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回答我!”
苏绶厉声低喝。
苏婼无声叹息:“不是。”
“你技业如此纯熟,所绘制的机括图稿又与苏家技业一脉相承,而谢家一直对苏家技业虎视耽耽,他们不惜把他们的骨肉至今送过来当棋子,窥伺了苏家十几年,如果不是谢家已经得手,你怎么可能会学到苏家的本事?!”
苏绶这席话掷地有声,仿佛每个字都是钉子,随时要把苏婼钉在掠夺者的羞耻柱上。
苏婼屏息而立,片刻后说道:“你果然都知道!”
“你们自然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但谢芸既然已经得手,在被我揭穿之后还支使你来京城潜伏,这种行径实在是无耻至极!”
苏绶的怒火充斥了屋子。
苏婼紧攥着袖口:“原来在母亲的灵堂上,你与舅舅争执的正是这件事!”
苏绶骤然愣住!
“你?!”
苏婼抬手把帏帽取下:“父亲起先不是就怀疑我了吗?你看,我也没说谎,我不是‘兰丫头’,也不是谢家的人,我的技业也不是谢家得来的。但是父亲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家的图谋,也是从一开始把明明就只是个棋子的母亲踩在了脚底下,你这声‘兰丫头’,真是格外刺耳,也听得人格外恶心!”
苏绶身形微晃,脸上的惊愕不知是还陷在她露出真容的震惊里,还是因为她这番丝毫不顾及身份而犀利的言辞!
“为什么是你?”他问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苏婼把帏帽放在桌上,“是因为我是个女子,父亲看不起女子,迂腐地认为我没有资格。还是因为我是谢家的外孙女,因为我是母亲的女儿,你防备着母亲,于是连我也一并防备上?”
第250章 谎言
苏绶抿紧双唇,没有发出一声言语。
“为什么不回答呢?父亲不是一直都高高在上,从未曾正眼瞧过我么?我和母亲一样,在你眼里压根就不算什么,难道区区这么一个问题,你却不敢回答?”
苏绶两颊绷紧,双拳也攥了起来。
眼下的苏婼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如他这个官场许久的高官有威慑力,但就是这么不高亢不急躁,甚至说得上的平淡安静的语气,却似暗夜里无声降落的暴雪,一点点地压迫着人的灵魂与身躯。
“你不回答,那我来帮你回答好了。”苏婼停在面前,“你就是因为母亲而防备我。”
苏绶抿紧了双唇。
“我们苏家并没有重男轻女的先例,严禁女子研习锁道技艺是从父亲手里开始的,祖母当年也会修锁,懂得许多种锁器的构造,对各种天工坊出品的锁器如数家珍,连祖父母都不曾把这条祖训看得多么严重,你没有道理突然在这方面花费精力。相反你早就知道谢家有企图,于是你把母亲防备上,同时也把身为女儿的我防备上——因为,女生外向,我终究要嫁出去,在谢家的筹谋下,而我嫁进谢家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如此,若我习就了苏家的技艺,又或者,我拥有接触到苏家祖业精要的机会,我就会成为苏家的隐患。为了杜绝这个隐患,所以我也成为了你防范的目标。我说的对吗?”
苏绶凝目注视于她,缓缓将攥紧的双手负在了身后。
他自认有常人难以攻破的心防,但眼前的苏婼,有着超乎他想像的成熟和缜密的思维,比起上一次他与她父女之间从未有过的犀利的对话,此时的她更加让人无法小觑,也无法触摸到她的内心深浅——她的这些揣测,是连苏缵都未曾看穿过的。
他仔细地打量她,像是今日才认识她,自然她的五官像貌他熟记于心,她有着与她母亲极其相像的面容,他印象里这张脸从未有过模糊。
身为子女,且是他历来“不曾重视的女儿”,此刻他应该做的是立刻怒斥她这种无礼,以父亲的身份行使他的权威,可是他心里同时又生起了另外一种意愿,——对她展露出来的新的一面,他竟然感到好奇,这种好奇是源自于上一次的对话,它是一颗种子,经历过这段时间,它在心底发了芽,此刻又长成了苗。
这颗苗压倒了他行使权威的欲望,即使负在身后的双手仍然紧攥着,他吐出来的话语也维持了平稳:“是谁告诉的你这些?鲍嬷嬷?”
“不,是父亲在母亲灵前的那声‘兰丫头’。”
苏绶交握在后的双手互掐进了肉里:“你跟踪过我!”
“我若说纯属是意外,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相信?”苏婼坦然看过去,“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往下说一句,父亲为了防备谢家,这十几年来可真是煞费苦心。我原本实在不明白,你既然不喜欢母亲,又不赞同这门婚事,为何又不向祖父母说明和抗争?为什么不联合整个苏家来揭穿谢家的阴谋?
“现在我明白了,你其实是喜欢母亲的,你内心渴望着与她成为夫妻,你根本就不曾讨厌她,你记得与她相关的一切细节,记得她的美好品质,也看到了她为苏家的付出,孤身在外十多年,你始终没有别的女子,不是因为你没有受到过诱惑,而是因为你心里始终有她,即使有过诱惑,对你也根本造不成影响——”
“你住嘴!”
苏绶厉声地喝斥,因为激动,他负着的双手也放了下来,他眼里浮动着波涌:“你在胡说八道,这些都不过是你的瞎猜,你是在哪里看了些不着调的闲书吗?竟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胡话!我是苏家的宗子,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知道我所有的精力都应该放在刻苦读书,努力经营家业上,我必须时刻把振兴日益衰落的天工坊作为毕生目标,没有任何事能够打破我的原则,我怎么会因为儿女私情而罔顾家族前途?怎么会做出为满足儿女私情的愚惷的行为?!”
因为太过用力,他甚至维持不了稳定的身姿,脚尖近乎踉跄地往前挪了挪。
苏婼紧盯他:“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如果你真的那么铁面无私,为何不告诉祖父母?”
“那是因为苏家当时根基还不足,我要借助谢家的力量在朝中立足!你看你母亲死后,我不是就与谢芸摊牌了吗?那个时候我已经不需要谢家了!如果我对你母亲有情,我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另娶?怎么可能那么快又有了礼哥儿?!”
苏婼看他良久,缓缓摇起头来:“父亲说我一派胡言,以我看,父亲才是。”
苏绶瞪视她,咽着唾液,喉头像车轮一样地滚动。
“父亲的谎话跟自己说了十几年,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吧?”苏婼移动脚步,“如果真的是这样,父亲为什么还要关心谢家?既然你不再需要谢家了,为什么只是在灵堂私下与大舅争执?而不是公开他们的卑劣行径?
“你以维护家族为使命,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报复谢家?却始终姑息,宁愿处处防范,也不肯快刀斩乱麻施以对策?如果你当初娶母亲不是因为你心甘情愿与她成为夫妻,你为什么还要对二叔他们以及所有苏家人隐瞒谢家的这些?你一直隐瞒,难道不是不想让母亲的英灵在苏家还情何以堪吗?”
苏绶望着她,眼里的火苗是那么明显,但他的声线已经不稳了。
“你非要咬定我对她有情,到底意图何在?!”
“我也不愿把你看得有多高尚,但这些是事实。你否认也没有用。而你让我看不起的地方在于,你拿谎言把自己套牢,也把母亲套牢,你得到了你喜欢的人,却因为私心困禁了她一生,你一方面舍弃不下她,一方面又百般防备她,为了不让她有机会得到苏家技业,也为了自己不会因为深陷情义之中而犯糊涂,你冷落她,疏远她,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第251章 遗书
苏婼清脆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捅刺过来!
即使在灯光下,苏绶也掩饰不住脸色的铁青,他双手微微抬起,像是要阻止什么,但无形的阻碍又压制着他,使他悬着气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迷失了灵魂的纸人!
“她死了,”苏婼停在距离他不足一尺的位置,直直地盯进他的双眼里,“你抚她的牌位有什么用呢?你记住与她相关的那些细节有什么用呢?你再唤她的小名,她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受到你的虐待,你自以为是,把自己装得再无情些也没有用,你以为这样你心里就能好受多了,可你麻弊得了自己,在面对母亲牌位时你还能当做不存在吗?”
灯下的“纸人”,像被风吹动了一样在摇晃。
苏婼退回去,站直了身子:“为什么我要指出这些,是因为我实在看不得你偏安在无情的面具之下,我不捅破你,你仍然会继续沉浸在天性冷漠、从未心悦于发妻的假象中,看到你那么心安理得地蜷缩其中,我觉得太便宜你了。”
并不高亢的声音浮动在烛光里,虚掩的门口有风进来,将一室的空气也推动出了波涌。
投在地下的影子,明明苏绶的更为高大,可是眼下纤细的苏婼才更像是无比强势的那一个。
苏绶在看不见的波涌中垂下了双手,风吹起他的衣袖,像是沙场中垂落的旗帜。
门外树枝摇曳的轻响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些来自久远记忆里的声音,就像冲破了堤坝的水流,它们先是出现了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变成了滔天的洪水,和震耳欲聋的呐喊。它们将他淹没,将他包裹,将它在消逝了的过去十几年岁月中推来撞去!
他看着地下那抹与印象中几乎能重合的纤秀的影子,勉力地于洪流中稳动心神,他把攥到发麻的双手重新背到身后,以极之缓慢的速度说道:“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不相信过去的苏婼也是这样的,即使他的确没有多么关注过这个女儿,可是他是在衙门里处理过那么案件的官员,对这些他有直觉。她是近期才变的,确切地说,她是自庄子里养病之后变的。“你在庄子上那半年,遇到过什么?”
苏婼对着空气静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哂出来:“父亲觉得呢?”
他抬起头,目光幽黯如潭:“你在庄子里那半年,看来并没有闲下来多少。细数起来,鬼手第一次出现在京城卖锁,正是你在庄子上的时期。靠庄子里那些人,你肯定做不到这么严密,看来你在经营鬼手名号的同时,也拉到了不少帮手。”
说到这里他又微微抬头,将目光落在屏风上:“我要是没猜错,你这些帮手,此刻应该就在这后头。”
苏婼抿唇。
即使她完全扯破了苏绶的伪装,占据了主动,他也还是没有变得狼狈,在被她步步逼问之下,他也没有丧失思考力,而完全为她所牵动心绪,——她都猜对了,他果然不是真的懦弱,不是真的可以为了保平安而无底线地退让。
“是。”她说道,“在庄子里那半年,我很忙。我需要用钱,所以我以鬼手为名制锁赚钱。那么父亲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钱吗?”
“比起你为什么要用钱,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拥有这身技业的?”
“因为我想查我母亲的死因,所以我要花钱!”
苏婼自顾自地回答自己的话,“父亲长年在外,听说过身边人对母亲这样的评价没有?她刚强隐忍,从不自怨自艾,她即使从小疾病缠身,却也并不灰心丧气。她对你心灰意冷,但对一双儿女却视如珍宝,你觉得,她藉着那天夜里的暴雨自尽的说法正确吗?”
“你想说什么?”
苏婼扬唇:“母亲是被人害死的。”
苏绶定定望着她,须下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本来以为父亲是不知道的,但其实你知道,至少你肯定也有过猜想,对吗?”苏婼慢慢地敛住神色,“田颂的来历,我在这里有帮手,你什么都看出来了,我想你当年肯定也起过疑心。但是,你为什么没有查下去?”
苏绶缓吸气:“是谁告诉你的这些?”
“是母亲。”苏婼望着他,双手却从衣袖里掏出一本簿子,“这是母亲生前留下的起居记录,为了消磨那些被丈夫冷落的时光,她用记录生活琐事来打发每天的时光,这里头有她十几年婚后生活的诸多痕迹,我从里头没有找到丝毫她想寻短见的迹象。”
苏绶目光落在簿子上,随后快速伸手。
苏婼却收手避过,翻到最末尾的一页才递给他:“父亲得从这一页看起。这是你在祖父孝满除服之后执意离京赴任那日,母亲与你争执之后留下的字句。这是她的亲笔,清楚写明了她的心境。她没有寻死的心,她不对你抱期望,但是对我与苏祈依旧爱如骨髓,她没有因为你而寻短见的任何理由!”
苏绶接了簿子。
他的双手在灯影下筛糠。
苏婼极有耐心地看他视线在纸上梭巡,看他夹杂着各种情绪的神情在反覆地涌动。
他的反应其实是有些出乎苏婼意料的,先前那一刻她本以为,苏绶对谢氏的死因应该有着比较清晰的结论,但眼下他的表现,很显然不是这样。
“这是哪里找来的?你母亲留给你的?……不,如果是她留给你的,你应该三年前就会拿出来,而不是眼下。”
苏绶握着簿子,皱起的眉头下游动着灼人的光芒。
“是母亲留给我的,但是我却是从庄子里回来后从遗物里找到的。”苏婼避重就轻地回答,“在庄子里我听到了不少关于那场洪灾的信息,闲着无事,我去查了查南郊河堤岸,然后有了一些发现,伍儿屯堤岸下涵洞口的铁门,应该在事发当夜被人动过。”
“何以见得?”
“因为那道铁门是朝外打开的。洪水从主河道涌入村中,只会把门推紧。但那天夜里它却是打开的。这必定属于人为。”
苏绶屏息而立,再度低头看着手上谢氏留下的字迹。
苏婼望着他:“父亲当年没对此产生过怀疑?”
“那涵洞我也去看过。”苏绶攥紧薄子,“但我却得到了一封你母亲的亲笔遗书。”
“……”
第252章 苏小姐这么柔弱……
任凭苏婼今夜放在苏绶身上的注意力有多么集中,此时此刻她也不由惊怔得哑口无言。
“我在你母亲枕头下,拿到了一份遗书。我确定那是她的亲笔,因为从少年时起我就熟悉她的笔迹。而遗书的内容,写的也是当日我与她关起门来争执的内容,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也写在里头了。她的失望,她的悲忿,完全是符合她当时心境的,这便是我相信了她自尽的理由。如今那份遗书还被我收在暗格里,你若不信,回头我不妨拿给你看。”
苏绶眼神空洞,哪里还有以往那样迂腐刻板到可恶程度的影子?
苏婼说不上话来。
虽然她无比地鄙弃这个爹,但她却莫名相信他没有撒谎,他没有杀害谢氏的理由,也没有杀人的条件,他犯不着去编造一个这样的谎言。但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份遗书?骄傲又坚强的谢氏为什么要寻死?为什么要为一个没良心的男人寻死?
“不可能!”她断然摇头,“一定是假的!我绝对不相信母亲会寻短见!那天夜里我是跟在她身边的,她是为了寻找苏祈而出去的,她把我锁在屋里,是为了她的孩子,不是去寻死!我就是见证!”
苏婼激动到咬牙切齿,即便是两辈子了,可谢氏死前的那幕让她怎么能忘记呢?她忘不掉,无论如何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