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50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先前狠狠骂过了,乳娘这句话就是人情上的包庇了。其实周洪源人并不坏,对陆柔也十分忠诚,甚至有几分真情在。如今老国公和夫人都不在了,日后丹阳郡公也要和公主成亲,对陆柔也难照顾周全。乳娘希望日后有一个真心

  对陆柔好的人。

  “是啊,这个阿洪倒也算纯孝,讲义气。”旁边的掌事也看出来了,劝和着。

  院外已经围了好多人,有些仆从干脆打起赌来。

  “我赌县主把人打发了。”一个仆人掏出了一吊铜钱,拍在地上。

  立刻又有一个仆人响应他:“我看县主不会放他走,我和你赌。”

  过了片刻,陆柔开口了:“身为人子,孝敬父母乃是本分,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周洪源的头埋得更低了。乳母也不由得愣怔地看向陆柔。

  “不过,乱世能守义气却是难得。乳娘。”陆柔道,“去把阿洪的身契拿出来。”

  没过多久,身契文书就被取来了。陆柔又命人铺纸研墨,自己取了笔,问周洪源:“说吧,洛阳和荆州,你想去哪里当兵?”

  周洪源此时却慌了:“县主,县主为什么不让阿洪留下,也不让阿洪以死相报呢?”

  “不是不信你。”陆柔干脆放下了笔,“是不信你真心想当马夫。”

  周洪源低着头,汗珠一点一点地从额头上渗了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头微微一昂道:“县主说的没错,我内心并不喜欢当一名马夫,但既然效忠县主,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县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可是我在乎啊。”陆柔轻轻往后靠了靠,“人有别念,既然彼此都知道,便不能全然相信。它现在在你心里轻如鸿毛,但时间久了,羽绒褪去,余者也会成为人心里的一根刺。你会觉得是为了报效我才放弃从军的。”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救命之恩要用一生来偿还,可是一生那么长,一年两年,或许无妨,可是十年二十年呢?你会想这个恩什么时候才能还完,什么时候才算还完?你会有怨念,会觉得不值。与其到时候心生怨怼,不如今日一笔勾销。”

  “你可以去投军了。”陆柔道,“你我之间的恩情,已经还完了。”

  周洪源听着这番话,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刀利索地划开了。与此同时,他也第一次直视了自己的内心——没有任何未知的想法,陆柔把所有他心中想的一切,原原本本,彻彻底底地复述给了他。

  此时此刻,周洪源忽然觉得自己眼前封锁的世界打开了,他比以往要更加有力量。

  周洪源的目光中折射出了光辉。他完完全全地抬起头,道:“县主不必托郎君们,投军有解契的文书就可以。阿洪明日自行前往荆州投军。”

  “好。”陆柔直接让掌事按解契的流程办了,把身契交给周洪源,随后起身离开了。

  陆柔刚走出院,众人没听到里面的动静,如今躲避不及,好几吊钱还摆在地上。看到陆柔出现后,众人连忙哄抢。

  “都放下。”乳母替陆柔下令了。

  仆从把钱放回了原地。

  陆柔道:“赌阿洪离开的赢了。赢了的人把钱拿好。”

  众人一开始不敢取钱,但见陆柔没有别的意思,也都纷纷上前把钱取了回来。

  陆柔又道:“府内不许私下聚赌,所有参与赌钱的人,每人五十手板,去领吧。”

  陆柔回到自己的房间内没多久,乳母又过来道:“阿洪还想见县主一面,有话要对县主说。”

  片刻后,阿洪被带来了。屋门都敞开着,仆妇和婢女们都出去了。

  周洪源就站在屏风外,沉默片刻后开口了:“方才县主有一句话,阿洪不同意。”

  “哪一句?”陆柔隔着屏风,望着眼前立着的人影。

  “县主说,与我之间的恩情,我已经还完了。但阿洪觉得,恩虽不言,情却未尽。”周洪源望着屏风,眼睛好亮,“日后我可以向县主提亲吗?”

  屏风后,陆柔凝视着那个模糊的身影:“你可以试试。”

  王襄率兵进驻洛阳,随后长安中关于建立行台和司州税改、司法的新条目也有诏书下达。

  王襄不属于洛阳大行台,诏书自然也不是下给他的,但皇帝还是有意让他知道,因此特地抄送一份。

  王襄一身戎装,身量看上去并不高大,手臂也较为枯瘦,但目光中透着精神。灯火通明,传诏的内侍把帛轴给王襄看了看,确定封口的烤漆没有被动过,这才把帛轴拿到蜡烛上,将漆烤化,当众宣读起来。

  然而随着内侍宣读诏书,王襄的面色却越来越白,连额角也渗出了汗珠。他双腿跪地,整个身体都僵在那里。

  片刻后,宣诏的内侍低声提醒:“刺史,该接诏了。”

  毕竟宦海沉浮多年,经历了大风大浪,王襄很快镇定下来,从容接过了诏书。

  “中贵人辛苦,喝口茶再走吧。”王襄这一次不是客气,是真心留客,“阿福,现在就取茶具来,我亲自为中贵人点茶。”

  内侍也都明白,安心留了下来。

  直到深夜,王襄才送走了内侍,旋即对一名副将下令道:“传我的手书,命司州所有陈留王氏的子弟,与陈留王氏有关系的子弟,能做到以下几条的,五日之内来洛阳准备恭迎行台。”

  “第一,遣散所有门客。第二,停止与司州本土、甚至外镇官员的所有钱帛上的往来。第三,以后不许克扣治下民户、自家荫户的粮帛。如果钱粮上有困难,可以告诉本家,由本家解决。以上三条,做不到的,十日之内要把辞呈递到洛阳。有任何阳奉阴违者,日后身死,本家概不负责,并除名族谱。”

  “是。”那名副将领命而去。

  王襄闭目养神,年迈的他不能熬夜,一旦晚睡,便要睁眼到天亮了。可是这一夜他注定无法安睡。税改和反腐严令颁布,但离政策落实还差了一步。这一步是杀一个背景过硬,且与陆氏交情不错的贪污典型,如此才能震慑朝堂,让每个人都遵从新法。这个人或许就会出现在陈留王氏之中。

第360章 大势

  陆昭一行人前往洛阳在即, 虽然中枢人事调动愈发频繁,但是由于未来东西两地执政的大基调已经敲定,因此局面仍是平稳。洛阳行台权力上固然有所加强, 但是长安作为一国之都,也被以元澈为首的众人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赋能。

  西郊祭祀、祭孔, 包括二月二已经进行过的耕耤, 无一不是加强帝王权威的手段,但这些都是在洛阳大行台确立之前。此时,元澈与魏钰庭等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下一个可以稳固皇权的大礼。

  朱鸟堂内, 一众女官列于堂下。屋内,掌针织的八名女官在为陆昭量身裁衣。

  “只裁四套春服、夏服和仲夏服, 入秋的衣服就不必做了。”雾汐在一旁吩咐掌制,“所有的鞋子要重新纳, 要大一些的。朝服来不及重做也不要紧,取先皇后的衣服改一套出来。软枕要得急一些, 须得最先做好,你们赶得怎么样了?”

  掌制恭谨回到:“敢不从命。只是现下才春季, 鸭鹅尚未出绒, 好在少府监调动得宜,从民间征调了些许,不过多花费了些时日。既然皇后有命, 卑下亲自操持,必先赶出来。三日后巳时之前,就能赶出来, 请娘子查验。”

  雾汐还想说些什么, 陆昭却给了一个眼神制止了。恰巧尺寸都已经量好,掌制忙松了一口气, 也意识到时间紧迫,于是走上前,说了好几句吉祥话,又连连告罪。

  陆昭一笑了之,点了头,掌制便赶紧带人退下了。

  待人都退下后,雾汐才道:“鸭绒就算晚送来几日,不过就是个填塞。枕头提前缝好了,往里头装就是了,一天就算一百只枕头,两三人也能忙活过来了。那掌制明明就是搪塞,自己耽误了功夫,倒拿少府找借口。”

  陆昭靠在榻上坐了,笑着瞅了雾汐一眼:“她是耽误了几日的功夫,我就缺这几日功夫了?如今宫里人不多,若非真有事,她敢放下皇后事不做,先做别的?你知道她爬到这个位子上要多久?一但失位有多少人可以替她?”

  陆昭捧起杯子饮了一口水,轻舒一口气道:“俗话说得好,厨子不偷,五谷不收。方才要是一句话给她问住了,是要罚她还是要把她除了名?罚了她,她恨你。开了她,新上任的人又如何看你?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面想爬上来的人多,她自己知道着急了,这个恩情她心里能记你一辈子。”

  “一局掌制,掌管着一宫人的四季衣服,针织用度。她要是豁出去了,想害一个人,那可太容易了。想想东晋的司马绍、司马曜,一个死于宋姬下的散毒,一个死于宫女之手。掌制看着地位卑微,但却实实在在掌握着你我的生死。即便身居高位,也不能肆意妄为,打骂他人。惩罚永远都是减少治理成本的手段,而非释放感情的工具。”

  陆昭阖上双目,靠在榻枕上养神,一面喃喃道:“不过这件事还是得往深里琢磨琢磨。派人去打听一下,少府的针织局都在忙些什么。顺便再问问汝南王,征调鸭绒这事有没有,他清楚不清楚。”

  雾汐立刻跑了一趟,消息也得的快。

  “汝南王入觐未回,祠部的孔昱也被叫去了。婢子又去了少府打听了一下,新任少府监元孚才上任,算是个不近不远的宗室,底细不清楚,婢子也不敢细问。至于针织局,那边果然得了个急差。不过做事的人只说得了上令,要缝制革障和步障,具体做什么,一概不知。”

  “革障有多大,你见过没有?”陆昭警醒地坐了起来。

  “婢子远远看了一眼,高宽约莫六七尺。”雾汐大概笔划了一下,“倒不似其他的革障,要厚得多。”

  洛阳行台建立,长安也要立威,举办大礼是一种立竿见影的手段。革障多用于军礼,意在帝王在军中树立威信,进而更深的掌握军队。非战时时期,最常见的就是皇帝讲武、田狩、巡狩和射礼。

  皇帝讲武、田狩都在仲冬,如今时节不对,巡狩也很少在春季。且元澈信佛,如今皇后有孕,也不会大肆射猎。唯一可以举办的大礼就是在射宫举行射礼。

  陆昭沉思片刻,当机立断:“你现在就出宫,就说回府替我取几件旧物。回府后找个机会,让可靠的人前往太保府上告知,就说皇帝要举行射礼,问他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冬季入春后,又经历一场大风浪的吴淼显得更加老迈。岁月不饶人,曾经身为武将常年负重,关节的损耗与各种疼痛症状也更加明显,遇到雨季,甚至行走都需要人搀扶。

  这几日连连阴雨,吴淼便在庐中闲卧,暂时向宫中告假。吴玥即将随行台离都,这几日只要不在军中,便会守在父亲身旁。

  父子俩都是寡言之人,之前多年不见,如何做父亲,如何做儿子,仿佛都要重新拾起来一样。直到现在,两人相处,闲聊也只能说说府中某处花荣,某处花落。然而,刚刚热络起来的氛围却被家仆打断了。

  “禀郎主,小郎君,镇东军营里来了人,说有话要面陈郎主和小郎君。”

  吴淼点了点头说:“让人进来吧,给人撑把伞来。”

  待家仆返身后,吴玥道:“此去司州,只怕要时近一年之久。儿子不孝,老父卧病家中,竟不能关怀照料。”

  吴淼听罢微微咳了几声,方才笑骂道:“你父虽然年迈,却何至于此,要让大好儿郎弃以功业,手奉羹汤。你父已是三公之位,饮食起居,宫中都会派人照料。倒是你这小子,来日人人俱侯,若你病卧家中,怕是只有枯对家中顽劣小童了。”

  吴淼抬手,本想用拾起塵尾敲打一下儿子的后脑勺,然而手伸到一半,肘臂却格外疼痛。吴玥见状,赶忙把塵尾递了上去,却被父亲轻轻推开了。

  “你年纪轻轻,便已有镇东正号,来日前往南边效力,斩获军功,此生也足有功绩可夸了。十年寂寞也是寂寞,一年寂寞也是寂寞,若你此去所建功业,不配你老父所受苦楚,老父便把你发送军籍,再也别想入宗谱!”

  说话间,家仆已经把人领到了。吴淼看了一眼,虽说此人现在是镇东军的,但是却曾是护军府的人。宫变时,跟随陆振的护军府将领虽然牺牲大半,但他也尽力保下了不少,因此认得。

  那名将士问安后便开口道:“宫中将有射礼,不知太保、镇东将军可否听闻?”

  吴玥察觉其中的意思了,望了父亲一眼。

  吴淼却镇定道:“尚未成事,只是略有耳闻。”

  那名将士得到回答后,也不做他话,深施一礼后便告退了。

  待人走远后,吴淼方才道:“看来皇帝是不大想让你插手禁军事务,也不想让你日后征战荆州了。”

  “是。”吴玥沉声道。

  射礼有两种,皇帝亲射礼和皇帝观射礼。两种都有赐射的环节,即根据王公侯伯以及职位的品级,分别考校射艺。最后根据射箭的结果或得赏赐,或被罚饮酒。被赐射的文武官员日后大多都被重用,可以说射礼是皇帝在未来武事上表达亲疏爱重的风向标,也是对贴身武将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宫中如此紧锣密鼓地安排射礼,自家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说明未来的武事上,吴家是没有被皇帝过多考虑的。

  “可是父亲为何要装作知道,告诉皇后呢?”吴玥目光带有疑问,也带有一丝懊恼。

  吴淼望着屋外的雨帘,心绪也跟着一丝丝坠落到尘埃里,即便如此,他的话里也保持着绝对的克制:“一旦你与皇帝君臣相疑,在皇后的眼中,你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可是我们在皇帝眼中、在先帝眼中又是什么?”吴玥仰起头,似乎在渴求一个答案,然而他眼中炽烈又豪迈的目光,早已将包裹着答案的脆弱外壳击碎了。

  “我们是筹码,是拂尘!”

  “我们出身军将,我们有累世之功!”

  “哪怕我们拼了命地保家卫国,维护皇统,依然无法改变皇权对我们的怀疑。”

  吴玥的下巴颤抖着,手也颤抖着:“我们姓吴,我们天生就是军功阶层,这种事又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吴淼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仿佛注视着一片发光的霉菌。过了良久,他忽然朗朗地笑了一声,环视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的日子,只怕为父过不成了。”

  “逸璞,你知道为何军功累世而积吗?”吴淼苦笑一声,道,“因为在所有的战役里,冲在最前面的人都会最先死去。如果不累世积功,那么就不会有人再去冲锋陷阵了。”

  “历史的大势也是如此,国家变革也是如此。最先踏入大势中的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原有的平衡会被打破,旧时的得利者会反扑,大势会先消耗掉一批人,这是注定有人要承担的阵痛。”

  “夏至虽是阳极之日,但烧死最多人的大暑却远未到来。军户一生英勇,为的是以后的子孙可以从伍长、什长做起,甚至从中军护卫做起,不必承受最猛烈的炮火。为父一生劳碌,为的也不过是留给你一个可以撑过大暑大寒的积累。”

  “既然今日你能有此想,来日大抵也不会再有疑惑。为父陪你再走一程。”吴淼紧紧握了握儿子的手,“逸璞,之后进退,你就自己拿捏吧。”

第361章 推手

  太保府上模棱两可的回答, 很快传到了陆昭耳中。若吴家已知晓皇帝的计划,自己自然无需操心。若只是虚辞,那么无论怎样, 被皇帝排斥在外都已是实实在在的结果,陆昭更不需要去计较。因此在听到这个消息后, 陆昭也并未表明任何态度, 只让这件事情顺其自然。

  然而汝南王元漳处却并没有那般顺利。少府监征调一事,元漳半点不知。最后还是由廷尉差人下访周遭郡县,得知是少府以皇后名义征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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