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元漳诚惶诚恐, 忙来到朱鸟堂辩白,恰巧彭耽书也在, 元漳也顺带拜谢廷尉属相帮之宜。
“真是,上面什么人不好派, 派这么一位三杆子打不着的宗室来掌少府监。我明日就向皇帝陛下弹劾他,让陛下把这糊涂东西换掉。”元漳才坐了下来, 心里那股子火气却还在翻腾着,“得亏有彭廷尉出面, 将事料理清楚, 我能也得个清白。”
此时,陆昭的脑海里也闪过无数个答案。少府以皇后名义向民间征调,涉及的自然是关陇地区的各户人家。同时, 关陇地区也是这次宫变损失最惨重的。这番作为难免让陆家招人记恨。
对于元漳来说,这次洛阳出行的各色用度都是由他来统筹,少府那里也有权过问。元孚到底也是宗室, 即便有什么过错也是由他这个宗正处理。因此在外人眼中, 这件事是否是他两人合谋谁也说不清楚,以至于今日他是非要到陆昭这里来辩白不可了。
陆昭语气缓和着:“都是宗亲, 说什么气话。不开心了散散可以,这样子可不许带到朝上去。”
此时茶端上来了,莹白色的茶盅里,桃子削成薄片攒出个花儿,雾汐用茶在上头一浇,桃香茶香一股脑地溢满整间屋子。
元漳以为陆昭不怎么信,顿时心浮气躁起来,随手端起茶,饮了一大口,嘴里烫得将整张脸憋得通红,两只眼睛也瞪圆了。
陆昭放下茶杯,语气也不再像方才那般随和:“整个长安,殿中尚书府出来的,除了陈霆就是你了。陈霆虽然职位还保留着,但已经被调走去守逍遥园了。等我再一去洛阳,你的位子坐不坐的稳,就看你自记得本事了。”
彭耽书在一旁看元漳心里还憋屈着,也提了一句:“大王,陛下是重视宗室,但宗室也是两分的。陛下是要一个早已身位俱隆的宗室,还是自己提拔一个出身寒微的宗室,这件事大王可得想清楚。”
元漳沉默了。
论才华能力,他勉强可以作宗正这个职位。但论辨识人心,宗□□下掌管所有宗室事务,并且还要和少府及太医令、太官令、汤官令、六丞相互协调,他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人站在大势里,许多平庸也会变得不平庸。但若逆势而立,即便是惊才绝艳也有跌落尘埃的一天。
原来,陆家在长安有呼风唤雨之势,他自然也混得风声水起。现在,陆昭等人即将移行洛阳,长安空虚,许多陆家的旧势力必然会遭到皇帝的清洗。
关陇世族鼎盛之时,元漳就常年生活在世族们的阴影下。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妻子接连死于蒋、周之手,又看着先帝如何做贺氏、薛氏的笼中之鸟。死去的宗室太多太多,有执掌禁军的皇子,有安居封国的宗王,每个想要在权力中弄潮的人,无一例外被卷入了权力的漩涡。因而他明白,身为宗室,能得重用固然是好,但保命才是第一位的。要乖顺,要识时务,宗王数量一个又一个的减少,他的封邑则会变得更加广袤。
“那我先辞去宗正之位?”虽然话从元漳自己嘴里说出口,但还是有些憋屈。
陆昭也看出来了,赶忙道:“那倒不必,若真辞去职位,远离长安,日后再有进望也难了。我倒有个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转任太常。”
说是转任也不准确,应该说是升任。自前朝以后,宗正寺就并入了太常,宗正卿为三品,太常却是一品。
“这可是升任啊。”彭耽书也有些惊讶,“皇帝就能轻易允准?”
“虽然品位升了,但职权确实也少了些。”陆昭道。众所周知,祠部现在管着原来太常的大部分事务,如今太常名下除了有博士、祭酒等学府执事官,就是掌管皇帝陵墓等事宜了。
陆昭放下茶盅:“若是平日,皇帝自然不会轻易允准。但如果太常可以给先皇争取一个美谥呢?”
元漳与彭耽书听罢,都若有所思起来。
陆昭继续道:“如今先帝与先皇后的谥号都尚未定,虽然各方皆有所选,但也不尽如意。本朝议驳之制,若此时能有人出面,引导太常博士和给事中驳回一些名实不相符的谥号,皇帝必然予此重任。”
虽说都是避祸,但如果能呆在一个一品的岗位上,等待风波过去,来日再复出,至少可以获得一个不亚于九卿的实权官位。太常这个位子没有什么实权。本来门阀大清洗之后,能做到这个位子上的人就不多。有资格的如王峤等人,早就站住了实权岗,而这些人恰恰是不愿意给大行皇帝以美谥的人。再加上前有高宇初的事,自新帝登基后,太常的岗位就一直空着。
元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这是个好机会啊。
元漳再次抬起头,用讨好的眼神望向陆昭:“那依皇后看,什么谥号合适?”
陆昭看向彭耽书:“瞅瞅,你这个廷尉在这里,他还敢当着你的面徇私呢。”
“这是皇家的家事,是家事。”元漳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提谥号的事,都由三公和祠部收取提议,公事公办吧。倒是升了太常后,不妨请镇东将军在属内一叙。毕竟,镇东将军出征,皇帝要拜将,这个是正经的军礼,太常这边也要派太祝。”陆昭含笑用签子挑起了起杯中的一片桃肉,“这桃肉既已过了热茶,虽姿美而无味,我就不吃了。”
得上谕召见,魏钰庭随百官一道前往太极殿议事。三日前,原本任宗正的汝南王元漳升调太常,众人皆云此为明升暗降。但今日魏钰庭拿到这份为先帝择选的谥号后,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此时百官都已到齐入列,元澈开口了:“诸公拟的谥号朕都看过了,桓、庄、明、愍、恭、孝。对这些谥号,最终只取其一,诸公有任何异议者,但言无妨。”
果然,一位太常博士最先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臣以为庄字不妥。虽说睿圉克服曰庄,胜敌志强曰庄。但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也可曰庄。”
谥号有三种,美谥、平谥、恶谥。公卿百官所提的六个谥号里,单纯只看字面意思,其中愍是平谥,多作缅怀,其余五个都是美谥。然而“庄”虽然算是美谥,但其中涉及到皇帝之死,也不是元澈所中意的谥号。
但显然有人有不同的意见,祠部赵侍郎就先一步站了出来:“回陛下,若因先帝崩殂一事而不可曰庄,那就也有愍字合适了。”
在国遭忧曰愍,多大丧。在国逢骨曰愍,多兵寇之事。
“所以赵侍郎以为应该拟以愍字?”太常博士当即反问道。
那名侍郎只是谦谦拱手道:“百官拟定谥号,皆集于司徒府,并不署名。廷议只作反驳,不作申明,博士如此问某,只怕有损公义吧。”
见祠部的下属起了争执,孔昱随即站了出来,稳住了局面:“回陛下,臣以为仅沉湎于先帝崩殂之哀而拟谥号,并无弘德昭迹之义。汉朝武帝一朝,国多大丧,亦多兵寇,却也不夺煌煌武德。臣以为,除了庄、愍,也都可以考虑。”
爱民长弟曰恭,慈惠爱亲曰孝。可偏偏先帝对弟弟动了手,对保太后动了手,看上去是美谥,但实际上却在骂人。一个平谥直接骂,五个美谥,其中三个在指桑骂槐,不得不说世族损起人来不带脏字。
元澈已经不想周旋于百官的讨论,开始直接定调:“桓字与明字如何呢?司空,司徒,二公觉得如何?”
这就是让人当即表态了。
王峤先上前一步道:“回陛下,辟土服远曰桓,以武正定。克敬动民曰桓,敬以使之。辟土兼国曰桓,兼人故启土。桓的确是美谥。只是汉桓帝一朝有党锢之祸,兴黄门北寺狱,终乱朝政,实在不美,还望陛下三思。”
又多了一个指桑骂槐的美谥。
元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那就用‘明’吧,太保?”
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果虑果远曰明,这是一个唯一的美谥了。
吴淼应声出列,思索片刻后:“陛下,果虑果远者,自任多,近于专。臣虽有微虑,但若陛下执意如此,臣无异议。”
“哈,太保的意思是这个‘明’字用在朕的身上更合适了。”元澈气愤的近乎双手发颤。
众人都沉默了。
“既如此……”元澈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言之决断在他,但后果也是显而易见。
按朝议礼制,其有疑事,公卿百官会议,若台阁有所正处,而独执异意者曰驳议。三公及太常博士、给事中拥有议驳权。一旦陷入议驳阶段,那就君臣颜面无存了。
御座下,魏钰庭在给元澈使眼色。
“诸公先商议片刻。”
元澈走向后殿,还不忘叫上魏钰庭。
“吴淼今日是怎么回事?”待避开了朝臣,元澈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怒火,一把拨开进入内室的珠帘。
在一片珠串清脆的碰撞声中,魏钰庭也不得不把心中所虑和盘托出:“陛下不妨问一问新任的太常吧。”
“汝南王……”元澈转过身,微微眯起了双眼。
珠帘仍在晃动,是他用力所致。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一双隐藏在背后的推手。
第362章 快乐
片刻后, 元澈同在内室见了元漳。
不得不说,这是元澈第一次极其认真地审视这位宗王。相比于其他同样拥有鲜卑血统的王室,元漳的身量着实不高, 体格也有些虚胖。年轻的时候,他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姿态, 如今混得颇开, 之前那层懦弱的阴影也消失了,不过仍然有些驼背。
“坐吧。”元澈对元漳颇为礼遇。
“臣谢恩。”元漳随后坐在周恢移来的一个坐席处,低着头等待着帝王的问话。说实话,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到这种层面的政治决策中,也是第一次在皇帝和三公之间交手斡旋。甚至可以说, 这是他头一次干这么一出有些犯上作乱的事。由于等待的不安,此时, 他只感到胸腔里积蓄着一片寂静的乌云,在帝王手腕上的佛珠碰到几案的一瞬间, 轻脆的声音仿佛响彻云间的雷鸣。
元澈终于开口了:“太常,今日拟定谥号的结果, 似乎有些不近人意啊。”
元漳放在膝上的手暗暗握了握拳:“诸公遐览渊博, 多有发挥,诚可嘉叹。臣只恨自己学识浅陋,不能为君王分忧。”
说完他便叩头下去。
元澈似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和吴玥同出于殿中尚书府, 朕以为你和吴家还有些交情呢。不过……你看起来似乎对此结果并不惊讶?”
面对最后一句颇有所指的问话,元漳感到自己的手心快要攥出汗来。不过对于今日的这番对谈,他多少也有所准备, 于是小心翼翼道:“先帝之德, 好似天上明月。众人拟定谥号,便如拟作诗歌颂其美。然而咏颂者有文采之不同, 故诗歌有适与不适之异;其所感之不同,则诗歌有乐赞缅怀之异;更有时日之不同,故有圆缺明暗之异。”
元漳平日说话并不曲婉,词锋也从未有这般清奇。元澈就知道他肚子里装了东西,几乎是强忍着笑,气也消了些,在语气上仍保持了国君的威严:“那太常说说看,太保文采如何?所感如何?何时何地得见此月而有此感?”
元漳说得慢吞吞:“太保任两朝三公,笔力非我能度,且侍奉先帝瞻仰君王数十年,自有达观……”
“那就是感受不同了。”元澈不耐烦地提前做了总结。
元漳咽了咽嗓子,以缓解词锋上的枯竭造成的干涩感,接下来的话恢复了属于自己的迟钝:“回陛下,其实有件事……臣也是听太祝说的。因为不确定,此事又牵扯到陛下……”
“你说罢。”
“诺。那天太祝来向臣求援,说自己或许得罪了吴家。经臣细问,原来是太保家的公子在来太常寺的路上撞见了太祝和少府的人。少府的人似乎正在筹备射礼,与太祝说起虎皮、熊皮库存的事来。虽说尚书台立了祠部,但是许多礼器还都存放在太常寺里。太祝多嘴问了一句,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要。少府说不急,真要用也得先等皇后启程。最后少府只让太祝看看太常寺的虎侯、熊侯、豹侯、麋侯是否需要修。”
“若只是如此倒还好,偏偏太祝又多问了一句话,‘制遣大将要卜个日子告于太社,牢馔、醴酒和玄酒什么时候送过来?’结果少府的人说不知有此事。”
元澈和魏钰庭颇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太祝是太常的属官,虽然太常大部分事务归入祠部,但太祝等礼祭人员仍在太常名下,与少府、祠部都有交集,仅听从调遣,出席一下相关的仪礼。
而所谓的虎侯、熊侯、豹侯、麋侯,是指用虎、熊、豹、糜的皮装饰的箭靶。射礼分为两种,一种是皇帝亲射射宫,一种是皇帝观射。帝王用虎侯,自诸侯王、公用熊侯、豹侯,而百官用麋侯。四种都要,说明皇帝不仅要亲射,还要赐射。
少府的人无意间暴露了这个信息,等皇后一走,皇帝便要办射礼,没吴家的份。
若仅仅如此也还尚可,偏偏后面又出了问题。射礼的安排可以说吴家没赶上,但封镇军将军这种正号将军并且遣将外镇,皇帝也是可以通过告太社这种军礼以示重视的。少府的人却不知此事,就是十足十的怠慢了。
更确切地说,射礼是元澈要求秘密筹备的,少府的人或许捕捉到了新帝疏远吴家这一节,在吴玥的遣将告礼上,故意无所作为。
元澈问了周恢一句:“少府监今天在不在议事的百官里?”
少府监好歹也是九卿,都站在前面。周恢明白元澈怎么可能看不到,不过是表现对少府的不满且不重视罢了,总之先把嫌疑甩开了。
“回陛下,在呢。”
元澈皱了皱眉:“少府掌管器物,拟谥号关他们什么事,廷议的名单谁拟的?糊涂!”
“臣知罪。”魏钰庭连忙站出来把话抗住了。
元澈摆了摆手:“先让他回去吧,朕回头再问他。”
周恢下去了,元澈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元漳身上。事情的脉络已经基本清晰,他想给父皇一个好谥号,就要重视对待吴家。而且谥号之后还有庙号,虽然庙号不好奢求,但如果在那个时候被直接驳斥一道,对于皇权的权威也极为不利。
元澈正了正身,对元漳道:“皇后半月后就要启程,就先紧着制遣大将告太社的礼仪办。日子这次就有劳太常拟定,届时告诉少府、祠部让他们配合就是了。朕会亲自出席。你先去前殿吧,私下和太保打个招呼。朕稍后就会过去,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谥号。”
元漳听完也是长舒一口气,起来时只觉得自己的背都僵了,官服上也早已压出了几道折痕。惊恐之余,也有兴奋,如同三十余年死寂的屋宇,哪怕是足矣燃烧掉整个房屋的微弱火光,也是长囚于黑暗者最极致的快乐。有时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因此而被陆昭选择了。
这个念头飞快地从元漳脑中闪过,然而仅仅停留了片刻,元漳便迈着虚快的步伐走出了后殿。
片刻后,周恢也回来了,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一个张字条,上面写了一个“神”字。
室内只剩下元澈和魏钰庭两人。至此,事情也算有一个好的结果。然而元澈越想越觉得后悔,如果他能早早想到他与吴家这个利益交换点,事情绝不会演化至此。元漳的介入,甚至大胆一点说,陆昭的介入,将吴家进一步拽离了他的阵营。
如果没有陆昭,他和吴家仍然保持一个直接合作的状态。现在,多出陆昭这个中间人,那么他与吴家等价
交换的君臣利益与感情,都会被陆昭分流一部分。
且射礼这件事被挑出得方式和时间也极妙。如果单单只有射礼这一个选择,那么先帝美谥的交换条件就是让吴玥参加射礼。可是陆昭把射礼在吴玥临行前以公开的方式挑了出来,同时又加上了制遣大将告太社之礼作为一个备选的选择。那么从情面上来讲,吴家也好,他这个皇帝也好,都会为了避免尴尬和不快,选择后者作为补偿。
射礼是规模性的,赐射的范围是他划定的武将和文臣圈子,众人通过一起参与大礼,来获得同一圈层的认同感。我们都是陛下新登基后第一批获得赐射的臣子,我们的身份是一样的。
但制遣大将告太社之礼是属于将军个人的殊荣,礼遇要比赐射要高出不少,但却缺少了圈子的认同感。对于他这个帝王来说,虽然对吴家补偿到位了,却少了对吴家的羁縻,而且更变相地加重了陆、吴联合在洛阳的权威。
“朕不该为此险谋。”元澈侧着身看向魏钰庭,目光满是歉然。
魏钰庭低着头拱手道:“陛下,这件事臣也思虑不周。”
“不,这不怪你。”元澈握了握魏钰庭的手臂,“启用宗室是朕的布画,他们骤然得势,难免行事不周。你虽身为中书,但面对宗室,一是难以面面俱到,二是也难周全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