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这个认知显然比起看到鬼手当真拿出了图稿给他还要来得有冲击力,他面颊微颤,双拳攥得生紧,目光深黯如潭,不知心思几何。
苏婼在屏风这边轻哂:“鬼手是个女子,苏大人是否觉得面子有些撑不住?”
苏绶眼内浮动着晦涩的波光:“你是南边人?”
苏婼漫声回应:“让大人失望了,我不是燕京人。”
苏绶紧盯着那缓缓移动的影子:“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听你的声音你还很年轻。一个年轻南方女子,不可能这么短时间理得清苏家的机括构造图。”
“大人学富五车,一定知晓天赋这个词。”
“再有天赋,也不可能隔着几千里路习就这门技艺!”苏绶目光逐寸地描绘着屏风上的影子,“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或者,是我早就认识你。”
苏婼也看着屏风上的他:“何以见得?”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话让苏婼回不上来。她回头看了眼始终都站在门口看着她的韩陌与秦烨,咽了下唾液,然后压住心头浮动说道:“明察秋毫如苏少卿,没想到也认错人了。小女子无名人氏,岂有资格蒙得大人结识?”
第248章 好久不见
事情偏离了苏婼的预想。
她的本意是一经交锋便要直接把话题引入她所关心的那些事情,所以出场就没有什么好声气,但苏绶在她露面后却失去了一个手腕了得城府深沉的高官应有的持重,这是何故?
以及他还说像他认识的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是认出她来了?但如果认出她来,他又为何认定她是南边人?而且如果他已经认出她是他亲闺女,那此刻更不该有任何忌讳,而是直接无视田颂而闯进来了吧?
“你家乡是哪里?”苏绶在问她。
这就明显是没认出她了。苏婼稳住心神,回道:“苏大人叫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打听我的家乡?”
“你既然认为我不认识你,又为何一直躲着不让我见你?”
“苏大人这是装糊涂吗?我在天工坊势力夹缝里谋生,也算是你们苏家的生意对手,我怎么会傻到跟你面对面?倒是苏大人,才听了我说话就非说认识我,难道苏大人曾经对一个像我这般年轻的南边女子印象十分深刻?”
苏绶在谢氏死前,一直在外任官,虽然他没有传出什么风流事,但他长相才气都不差,保不齐也发生过什么意难平之事,难道,他是因为她这口南边话想到了红粉知己?
苏婼确实是奔着心里那些个疑问来的,但是苏绶于她而言越来越像个迷,此时哪怕是跟谢氏本身没有关系的事情,她也忍不住想要探究。
苏绶道:“你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这可不像是个为了谋生而谨小慎微的无名人氏。”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信心十足的肯定。苏婼始终小心翼翼地行使言语诱导,没想到他却始终是清醒的,都这份上了,他居然突然上了个回马枪,以攻为守!
门槛下的韩陌与秦烨神色逐渐凝重,眼下苏婼一个回应不好,那她再多的计划也要立刻被击溃。
好在苏绶虽然没有乱了心神,但听他的语气,却反而比先前还要缓和些了。苏婼于是道:“我好奇不可以么?”
“可以。对我好奇的人并不多。”
“那我有几个问题,或许苏大人愿意回答回答我。”
“你可以说说看。”
苏绶的目光始终在屏风后的影子上。
苏婼道:“你突然把时间提前,不是因为发生了意外之事,而是早就打算好了不遵守约定,是吗?”
“何以见得?”
“苏大人的反应如此平静,可见我猜对了。”
苏绶抬了抬眼,虽只是一瞬,但当中的一丝诧异也还是流了出来。“鬼手看来不光锁器技艺了得,心计也不输人。”
“我若是心计好,便不会被苏大人硬堵在此处了。说起来我很奇怪,为何世人眼里的苏大人完全与眼前的你相比是另一番模样?你如此忍辱负重,深藏不露,难道说,其实心里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心?”
“这不是你一个卖锁的人该关心的事。”
“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暗中觑觎苏家的技业,苏大人此时难道就不想多个朋友吗?”
这话像是一根刺,一把刀子,倏地就把苏绶脸上的平静给划破了,他抬起的双眼里有锐利的光:“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婼攥住袖口:“不绕圈子了,苏大人,苏家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就比如苏大人原配夫人谢氏的娘家谢家,自打谢夫人过世后,这三年来谢家并不平静。
“您的三位舅子,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意外,其中就包括谢家关闭了的一部分铺子。而你说巧不巧,同样的事情,在苏谢两家结亲之前,谢家同样也曾遭遇过一次。”
随着她的话语,苏绶的目光凌利如刀,仿佛要凭空刺破这座屏风!
已然感受到了压迫的苏婼无所畏惧地把话往下说:“十六七年前谢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平了那场事故之后,很快就与苏家联了姻。
“但是这是一场令苏大人你万分不情愿的婚姻,你冷落了妻子十几年,直至她凄凉而死。她死后你也与谢家再无往来。如今谢家遭受了这些变故,想必你心下是十分高兴的吧?”
“你到底是谁?!”
深藏不露的大理寺少卿像是被激怒的雄狮,瞬间裹着怒意冲向了屏风!
单薄的屏风被他手掌拍击得摇晃起来,若非田颂从旁及时稳住,此刻它多半已被掀翻在地。
苏婼心绪浮动:“苏大人铁石心肠,真想不到也会因我几句话所牵动情绪!”
“你是兰丫头?不,不可能!你是谢家人!”
“兰丫头”三个字像莫大的几颗石头,击在苏婼心里,——原来他是从自己身上想到了谢氏!
这个称呼她不是第一次从苏绶嘴里听到了,当日在祠堂里,谢氏灵前,他就曾这么唤过!
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对被他冷落丢弃了十余年的妻子有这样亲昵的称呼?
苏婼紧攥着双手,脚步一抬,顿时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两厢视线对上后,眼前是表情碎成了一地的苏绶。
苏婼透过帏帽上的轻纱望去:“苏大人在想念兰丫头?”
这句话已经不是之前的吴语官腔了,而是带着徽州方言腔调的官话,苏婼不会说徽州话,但她由谢氏抚养长大,鲍嬷嬷他们也都是徽州人,习得几句腔调还是不难。
她知道自己本来就与谢氏长得极像,此刻再刻意模仿着她说话,自然就更加具有迷惑性了。
苏婼深深觉得苏绶会想念谢氏,这种念头纯属痴人说梦。
但此刻的苏绶表现太反常了,她实在忍不住扮作他口中的“兰丫头”,决意看看他看看这个自始自终都没有对妻子给过丁点关爱的男人眼下到底是犯了什么魔怔?
“姑娘!”
田颂从旁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事情到这一步,显然他已经无需再呆下去。
苏婼眼不错珠地盯着苏绶,只往后摆了摆手。田颂会意退下。同时他也以手上还持着的剑无形“逼”走了在场的那几个苏家护院。
到此时屋里已只剩他们俩,至少在苏绶眼里应该如是。
他双唇轻翕,投向苏婼的眼神十分空洞,直至许久,才自喉咙里发出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一道声音:“……好久不见。”
第249章 为什么不能是我?
好久不见?
呵。
他果然把她当成了谢氏,他果然犯魔怔了!
凉意从苏婼心底泛上来,它来自凄苦的谢氏,借由她苏婼的身子又游走了一遍。
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怎么有脸像个情谊深厚的故人一样出声寒暄?他与谢氏之间,有过这样的交情吗?
她眼眶酸涩:“好久是多久?苏大人的见,又是什么样的见?苏大人这般热络多礼,你口中的兰丫头此时若是听到了,是不是还该向你道声别来无恙?”
“那倒也不必。”苏绶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缓缓退身在椅上坐下,而后又将目光投注了过来,“原就是我多有失礼,我又哪来的道理让你对我周全礼数?”
苏婼皱眉。“苏大人这是犯病了吗?”真把她看做谢氏了?
“我都病了好久年了,难为你看了出来。”苏绶语音平顺,先前满布在脸上的震惊与崩溃都烟消云散,而此刻的他就像是坐在自家花厅里会见老友般自如安然地谈论着自己。他抬头看看四下的门窗与房橼,“这里真安静。坐下来吧。”
苏婼顿片刻,挪步上前,停在他面前:“恕我直言,苏大人的‘病’,是否因为谢家?”
“不好说。”苏绶抚着桌上早就冷了的茶杯说。他这谈吐流利的样子,看上去哪里有“病”的模样?但他接下来的话,着着实实证明了他确实有“病”。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骂我有病。那天我和老二随你哥刚到你家,在你母亲腾出给我们兄弟的院里安顿的时候,你听见来客,探着脑袋在后门处张望。
“那是一大清早,你身体不怎么好,家里人不曾催过你早起。那时因为出来的急,你头发都还没梳好,只顾着好奇张望,也没发觉我到了身后。我没看到你正脸,也以为是府里的丫头,便大声地咳嗽起来。你被吓到,而后就生气跺脚,怒目瞪我,说我有病。
“可见,我这病由来已久。”
苏婼愣住。
苏绶与苏缵曾在年少时去谢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这件事她曾听祖母说过,而苏绶兄弟与谢家兄弟们早年的情谊,她也是因为这段过往得知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是情份深厚的故交,此前她才一直没有怀疑鲍嬷嬷,更没想有想到谢家竟对苏家怀有那样的图谋。
但比起这些,她是更加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从苏绶的嘴里听到关于往事的如此详尽的细节。
“都有去吓唬丫鬟的心思,看来苏大人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冷漠冷血。但对与你结婚十余年的妻子,你却忍得下心肠视如无物。是因为苏大人品味独特,认为大家闺秀出身、且才情容貌都高人一等的兰丫头根本连个丫鬟的份量也不如?”
“谢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没有份量?何况她较一般女子,还有一身铮铮傲骨。”
“那可是她曾做了什么对不住苏大人的事?”
“她聪敏慧黠,温顺可亲,婚后孝敬翁姑,抚育子女,以致上爱下敬,怎么会对不住我。”
“那想必苏大人是另有红颜知己,‘兰丫头’再好,也不及大人心中所爱万分之一。”
苏绶端起了手下的冷茶,喝了一口,及致咽下去,方说道:“你不用瞎猜了。我与她识于少时,自幼便受父母耳提面命,身为传家长子当以学业前程为重,哪里有心思去识什么‘红颜知己’?”
听到这里,苏婼方觉他的称谓不知不觉已从“你”变成了“她”,方才那个张口就开始忆往昔的苏绶,已然恢复了不近人情的刻板模样。
他抬起锋锐的双眼看着苏婼:“谢家打发你扮成她的样子,有什么企图?”
苏婼道:“苏大人为何觉得我是谢家人?”
“我不得不承认,你跟她极像。稍不留神,我都能将你误认为她。天下间除了谢家能有与她这般相像的后辈,同时口音里还带有徽州腔调以及懂得吴语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那苏大人认为人我有什么企图?”
苏绶双目凝视,缓缓起身:“你这身制锁的本事哪来的?”
苏婼略顿,反问:“苏大人觉得呢?”
苏绶的目光变成了锐箭:“是谢家?”
苏婼心念立动:“你知道谢家对苏家技业有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