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49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王谧了然于胸,抬起头时默默望着甬道尽头那片即将消失的衣香鬓影。还好,还好他们是盟友。

  面圣谢恩后,陆昭依礼还好去保太后处奉告叩谢,并呈谱碟,由内司入档。待陆昭出未央宫后,保太后却派人来传话,说保太后礼佛略晚了些,需请稍待,便指了几处长乐宫内的园子,让陆昭先随意逛逛。

  长乐宫周围园林不多,以逍遥园为最。陆昭身后随驾颇多,不便入邻近的杏园,再加上原本有心一览逍遥园风景,便选择入此处暂作等待。沈水其枝津东北流,径邓艾祠南,又东分为二,一水东入逍遥园。逍遥园昔日便颇具规模,历代长安若有兵乱,便可屯兵此处。前朝建兴初,刘聪使刘曜、赵染寇关中。染袭长安,入外城,既而退屯逍遥园。

  园内冈涧萦抱,林障重密,唯有水岸开阔,上不乏大雁成群栖息,陆昭坐于岸边的亭子里,看着几名宫人在岸边不远处安放大雁喜爱的食料。

  “昭昭,你竟在这里。”

  英声采采,其音清阳,众人忍不住回头看,见元洸一身软翠描金广袖深衣,款款而来。他今日虽不作朝服,却配了金冠貂蝉全副簪缨,腰间横了一副玉带,虽极尽繁华之能事,却颇有病骨不堪围的风流之态。

  或许已晓得陆昭淡定地不屑回头,元洸便不从阶上入亭,偏从正对陆昭的方向翻身上来,随手撩了挡在面前的柳枝,愈发显得绿染烟眸,花匀露脸。明明已近收尾的春色,在他指尖换出新青浓翠,渐成千丝万缕,染画天工。

  几名女官也不由得悄悄红了脸,然而侍奉之人都曾听闻过一些风声,此时也都识趣地避开。

  不待元洸坐到自己身边,陆昭先行站起。她满头金翠珠玉,应着彤云,如从火炎中诞生。原本清泠寡淡的面相,竟透露出一种浑然而成的锋铄之感,立在红拥紫簇的亭台上,雪艳异常,唯独不能任君采撷。

  这是元洸第一次见陆昭穿章服的模样,却不料比素衣胜雪更摄人心魄,一时间不由得看痴了。

  陆昭仍有挂心的事情,见众人该避的皆已避开,便问道:“我交予你的那封信可寄出去了?”

  “送往江东的信件,我已发出去了。”元洸走近陆昭,执起了她的手,那触感冰凉而坚润。指尖的内侧,略有薄茧,乃常年执笔所生。他轻轻捻过她的指尖,仿佛拨动了白月菩提子一般,斩除清风之慰,了却寒泉之思。只是终于在圆明一切智慧之际,菩提从手中滑落,而他便要遁入修罗道。

  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将手从自己掌心抽离的她,依旧望着那群大雁,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南雁北归,倒是个好兆头。”元洸满目欣喜。

  “甘饵悬而巨鳞趋,重酬付则枭士死,说什么好兆头,未免牵强。”春日盛景不过海市蜃楼,他拿捏着她的软处,她予他提供诸般好处。陆昭太清楚那片繁华锦绣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如此简单而明了。因此,也认定他的生风造势,不过是障眼之法,若不及时除去,必将后患无穷。

  面对如此不遗余力的打击,元洸也有着与生俱来的自我开解之法:“巨鳞甘之如饴,枭士死得其所。元洸慢慢从陆昭身后贴上来,双手将她的肩紧紧禁锢住,炽热的双唇缠在她精致的鬓畔,“我何时能享用到我的甘饵呢?”

  “不要作小孩子般玩闹。”锋利的钗头险些划破元洸的面颊,陆昭斜首转而逼视,幽黑的眼眸不见一丝波澜,连同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与领线一般:“马晃的事你办的如何了?”

  “马晃已归家,对于贺家已有水火不容之势。”元洸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绶带将金符绕来转去,“其实如马晃一般的人也不在少数,我观信件颇多,此类人,也都按先前之法打法走了。”金符手中一收,“怎么?你要用这些人扳倒贺氏?”

  陆昭终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再说吧。”

  元洸的目中闪过一丝幽芒,她说了谎。

第115章 争风

  其实, 对于马晃等已几近沦落寒门卑流之人,陆昭并无太大期冀。本身体量如此,很难撼动如贺氏一般庞大的世族。不过是找个机会扒一扒墙角, 今日松土,明日挥锹, 日久天长, 贺氏自会轰然而塌。

  秉承着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高门弄不倒的理念,陆昭本想让元洸顺带查一查这些人的卷宗谱牒。不过介于今日她从那名女史内所得的消息, 或许这原本的一步闲棋,日后会成为棋局上至关重要的布置。因此, 她决定自己亲自去做这件事。

  清河注,渭水流。清河崔氏家主崔谅如今已与关陇贺氏对接, 兵祸或许近在眼前。

  图危以制变,虑难以立权, 或许崔谅与贺氏这一场擦边而暧昧的会面,可以为陆家营造一个获得实际跃迁的机会, 也是可以彻底吃掉关陇世族的机会。对于家族的政治地位, 陆昭这次有着超乎寻常的进取之态。然而她并非赌徒,孤注一掷的做法自不可取,她必须要借助女侍中之位, 为家族徐徐铺设一个缜密的筹划。至于未来与关陇世族直接的掰腕较量,她自当直而面之。

  陆昭将仍停留在肩头的手臂拨开,如同掸落在绫罗上的泥尘。“我还需要再寄一封信, 速发寿春以及吴中。”陆昭决断极快, “你哪日有空来取信件?”

  如今陆家父亲这一支尚有族人零落在长安之外,这些人大多不甚显重, 转而被魏国北迁至寿春一代居住。至于吴郡,因是陆家故里,祖宅田亩大多在此,因此世代受请其派遣一些族中堪用的人才,与可靠的家丁和早年离散的皇宫宿卫们随粮草一同北上。

  经营方镇之事并非几官几职便可草草敲定,安定大郡,险要颇多,首当其冲便是要有足够的嫡系安插在关要之上。诚然大兄已经在凉王军系中培养出了一批自己人,但这些人本为北人,又兼杂胡,诉求与亲近感上终究稍逊一筹。再有一些出身于世家的子弟,即便本身素养足够,但面对重大的利益抉择,便不会为主上考虑。

  嫡系之任上,陆昭的父亲便有所教。亲近者,父子首当其冲,其次是亲兄弟,再往后则是从兄弟与妻族,至于挚友故交则再要靠后。权力场上尔虞我诈,非生即死,巨大的利益诱惑下,血亲之缘方可相抗一二,更何况血亲相杀在历史中亦不乏少数,至于生死莫逆之交,能忠贞不渝者屈指可数。

  因此纵观史书中雄踞一方,能成王业者,必然子嗣健旺,宗族兴盛。而子孙凋零的家族,本身对于政治资源的吸纳便无太多容量,至于分配权力上,更没有什么选择。这也是陆昭为何一定要安排大批宗族子弟尽早北迁的原因。权力的空窗,瞬间便有无数人争抢,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

  闻言后,桃花眸中的蒸霞带雨逐渐消退,转而化为狡狐的笑眼。元洸贴近她,在她冷漠的抗拒下依旧擒住了她一缕发髻。白梅、沉水与旃檀相互盘缠,柔软的发丝绕于指上,却并不服帖。“云岫,还有负责替你传递消息的人都在我的手里。”他把玩着那缕头发,它黑的惊心动魄,他看得缱绻缠绵,“你如此索求,未免太张狂了吧。还是以为在我这里,不必与之?”

  “你曾经的予取予求,我皆有回有应。以前如是,现在亦如是。”陆昭漠然地偏了偏头,青丝应声而断,而她仿佛也不觉疼痛,“扳倒关陇世族,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青丝尚在指尖,元洸颇为讶异地看着眼前人漠然垂下的眼帘。她会如他所愿,也仅能如他此愿。

  “哦对了,这是蔽髻。”陆昭补充道。

  蔽髻乃假髻的一种,其上镶有金翚首饰,取卸整理,颇为方便。只见陆昭走出亭子,几名侍女便向前来,取下蔽髻,整理好后再为其带上,其间,陆昭的面色果然没有半分的不适。

  她抬了眼眸,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意。那丝笑意,如他脸上的尴尬之色一样,那般分明,那般鲜艳。

  而远在对岸,隐藏在树影下的玉辂车驾也开始继续前行。

  保太后如今所居,乃是在长乐宫西的永宁殿,殿再往北转,便是先帝的母亲,孝章皇后所建造的永宁寺。大魏崇佛,保太后更是深谙佛道之人,但若说信奉,众人却是不得而知。只知保太后在佛寺内供奉了佛龛,每年抄经奉上,但那佛龛规制却不高,帷饰与贵人颇类。倒是次居于贵人之位的薛美人,如今供奉的更为奢华,金莲宝座,珊瑚点缀,每月也会命人舍下大量钱帛添加香油,采买经纸。

  昨日保太后见公孙内司和清凉殿掌事略晚些,她一向不大早起,再加上陆昭入宫并不先来长乐宫,因此侍奉的宫人都以为今日可以懒怠片刻。却不料保太后起了个绝早,说要礼佛,一时间少不得有错乱之处。

  保太后只由着身边的近婢玉珥小心翼翼地梳头簪插,阖眼养神,忽闻耳边传来外面训斥之声,不由得皱了皱眉,缓缓道:“谁都有措手不及的时候,玉珥,你让琳琅先把复选的名册给老身拿来罢。”说罢,又对着镜子比了比一只浅棕色的玳瑁,笑着道,“这吴国的首饰的确做的精巧。”

  不过片刻,琳琅早已将精致的红色帛册小心翼翼地捧了来,恭敬摊开奉上。保太后略略粗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昨日公孙内司说王氏家的娘子已经定了亲了,也不必看选了。王氏在京中的宅邸,想必皇帝已经命人去传话了,你再去备一份厚礼,送到陈留,给王娘子。”说完,保太后又看了看那份名册。

  她暗自捏了把汗。贺祎已与崔谅有所交涉,命其暂驻于扶风一带,稳定局势。而此次出征,崔谅也同时护送了女儿入京遴选女侍中。如果说第一次是崔谅向中枢索要政治分红,那么这一次则是直接把手伸到了关陇世家的眼皮底下。

  现下,皇帝要为太子择妃,但所剩的只有四人。除却已经定下的靖国公陆振之女陆昭,还有崔谅之女崔映之,而昌陵亭侯刘庆之女与廷尉姜祢之女早已内定待嫁汝南王元漳。原本她想塞给太子的是北平亭侯王襄之女王璐。她兄长王谦所任之职,与丞相府对立。其身后所系,恰似葑菲直根,所处之位,亦如甘草无毒。可以如生铁秤砣一般,左右添减,用来维持局面上的四平八稳,没想到却早已定亲。

  如此一来,崔映之与陆昭二人,必要有一个嫁给太子。

  如今的局面,没有贺祎的默许,是无法达成的。此时保太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某些想法,可能与贺氏其他族人有所相悖了。

  保太后思忖了片刻,忽然抬头问道:“新人进宫是什么时辰?”

  琳琅答道:“原本定在半个时辰前入觐,婢子做主先让陆氏在附近园中等候,想来已在逍遥园等着了。”

  保太后点头,将手中玳瑁放回了八宝妆匣内,又对着镜子照了照。鬓白的额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今年她五十有八。都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便是已知天命的年岁。如今她一手带大的皇帝已有四十,未必就真的事事不惑,而尚过弱冠之年的太子,也未曾期冀过一片长久安宁的立足之地。她又何必期求呢,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住下去,她看惯了太多的一朝势败,弃如敝履。

  转过身,保太后复严肃道:“先去传召,让陆氏入觐。”琳琅领命后,方要告退出去,却又被保太后叫住,“你留下来,让她去。”

  琳琅微微诧异,顺着保太后眼神的方向,看了看同样一脸惊愕的倩秀。

  未央宫的门禁一向森严,但与长乐宫相比,却终究松了许多。长乐宫自正门起,便有数十道设卡门禁,到了长乐宫内围,另有禁军严守,真正入了内,也依旧是大批内宦与侍女严加看察。倩秀好容易出了内宫,将陆昭一路引了进来,一去一回,已过了半个时辰。此时已是旭日高升,晴光大好,倩秀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个女子的面容。

  她五官清简而收敛,美是自然,却并无太多姿色可以倚仗。一身绮衣华服,似乎极尽繁艳之能事,却也未曾掩盖住她眉宇间的凉薄之情。

  倩秀不久前曾经过元洸回朝暂住的清凉殿,偶然听到那里的下人们谈论她,言谈中似有刻薄之语,目光间如有嫌弃之色。而谈及元洸,似乎每个人都有着或这样或那般的期许。譬如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最为貌美风流,他素日熏的香要用如何繁琐的制法,他的眼睛如桃花还是如兰花,总而言之,是俊美的。

  而元洸为人,一向轻佻不守礼教,却在此事上不曾与任何清凉殿的女孩子们有所

  瓜葛。如此,自家的殿下被那样的人捷足先登,众人便十分同仇敌忾起来。正巧斐源从复廊穿过,驻足听着他们说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冤孽。”

  倩秀最后一次打量陆昭的时候,陆昭却在看她的手腕。不过对方很快收回了视线,用和煦的语气问:“你是清凉殿的人?”

  “婢子侍奉永宁殿。”倩秀低下头,悄悄藏起了手腕间那枚有些不合时宜的五色丝绳,声音细细软软。然而沉默良久,对方也没有再回应。她有些羞怒,却不知怒从何起,顿了半晌,仿佛集起了毕生的勇气,抬起头道,“日后婢子便要侍奉清凉殿了。”

  “是了。” 空幻的回答,如水月镜像,无心去来,以女侍中戛玉般的声音为舟而载,在艳阳下撑出一片水照云光。而存留在唇边的一线笑意,落在倩秀的眼中,如有怜悯,如有讽刺。

第116章 置换

  保太后贺氏梳装完毕, 抬头看了看窗外,几日前的长安风雨如晦,如今一片大好晴光, 除了院子里那几棵松柏依旧立在远处,其他的草木都按着时令换了新颜。

  保太后默默阖上了镜匣, 她已经不需要看着日益增多的白发来告诉自己时光如梭, 不远处那抹身影早就告诉了自己,新人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保太后于正殿召见陆昭, 大内司李真如侍奉在侧。与公孙大内司不同,李真如隶属于保太后之下, 除掌长乐宫诸事之外,亦为保太后亲信, 参知政事。其所掌女官较之皇后,更为庞大, 其下定员,女侍中四, 女尚书八, 女史十六。

  其中女侍中与女尚书多为保太后直宣任事,而女尚书更有协助皇帝处理政务之责。至于女贤人、书史、才人、中才人等,数目无算, 虽也隶属大内司分管,但已非直辖。

  陆昭先依大礼拜过保太后,随后再拜李真如, 也算是见了名义上的直属长官, 最后再受几名女史的祝祷。李真如面色整肃,虽一一为陆昭介绍各人, 但场面上看,其并未与在场任何一人有何深交,也对任何人的融入保持绝对的拒绝姿态。

  陆昭猜测,李真如大概并非高门出身,不然以其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不必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孤臣姿态来获得宠信。

  待见礼后,保太后揽过陆昭的手,笑容和煦对其他人道:“是个好孩子。”又问道,“你兄长那边可好?听说他得了大胜,这几日也要归朝。”

  陆昭并不言是否知道归朝之事,只守分答道:“兄长感念国朝天恩,若能够得归,便是再好不过之事了。”

  保太后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陇山大捷,倒称得上是今年头里的一桩大喜事了。凉逆本成破竹之势,如今你兄长举大义而讨逆,攻守易势,也省的了多少将士性命和朝廷钱粮。只是如今,金城未破,犹存星火,来日血流漂杵,也免不了一场恶战。听闻吴地要有粮船过来?”

  陆昭还未天真到认为元洸不会把此事告知保太后。吴地所押运的粮草本是陆家以及其他亲厚各家所筹集的私粮,悉数支援陇山战事,对于关陇世族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其实,即便对于元洸而言,自己兄长若在安定扎根太深,成势力太大,便不会再受书信等事的桎梏与威胁。届时是否还要维持联合,便要有待商榷。毕竟关陇世族虽然是陆家之争路上的一道巨槛,但陆家也并非必须砍掉它才能入门。

  不过无论怎样,陆昭明白,这船粮草已经被关陇世族们惦记上了。

  思至此处,陆昭道:“受战事之累,北凉州金城等郡流民颇多,入安定与下陇者皆有不少。如今春播方成,各地官府已无太多余粮,所以还需粮草赈以民生。”

  安置流民,土地分配是一方面,但粮食更为重要。西北战事未定,整个雍州的粮价已经翻了数倍不止。考虑到之后京畿附近可能产生的动乱,从江东运输一批粮草更是重要的一环。

  不过考虑到崔谅即将驻扎扶风县,陆昭对于这批粮草的使用也有了不同的想法。

  “臣正有要事请保太后定夺。”陆昭忽然跪地。

  保太后闻言内心一动。她先前已听闻陆昭在御前应试奏对,对于这个天赋秉异的女孩早已另眼相看。

  现下京畿周边受损颇为严重,即便是贺家在粮草方面也尤为吃紧。一方面春耕与开垦庄园需要大量的粮草供养人力,另一方面私兵部曲仍在备战状态,不事生产,也需要大量寄养。

  而国库存粮本就有限,此番主要供给太子兵马。虽然贺祎有宰辅之重,治粟内使也是关陇的自己人,但也并不敢擅自挪用粮草。生怕太子冲冠一怒,带着那七万大军回来清君侧了。

  因此,她这才把主意打到吴地粮草上来。方才自己对于吴地粮草的提及,想必这个新任的女侍中已经能有所明白。保太后笑着道:“今日虽是觐见,也是你任职头天,该言之事,分内之事,但说无妨。”

  陆昭道:“臣请保太后择一人入车骑将军府任曹掾,主理赈粮一事。”

  此言一出,就连保太后身边的李真如都惊诧万分。她们都没想到,这个新任的女侍中竟然给面子给的这么痛快。

  保太后闻言点头道:“我正有此担忧,难为你想的这样周全。”说完,保太后思索片刻,而后道,“不若就让卫冉去罢,他曾任度支郎,京畿附近的情况他也熟。”

  陆昭道:“太后所任,必为重器。那臣便与兄长通融此事。”

  卫冉乃贺存妻弟,车骑将军府曹掾虽然只是车骑将军的一个属官,但职权颇大,掌管军中粮草,更有参预机要之能,可以说是颇带亲信色彩的僚属。不过陆昭之所以敢如此作保,以示亲善之外还有着诸多考量。

  以私粮赈民看似是一种关乎道德的行为,但其实已上升到政治层面之上。以极其稀缺的物资在这个时候来邀买人心,在皇帝与关陇世族来看,只怕是要比凉王还要更为恶劣的反迹。但若不做这件事,大批人口从安定流失乃是一方面。人一旦面临饥饿这样的生存问题,聚在一起,极易酿成□□。一旦武装形成,扰乱陇上,必为兵祸。

  而且这些流民若裹挟下陇,被关陇世族收容倒是其次,若被崔谅等军阀世族加以利用,屯于三辅,那么安顺的羔羊早晚会化为乱世的豺狼。

  如今她接受了保太后安插车骑将军府一名亲信,来主持粮草事宜,未必没有让关陇世族参与的意思。除此之外,安定还有王谧作为内史来主理,如此三家分润,即便粮草上打有强烈的陆氏印记,但对于皇帝与各方而言,观感上则要好上许多。

  至于具体操作之事,陆昭则打算让这些流民以工领赈。一来还是让邀买人心没有那么明显,再者,安定才经战乱,原本当地的人口多有伤亡离散,因此所需人力颇多。且陆氏在安定经营开荒,也需要大量人手。而且如此一来,无论贺氏还是王氏,从情感上就仅为一个主理地方公事的官员,流民最终还是为陆家做事。

  此时,保太后对陆昭更不乏喜爱之情。她从很早便对这个女孩有所瞩目。从其带领南人与北方世族抗衡登上舞台的那一刻,从其为兄长辞去封侯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陆昭其人,是懂得如何让利的。甚至王谧为安定内使一事,保太后也断定这其中有着陆昭的参与。这种精准拿捏的政治手腕已是这个女孩的底色与风格。

  保太后为政多年,亦深谙游戏规则,此时便道:“淳化县令战死,其余诸县也多有空缺,依我看,还是要及时填补上。我看过陆放的谱牒,他曾在扬州任曲阿县令,如今便让他补任淳化县令吧。”

  虽然只是区区县令,但毕竟陆明自己也只是会稽郡太守,儿子的起家官便不会太高。况且淳化县令算是外任,陆明之

  子陆放任之,多少也缓解了陆氏嫡支多在长安的窘况。以此来换取车骑将军府的要职,也算不亏。这是便是两个为政者之间的默契。

  “哦,对了。”保太后似忽想起一事,“元洸今年便要立府了,郡国立国相,补的是曾赋闲在外的王子卿,另有文学一职,他倒是举荐了你的庶兄。”

  陆昭闻言有些惊诧。若说之前她仅仅注意到陆冲与王叡有所交往,但如今保太后之言倒似两人之间颇有交情。陆昭仔细回想,王叡王子卿任职中书令时,她的庶兄正出质魏国。

  不过渤海王文学本身政治意味甚浓,陆昭不得不慎重考量。前朝高门子弟文则从散骑常侍转某王文学,几年后再作州刺史,此为外任。而武则从兵参军转某王文学,几年后便可升左右卫将军,知殿内文武事,走的是禁军路线。这个文学之职算是标准的高门嫡系的起家官,给一个庶子来作,已算是超高规格的恩遇。但观旧迹来看,某王文学这份政治履历多在皇帝或储君死后,帝位有争之时起到站队的作用。一旦这样的局面出现,那么王府的这份履历,便会裹挟任职者本人,去为侍奉的皇子来争夺权威。

  若是在其他时候保太后这样做也就罢了,如今贺家引崔谅入三辅而驻,同时立汉中王叡为国相,易储之心可见一斑。此时还要枉顾嫡庶尊卑,立陆冲为渤海王文学,其中未必没有隐晦表达自己政治野望的想法。

  思索良久,陆昭低头道:“臣兄侥幸,竟得陛下与太后之垂怜。”其实这件事终究还是保太后与皇帝之间的较量。自己不疼不痒地表个态,算是默认,实在不宜过于刻意地宣扬立场。况且,她也不知道陆冲本人是否知道此事,亦或已经早早应下此职。高门世家,大家虽在同一家族,但各人的政治资源与人脉皆有所不同,至于诉求与愿望更是大相径庭,实在不宜过分强求而终至失和,只要家族整体繁荣便好。如果这个渤海王文学真落在了她家的头上,那么首先要做的也不是划分敌我,而是要善加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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