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第85章 下山 (一)
大股寒意从手?背袭来, 袭入胸腔里的却是令人战栗的炙热,岑雪一震,抬头, 看见危怀风琥珀色的眼眸, 那眼里像是有一张网, 要把她彻底网住。
岑雪的心一下乱开, 不及躲闪, 危怀风侧开头, 牵着她往前走, 她空出的另一只手落下来,肌肤沁凉,残留着他手上的水渍。
“他听你提起襄王时,是什么反应?”危怀风开始聊正事, 仿佛刚才?那一下不过是错觉。
岑雪抿着唇瓣,平复少顷,才道:“不算排斥, 但是不愿多聊,我问他襄王以前收养流浪猫狗的事,他只说‘忘了’。”
危怀风眉目微动, 默默思索。
想?是心虚,被他牵着走在山里, 很快不再有先前帮忙捂手?的意味,昨天并肩携手?时的那种恍惚感再次袭来,岑雪不敢沉溺,又不想?挣开, 于?是也开始聊正事:“我看他听我提及襄王时,眼里似有痛色, 当年那件事,他心里恐怕并没?有释怀,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出山,与你一起为襄王报仇?”
“不是说烧了蛋,怕跟着我造反丧命?”
岑雪往前方看,冬风吹拂草木,王玠的背影掩映在树后明灭的晨辉里,孤孑静默,她心里忽有所感,道:“可我觉得,殿下不会?是那样贪生怕死的人。”
“哦,”危怀风眼神微动,也看向那一抹灰旧的背影,“那在你看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世人说襄王有仁心,乃是先皇诸多皇嗣里最善良的一位,我以前并不认识殿下,但如今看见他,总是想?起昔日被人盛赞的襄王。他们一母同胞,相伴长大,想?来本就相似,再者,他以前为西羌一役长跪御前,如今沦落荒野,仍不失怜弱之心,‘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岑雪回想?王玠所作所为,诚恳道,“如你所言,他的确是一位君子。”
危怀风垂睫,眼底暗流涌动,似在攒积勇气,然?后道:“那你认为,他会?是让这天下重获太平的人吗?”
岑雪微怔,思及如今四?分五裂的江山,以及那背后势同水火的各大势力,很快明白危怀风这一问的背后究竟是何意图,手?指收拢,要往外抽,危怀风反握更?紧,以一种不让她逃走的气势。岑雪抽不开,被他拢住,后知后觉他掌心已火热。
“抛开个人情感不论,他与庆王,在你看来何人能做这天下的君王?”
岑雪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与他谈论这样的话?题,颦眉思忖,道:“殿下心怀慈悲,体恤民心,是能让天下人安身立命的贤者;庆王胸有韬略,励精图治,若能问鼎天下,或能开大邺承平盛世。”
危怀风失笑:“不选?”
岑雪低声:“我说过,我没?有选择。”
危怀风沉默,想?起她上回在芦苇丛外拒绝他的情形,坚持道:“若是可以有呢?”
岑雪鬓旁的发丝被风拂乱,她视野倏而模糊,眨了眨眼,道:“没?有‘若是’。”
※
王玠今日没?有入城,下山以后,往西一拐,进了赵家村。
天晴云淡,日头已爬上树梢,照耀着枯败的枝叶与萧条的村落。岑雪很少来乡野,以前在书?上读前人写的田园诗,以为乡村总是有种“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的美,今日一看,才?发现比起恬淡悠然?,此处更?多的还是荒凉破败。
譬如那颓圮的土墙,贫瘠的田地,以及高低不一、破旧肮脏的茅棚圂厕,散发着牲畜与排泄物的冲鼻臭气,让人没?法大口吸气。明明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村里却没?多少人,偶尔一见,也是衣衫破旧、驮儿抱女的村妇,手?臂挎着破竹篮,挨家挨户地敲门?赔笑,仔细一听,竟是在讨粮。
岑雪、危怀风跟在王玠身后,保持大概十丈远,看见他走了一户人家,院门?已有个跛脚的男人在等待,看见他来,笑着把人往屋里引。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三五成群的孩童,大声嚷嚷着“隔壁老王来喽,隔壁老王来喽”,往那户人家门?口凑,被坡脚男人回头呵斥走了。
危怀风不再往前跟,驻足在土墙前,岑雪跟着停下,看着那群一哄而散的孩童,从先前那一声声“隔壁老王”里听出明显的促狭意味,正不知何意,旁侧忽然?传来一人冷笑:“啧啧,又来了,这回居然?是赵老六亲自?把人接进屋里,这家人,可真是脸都?不要了!”
岑雪回头,看见门?口倚着个瘦削妇人,眼盯着王玠消失的方向,满脸讥诮不屑。另有两个邻居挨着她,也是语气鄙夷:“谁说不是,前次被人撞见的时候,吴氏就在屋里哭了一晌午,那会?儿她才?刚出月子吧?身体那么虚,也能折腾?亏他赵老六人模狗样的,以前还以为多疼媳妇儿呢!”
“为那点钱,这种腌臜事也干得出来,呸!”
“可上回不是说没?干见那不得人的事,是给吴氏瞧病去的?赵老六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总得要点脸面吧?”
“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要什么脸面?至于?什么瞧病,一听便知道是借口,他一个臭流氓,会?瞧什么病?以前隔三差五来村里同柳寡妇厮混,干的那些龌龊事,谁人不知?那时候柳寡妇还说他俩清白,说那姓王的是个君子呢,你信吗?”
“可怜柳寡妇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找了新人,这德行,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
非议声不断传来,岑雪眉心深蹙,便欲上前理论,手?腕倏地被身旁人抓住。危怀风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抬头,往那群村人看去一眼,想?是目光太凌厉,那帮人脸色悻然?,掉头散了。
“别听他们胡说,王大哥是个良善人,心肠很好,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一人在身后为王玠辩解,岑雪、危怀风回头一看,来人面黄肌瘦,后背驮着个熟睡的孩童,怀里也抱着个襁褓,手?臂上挎着破旧的竹篮,竟是入村时看见的那名挨家挨户敲门?的村妇。
“以前他帮衬柳姐姐,是因为他从衢州逃难来时,饿倒在村口,是柳姐姐接济了他一碗稀粥,他是知恩图报的人,与柳姐姐从未有过逾矩的事。”村妇解释着,微凸的眼眶里闪烁着微光。
岑雪动容,道:“夫人是柳氏的朋友?”
村妇颔首:“贱妇周氏,家住村东,与柳姐姐家相隔一墙。我们常在一起作伴,她与王大哥的事,我都?知晓的。”
想?是先前闹的动静有些大,这会?儿,旁侧一户人家也推开了篱笆门?,一位鬓发苍白的老妇捧着几根玉米棒走出来,听村妇周氏说完,接话?道:“柳氏是苦命人,嫁来赵家村前,便守过一次寡,头两年又没?了男人,一个寡妇又要下田,又要拉扯三个孩子,委实不容易。那姓王的帮她,一是报恩,二也是可怜她,没?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岑雪微怔:“她以前还嫁过一次?”
老妇点头。提及柳氏的少年事,周氏脸色哀戚,话?声凄凉:“那人是她的心上人,原本两人很恩爱的,可是十年前朝廷征兵,那人想?混出个人样,让柳姐姐过上好日子,便投了军,结果一去便没?再能回来,死在了关外。”
岑雪听得“十年前”、“投军”、“死在关外”,心头忽而一动,看向危怀风。危怀风眼底亦有异样掠过,状似随意地问:“投的是什么军?”
“铁甲军。”周氏说道,“柳姐姐提过很多次,说那是昔日战神危大将军的率领的军队,奉先皇旨意,去攻打羌人的。危大将军是外贼最怕的‘玉杀神’,从来不打败仗,结果那一次……”
周氏戛然?而止,想?来也知道那一战有多惨烈。老妇走上前,把怀里的玉米棒塞进周氏臂弯的竹篮里,唏嘘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从来不打败仗的神,再说,甭管他是胜是败,只要打仗,便要死人,一场场地打下来,能有几个活着走回来?”
周氏看着竹篮里的粮食,动容道:“李婶……”
“屋里剩的粮也不多了,你先跟娃儿们对付两天,我昨儿进城,听说朝廷要跟王爷休兵,不打了,你家那个,也该回来了。”
听老妇提及杳无音信的丈夫,周氏潸然?欲泣:“只怕他已经……”
“他是个有福相的,没?那么容易死,别瞎操心,先回屋里烧热锅底,把你们娘仨的肚子填了!”
周氏抹泪,再三谢过老妇,这才?走了。
岑雪望着周氏的背影:“周夫人的相公?是……”
“村里农人,家里二十亩田地,去年明州城征兵,被当成壮丁拉走,大半年没?音讯了。”老妇说着,揣着手?往王玠走进去的那户人家看,“三个月前,官差又来村里抓人,说是王爷要与朝廷开战,每家都?要再出一个壮丁。赵老六家媳妇儿正难产,哭得呼天抢地的,不想?他走,他家里没?旁人,也不想?撇下媳妇儿一人离开,当天夜里搬石头砸断了腿,人是没?被抓,但罚了一百贯钱,田地都?卖光了。”
岑雪震动,想?起三个月前,正是庆王北伐失败后,在淮南界内招兵买马的时候。那时她知道为筹钱,庆王与父亲绞尽脑汁,却没?想?到征兵背后藏着这样的事。
仔细想?想?,人也好,钱也好,不都?是从老百姓这儿来的?
“我看二位仪表堂堂的,想?必是官家的人吧?我这粗鄙老婆子,不懂战事,不知道为啥要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何时。听城里人说,朝廷是暂时跟王爷休兵了,可又有一帮贼人夺了明州城,要与王爷开战,杀了好些人,指不定哪天又要开始征税征兵。这天下呀,是真的乱了!可是说句掏心窝的话?,咱当老百姓的,不在意这天下是谁做主,只要有人做主,让咱们有田种,有饭吃,哪怕是做牛马,也好过现在不是?”
老妇悲凉的话?声里藏着乏力的控诉与哀求,说完以后,默默摇着头,关上篱笆门?往屋里走了。
冬风袭来,吹响土墙外光秃秃的老树,光耀仍是明亮的,然?而晒在身上,忽有种砭人肌骨的寒凉。岑雪脑海里回响着老妇说的话?,再环顾这座破落的、人烟寥落的村庄,心里似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不能平静,她抬头看向危怀风,他眉头往下压着,眼底亦是波澜不休。
“怀风哥哥。”岑雪低声唤他,知晓老妇所言一样令他触动。
危怀风眼睫一颤,移开视线,往王玠走入的那一户人家看,避开了老妇提及的话?题:“该出来了。”
岑雪本想?与他聊一聊,可是危怀风显然?不太想?触及这个话?题,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户人家主屋的门?从里一开,王玠果然?出来了。
赵老六送王玠出来,仍是副笑模样,浓黑的眉眼展着,映在日光里,竟格外明亮。
“多亏王兄你跑一趟,有你看诊,芙娘的气色总算是好转了。这两日没?顾上进城找活做,家里没?什么像样的酒菜,等下回你来,我再切盘酱牛肉与你下酒吃!”赵老六跛着脚,一瘸一拐地送王玠出院门?。
王玠温和道:“嫂子的病是难产后落下的,要想?彻底康复,还需要仔细将养,你照着我教的方法,每日给她按摩三日,劝她多在床上躺着,那些重活、累活,能不做就不要再做了。”
“是,是。”赵老六点头,若非是他断腿,芙娘又何必偷偷撑着病体下床来分担那些体力活,他笑里多了苦涩,道,“我今儿便开始盯着她,她要是再敢背着我偷偷干活,我……我就三天不吃饭,七天不喝水,我看她怎么办!”
王玠哑然?失笑,目光往院外掠时,看见危怀风、岑雪二人,那笑容悄然?隐匿,他朝赵老六点一点头,示意不必再送,顾自?往村外走了。
赵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赵老六家往村外走,约莫要经过六户人家,房舍、土墙相错格开,形成七拐八拐的小巷道。岑雪与危怀风跟在王玠身后,想?起赵老六说的那些话?,感慨道:“殿下果然?是来看诊的。”
“嗯。”
“可村里竟传开那样的谣言……”回想?先前那些下作的非议,岑雪匪夷所思。
危怀风倒是反应平静:“柳氏守寡以后,门?前是非本来就多,何况他独来独往,不辩解,不反驳,那些非议自?然?变本加厉。”
岑雪欲言又止,忽道:“先前那位老人家说的话?,怀风哥哥如何想??”
危怀风没?做声。
岑雪猜测:“先皇驾崩后,各地都?在战乱,官府忙着招兵敛财,像赵家村这样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明州一战,不曾波及此处,百姓生活尚且如此,那些被战火毁坏家园,流离失所的,更?不知何等凄凉。殿下先前从衢州逃难而来,一路上必然?目睹了许多惨况,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些,所以他始终不愿……”
以王玠对襄王的感情来说,不应该对危怀风的意图无动于?衷,可是报仇,便意味着卷入这场乱世洪流里,与梁、庆等人争夺天下。
古诗里写“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人要想?问鼎天下,夺取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更?不知要牺牲多少无辜人命。士卒,妇孺,老叟……不过是这一场权谋里的烟灰,风一扬,什么都?不剩,不像世家豪族,尚且可以在史册里博一个名分。
岑雪这般想?着,忽然?便有些灰心,不知自?己算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危怀风走在旁侧,目视前方,道:“天下已经乱了,乱世需要人来终结。他不必是利欲熏心的夺权者,可以是天下苍生的救世主。缺德的事儿,我来干便是了。”
岑雪闻言,心里更?有种莫名的沉重,半晌说不出话?。及至巷口拐角,前方突然?空空如也,没?了王玠的踪影。
“人呢?”
岑雪怔忪,往左右看,不见人迹。危怀风耳根微动,目光从旁侧一面墙垣上撤开,伸手?向前:“往前找找。”
岑雪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后,几人合力把王玠按倒在墙根底下,院门?旁站着个手?拄拐杖的老叟,往外盯着危怀风、岑雪的身影消失后,关门?套上门?栓,探头回来,朝墙根底下的几人道:“行了,人走了,快问话?!”
一名三十多岁的歪嘴男人扯开王玠头上的麻袋,不等王玠反应,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恶声道:“臭流氓,快交代?,把我侄女们卖哪儿去了?!”
王玠被抓得突然?,本就晕头转向,被这一掌拍下来,脑袋瓜差点裂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歪嘴男人更?凶恶,“少他娘的装憨卖傻,那贱婆娘咽气以后,分明是你下的葬,三个娃儿也都?是你带走的,村里人都?瞧见了,你还敢抵赖!”
“少跟他废话?,赵九都?说了,昨儿进城,看见他在城里卖咱的侄女儿,三个娃儿,一个卖一百两!说是卖了给一对有钱夫妇,当场就把钱结了!”
说话?的是个剽悍的妇人,脚踩着王玠的腿,手?摁着他的肩膀,说起王玠卖柳氏女儿的事,眼里放出精光。
“什么?卖了那么多!”王玠的另一半身体则被个年纪更?长些的妇人按着,王玠以前见过她们一面,认出都?是柳氏的妯娌,先前说话?那个是向来贪财的二嫂,眼前这个则是大嫂。听得老二媳妇的话?,王玠有心辩解,不及开口,大腿猛地被年长妇人狠踹一脚:“好啊,你个臭王八,欺辱我们老赵家的媳妇儿不够,竟然?还敢卖我们家的女儿?快说,钱都?到哪儿去了?赶紧交出来!”
“对,快把钱交出来!”
这一帮人正是寡妇柳氏的夫家人,柳氏病故时,尸体烂在炕上,几日都?无人来问津。柳氏膝下的三个女儿饿得在院里拔草吃,老大哭着往大伯、二伯家跑了无数次,次次吃闭门?羹。官府派来收粮的人刚走,人人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谁敢大发慈悲,往屋里塞三个赔钱货?王玠便是因为知晓他们不会?收养柳氏女儿,所以借着被危怀风跟踪的机会?把三人卖入官署,想?着再不济,多少能让三姐妹不挨饿,不受冻。至于?卖身得来的钱,他根本没?沾手?,全让老大拿着了,以后万一发生变故,有钱在手?,老大也能护着底下两个妹妹。
“钱不在我这儿,大花她们已遇贵人,被接入官署,卖身的银两是大花拿着的,不会?被旁人抢走,你们不必忧心。”
王玠耐心解释着,换来的却是歪嘴男人的又一掌,“啪”一声扇在头颅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少他娘的废话?!你自?作主张,卖了我老赵家的女儿,就要给钱!平白无故卖人家的儿女不给交代?,还有没?有天理了?!”
“对,给钱!不给钱来,打断你这狗腿!”
妇人尖声叱骂,手?脚更?不留情,冲着王玠拳打脚踢。王玠疼得呲牙,竭力反抗,被那老叟一拐杖打在膝盖弯上,跌回墙根底下,换来另外三人更?粗暴的拳脚。
“给钱!”
“给钱!”
“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掂量!”
“……”
“砰——”
一声巨响,套上门?栓的院门?被人从外踢开,木栓飞落,两扇门?板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