪闷声应。
“这么喜欢这名儿?”危怀风又问,声音里有了点不怀好意?的笑。
岑雪道:“回去便改。”
“改什么?”
“阿黑。”
危怀风抬眼,看见少女坐在木桩桌前喂猫,香腮被晨光照着,白?得晃眼,他唇梢动一动:“故意?的?”
“没有,”岑雪知道小黑狗儿不过是个替代品,两人真正在论的是身旁这个人,便道,“它本来就黑,不叫‘阿黑’,叫什么?”
危怀风笑,知道此黑非彼黑,小丫头拐弯抹角说他呢,便要答,身后传来一声:“黑鬼。”
两人皆是一怔,转头看,晨光镀在一袭破旧的棉袍上,王玠站在光里,头发凌乱,仍是那副潦倒模样,然而眉眼清澈,依然有夺目的颜色。
危怀风琢磨着那声“黑鬼”,打?算论一论,王玠手一勾,底下那只黑猫往他身上一蹦,被他抱入怀里。
两人反应过来,“黑鬼”乃是这只黑猫的爱称。
“该说的话我都与二位说过了,此处破败,不是贵人该待的地方,请回吧。”王玠打?了个哈欠,抱着黑猫往庙里走。
危怀风与岑雪相视一眼,各自跟上。
“听闻阁下不愿出山,是因?我命硬,恐会被我所克。为免阁下忧虑,今日?我特来承诺,愿以性命护阁下周全,平定乱世,成就大业。”
王玠听得耳朵起茧,掏掏耳朵,狸花猫从身后追上来,要往他身上爬,他顺手捞起一只,忽然很?后悔,早知道有这样一天,当初该收养一群恶犬看家用?的。
危怀风见王玠不答,并不气馁,接着又道:“以前听说襄王仁德,不仅待人温和,对?待万物生灵亦有慈悲心?,开府以后,特在园内建了一座小楼,收养延福坊、庆义坊一带的流浪猫狗。家父出征前,有幸登门拜访过一次襄王府,回来跟我说起那座小楼时,我尚且不信,如今见阁下沦落草莽,仍不忘为荒郊猫狗遮风避雨,才?算是信了。”
王玠走进破庙,把怀里的猫儿往火炉前一扔:“我不养狗。”
危怀风跟进来,语气寻常:“是因?为在襄王府里被狗儿咬过?”
王玠微微一怔,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回忆勾起的沉痛,很?快又被平静掩埋。火炉前放着一排破旧的陶碗,里面盛着刚煮好的稀粥,黑猫、狸花猫埋头舔吃起来,后面的几?只猫儿跟着进来,从小到大,按着位次成排坐好,舔两口后,没趣儿地走了。
岑雪看一眼手里喂了大半的糯米酥,心?知猫儿是甜食吃多了,对?清汤寡水的稀粥不再有兴趣,有点心?虚。
王玠不说什么,等猫儿全都走后,把剩余的稀粥统一倒在一个碗里,头颅一仰,喝了个精光。
“王……”岑雪目定口呆。
危怀风想说什么,又忍住,眼神里倏有两分惭愧。王玠擦擦嘴,收拾地上的陶碗,危怀风先他一步,麻溜地把一摞碗收了,往外?找水井。岑雪要跟来帮忙,他头一低,凑在她耳旁小声交代:“同?他聊一聊襄王。”
岑雪会意?,捏一捏被他气息吹过的耳朵,走回庙里。
王玠在角落里找东西,光线昏暗,靠墙的地方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件,有锅碗瓢盆,也有柴火蓑衣,不知他是在翻找些什么。岑雪走过去,唤了声“王公子”,听得他答应后,才?又道:“公子在找什么,我能帮帮么?”
“不用?,”王玠从柴堆后扯出一个破旧的竹背篓,“找着了。”
岑雪见那背篓破了一角,有根背带还是断的,王玠眉头微微一皱,旋即靠墙坐下,从一旁扯出几?根竹篾开始编补。岑雪发现他手法很?熟练。
“想说什么?”这次,乃是王玠主动开口。
岑雪神色微动,也不知先前危怀风交代自己的那句话他听见没有,略微整理思?绪后,柔声道:“襄王很?喜欢小动物?”
“嗯。”
“我和怀风哥哥也很?喜欢,小时候想要养猫儿,可是父母都不让,我们便偷偷地养。”岑雪默默说着,道,“公子以前住在宫里,应该也不能养吧?”
王玠不答,说道:“猫儿不能吃太多甜食,下次要喂,喂些馒头、馍馍就好,要是方便,可以喂小鱼干。”
岑雪讶然,想起先前喂的那盒糯米酥,脸色一时惭愧:“抱歉。”
王玠不说什么。
岑雪斟酌措辞,又道:“公子很?懂猫儿,可是襄王殿下教的?”
王玠手指不停,竹篾从他修长的手指间飞快掠过,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
“襄王殿下在府里收养流浪猫狗的事,我小时候也有听过,那时候就很?向?往,可惜始终没有机会去看看。”岑雪声调温柔,“公子能与我说一说,那座小楼里的故事么?”
王玠垂着眉眼,淡淡道:“忘了。”
岑雪沉默,看出王玠并不想提及与襄王有关的往事,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许多疑惑攒在喉咙里,却难以再开口窥探。
修理完竹背篓后,王玠往肩后一背,举步往外?。岑雪跟出来,看见危怀风站在水井旁,袖口挽着,手上残留水渍,似刚洗完碗。
“如何?”见王玠无视外?人径直离开破庙,危怀风走上来问岑雪。
岑雪摇头:“殿下不太愿意?提及襄王。”
危怀风理解,看一眼金鳞,叫他把洗干净的陶碗拿回庙里,接着又往王玠离开的方向?看:“他要去哪儿?”
“下山吧。”岑雪猜测,“他没提。”
“跟一会儿。”
危怀风猜想王玠要么是入城,要么是去一趟山下的赵家村,打?算先跟一会儿。岑雪点头,沿着草径外?庙外?走,侧目时,看见危怀风被井水冻红的双手。
“冷不冷?”岑雪反应过来时,关心?的话已问出口。
危怀风看过来,不说什么,摊开手掌给她,像是要她摸一摸的意?思?。岑雪眼睫微动,也没说什么,抬手握住他的手,那手掌厚而硬,果然是冷冰冰的。
“也帮我捂一捂?”危怀风有意?无意?的,听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
岑雪鬼使神差:“……嗯。”
危怀风笑,撤开手:“逗你的。”
岑雪握住不放,一拉一扯间,两人倏地顿住。岑雪看着眼前被冻得发红、冷硬似铁的手掌,看见那黑里透着红的皮肤,凸在手背上的淡紫色筋脉,以及微微弯曲的、嶙峋的指节,心?头倏而一颤。
“……无妨。”岑雪垂下眼,声音压得极低。
危怀风没再说话。
岑雪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捂住他,两人的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拢在一块,有令人心?悸的力量。
危怀风看在眼里,突然反手,把岑雪的两只小手一并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