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仿佛一切皆已无上圆满,陆昭从永宁殿退下,并由保太后近侍琳琅亲自相送。
望着逐渐远去的人影,保太后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过度伪装的热忱褪去之后,剩下的只有疲惫,她缓缓闭上眼睛。
第117章 公器
随着太子元澈携新任车骑将军陆归入朝, 整个长安倾成沸汤。按礼制,大胜归朝应先于京郊驻扎,待皇帝宣诏后入城。而入城礼由外城起, 由迎礼官引导,金吾卫护送, 主将入城献俘等种种事宜, 都应与当年灭吴之战同般,甚至规格更高。
或许是太子出征在外时,皇帝饱受关陇世族压迫, 此次太子入朝,父子二人竟颇有默契地秘而不宣。当贺斌看见禁军浩浩荡荡迎回太子与陆归的仪仗之后, 亦不由得大惊,转身便疾驰前往丞相府。
丞相府内, 贺祎正独坐在案前阅览文移。今日事情颇多。新任女侍中陆昭在宣室殿的表现不可谓不惊叹。而与此同时,王峤更是借机发力, 在太子与陆归回朝之际,大肆在长安宣扬宣室殿中君臣奏对, 却对陆昭实际入侍的保太后只字不提。下朝之后, 陆昭玉面蛟龙的称号已传遍长安,可谓响亮,舆论导向如此, 以自家为首的关陇世族不得不有所收敛。
此时门外已响起贺斌的脚步声。“速带我见大兄。”
待贺斌入内,贺祎缓缓站起,笑容恬然道:“贤弟有何事?”
贺斌此时甲胄未除, 眉目之间亦不乏急躁:“太子与车骑将军归朝!”意识到周围还有侍奉之人在侧, 他便挥手示意众人离开,之后紧闭房门, 压低声音道,“是否我家接触崔谅之事已泄露?”
贺祎皱了皱眉。其实贺存私下接触崔谅这件事,他做的已是滴水不漏,按理来讲,不可能为他人获悉。不过太子忽然归来,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多数成功的政变,皆是在上位者领兵出征,远离中枢时发起的。虽然在军事上,领兵在外对于在内部发起政变的人来说是一桩恶事,但由于情况不同,便有益大于弊一说。
由于自家控制禁中,丞相霸府,保太后本人也有制诏的合法性,贺家完全有矫诏易储的能力。太子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此时领兵出征,远离中枢,便无法阻止这场政变。而一旦失去合法性,在军事与政治上皆会变得极为被动。
况且如今凉逆叛乱未除,太子腹背受敌,处于最为劣势的地缘,因此一旦发动宫变,太子的首要选择大抵是忍气吞声,暂驻兵不发。之后贺家自然有时间慢慢将其消化。
不过贺祎并不认为以太子的个性会任世族废位揉捏,因此他最终的备案是发动宫变,诏太子入朝,然后将其与军队慢慢剥离。至于是否废位,反倒不急,太急,那些亲近太子的军方势力便会第一个扑过来,更何况司马门和武库还不在自己手里。与其内耗攻伐,贺祎更愿意温水煮青蛙。
因此,他引崔谅驻扎在京畿附近,就是为了在宫变时,无法夺取司马门的情况下,引入外部力量。所以他这次和崔谅接洽的条件,是推其女为渤海王妃嫁与元洸。在无法废位太子之前,这把刀都要老老实实在刀鞘里呆着,绝不给任何投机的机会。
可是如今,太子提前入朝,元洸又亲言保太后推举陆昭为女侍中,大有纳其为妃之意。这令原本就尚未敲定的局面充满了变数。是太子、还是陆昭、亦或是元洸也有参与其中,亦或是某人与某人的联合?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在贺祎心中浮起,这次他只怕要枉作恶人了。
“速备朝服。”贺祎下令于外面的仆从,随后对贺斌道,“谨守各门,莫言其他,太子之处千万不要生任何摩擦。”
“大兄入禁中所为何事?需不需要调一卫宿卫与大兄?”此时任何一方都有可能发动宫变,杀丞相于禁中,亦或是杀太子于禁中,都是各方必须要提防之事,因此贺斌也有了极高的警惕。
“也好。我去乌台一趟,不必面君,带上宿卫倒也无妨。”贺祎点了点头,随即叹气道,“先前与薛公生出嫌隙,到底太过草率了啊。”
太子与陆归归朝后,停战两月不仅缓和了陇上一贯紧张的事态,随之而来的兵将也入驻于城内外。因此,由皇帝所直辖的中枢也得以喘息。
皇帝虽受关陇世族压制,却也并非完全的傀儡,中朝官由地方推举孝廉,虽然也都是世家出身,但因每个郡都有名额,所以不独关陇地区。皇帝通过重用其他地方的世家子弟,便可以在政策上有一些自己的发声空间,从而对于关陇世族的高压执政略作抗衡。
而以陈留王氏这种以和稀泥著名的豪门入朝,也可以适当缓解关陇世家与自己的冲突。毕竟天下的世族都要吃饭,你关陇世家要是想抢天下世族的饭碗,我们也不是没有实力清一清君侧。
如今太子归朝,宫城京畿皆有所保障,因此中枢这几日极尽全力在关陇地区的人事上做了初步的调整。首先,便是王谧由最初的安定内史转为安定太守。
自前朝以降,诸王国以内史掌太守之任。安定郡原为凉王幼子元鸿的封国。开战之初,胜负未定,封王谧为安定内使相当于从法统上仍然承认凉王的爵位。由于战争具有极高的不确定性,虽然元鸿本人不在封国,且安定也已为陆归占领,但只要在法统上仍承认凉王,那么对于魏帝而言,依旧和他有着君臣尊卑之分,这是大义。
而在名义上,不欲将安定郡完全从凉王幼子身上拔走,既照顾了对方的情绪,压低了叛军的气焰,更为后续的谈判流流出足够的空间。
如今战争胜负初步明朗,那么便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凉王一派完全打入叛军之列。收回安定封国的编制,将王谧转为在中央名下的太守,便是此意。
其次对于南凉州别驾,魏帝此次并没有派家世背景煊赫的人出任,而是选择原雍州别驾、寒门出身的河东张瓒平调。雍州如今仍是关陇豪族们盘根错节之地,别驾乃为刺史之副。昔年张瓒之所以可以安居此位,完全因为其与河东薛氏同乡,与薛琬有些故旧,因此介入高门的是非地并未影响观感。
如今,南凉州刺史虽然已定是彭通,但日后平定整个凉州,南北必将再度合并。其实以彭通出身,并不足以担当此任,南凉州刺史的任命不过是中枢对于陇西集体表态的一次让利。待凉州统一后,彭通拾级而上成为凉州刺史,便有着极大的优先权。如果南凉州别驾地位过高,无异于抬其身资,之后即便有所打压,也不好处理。
诸事敲定后,陆归归家,太子便与王峤出殿同行,前往中书省。此番归朝,元澈本人除受赏之外还被加录尚书事,赐班剑两百人,可谓煊赫。只是此时尚书台的长官尚书令是姜绍,并不亲厚,自己徒然前往尚书台,颇有分权压制之嫌,这种做法对于原本中立的姜氏并不高明。因此元澈便以查阅文移为名,与同自己较为亲厚的王峤前往中书,见过众人,顺便相叙。
然而他走到署衙门口时,却见院中一众人皆围在一间屋宇门口围观,整个办公之所已呈万人空巷之势。
王峤已呈薄怒之状:“何故再次闲逛游荡,署中今日难道无事么?”
见长官已至,不少人回过头来,其中一人道:“保太后命女侍中来此阅览卷宗,并送付诏命。”说完便指向屋内。
只见屋内靠窗一侧的书案前,陆昭执笔端坐,身边一名女史为其诵读卷宗,与此同时陆昭一边口述批复,一边下笔,诏令既成。此时旁边已堆叠了不少已经书成的诏命。
“陆侍中来此多久了?”王峤问道。此时大家皆已不言“女”字,靖国公嫡女名噪京都,禁中对奏堪称风流之绝响,即便冠以侍中之名,与男子同列,玉面蛟龙陆侍中也仅此一人而已。
一人回复道:“不过一炷香之久。”
王峤倒吸一口气,如今世道,中朝为官多以缓为荣,徐步慢前,方为名仕姿态。更何况处理政事本身,诸般情况,各方应对,皆要有所考量,并非越快越好。然而王峤立于门旁,静静听陆昭口诵,其中考量与应对皆圆融得无可挑剔。因笑对元澈道:“哎,玉瓦同陈,中书属官任事者才浅,太子见笑了。”
元澈闻言亦笑答:“先前禁中奏对,孤无缘得见,如今玉面蛟龙在此,自要面浴其风。”
陆昭今日并未穿章服,仅仅一身时服,山岚色的丝绸缀以简单得竹青滚边,便如轻云倒影于湖水之中,又被清风斜吹而去。她的笔锋淡淡勾连,墨色挑出,便有风骨暗生。此时阳光淡洒其身,香炉缭绕其上,便有一种金风玉露的柔肠百转,碧落银河的骨冷神清。
他慢慢走向她,浓暗的身影落在她的身上。原来这便是思念,这便是爱悦,在无时无刻追寻彼此的交集,哪怕仅仅是落在她身上的一道影,一束光。
“夜壑藏舟,可也?”他发问后,静静等待着答案。藏舟之典同样语出《庄子》,在场众人皆以为这是太子对陆昭的考校。
端坐者徐徐站起,日光流泻,她开口道:“夜半闇冥,系舟于壑。公器在我,正合其宜。”
第118章 远谋
自太子元澈与陆归回朝后, 凉王并没有即刻出兵,而魏军也借此机会暗自修整,再谋后事。人人皆知凉王并非一只不谙世事的雏鸟, 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
此时的金城早已不复往日的繁荣,两月的窗口期导致大批民众携粮草家私出逃, 车马连绵不绝。金城之内, 街道上也人迹罕至,偶有三两熟人相遇,也不过点头寒暄, 并不多言。至于世家,也大多举家返回故地, 只有凉王朝中肱骨等要员不得不留守。
而金城外的演武场上,重兵云集, 凉王元祐于高台俯瞰,武节齐声, 或合或离,随号令而应。再往远处, 营垒连绵不绝, 沟渠纵横齐整,这便是直属于元祐本人麾下的三万精锐之师。自此而对的,是金城南门, 极目远眺,此时正有长长一队披素挂白的人马迤逦而行,仿佛茫茫沙漠中一小股孱弱的溪流, 很快便没与黄黑色的丘壑之中。
以凉王妃王氏丧仪发轫, 杜真在此事上的强悍,意图在汉中王氏彻底倒戈之前, 再泼一盆脏水于其身。关中派早已走投无路,不得不寻求一切可乘之机。而此时,天水失地,上官弘等族人被迫出逃,与流民一道裹挟,强求入城,最后竟被杜真以民变之由掩杀于南城墙下。时至今日,陆昭的计策所完成的政治施压几乎已达到完美的效果,将金城世族的人心彻底瓦解。
上官弘下陇东逃。本土世族亦以其敏锐的嗅觉,固守坞堡,再不入朝堂之内。但流民并无此优势,躲避战乱的路上不免遭受强梁与部曲的掠夺,或困于野,或穷与道,死于饥饿与猛兽之口的人,并不在少数。
森森白骨,陈于荒野,与草木同朽。所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自与高门世族无关。元祐笑容阴恻,语气淡淡,下达着最后的命令。“给流民发放武器和口粮,驱逐他们。”现在他只想做最后的报复,燃烧凉州最后的一把烈焰。
大量的流民以煽动人心的恐慌,无疑是对凉州世家与长安中枢的双重施压。陆归与太子归都,钟长悦与魏钰庭分别全盘接手两地事务。即便江东粮船未发,但钟长悦已开始集结本地物资,并与当地大族谈判。日以万计的流民正冲破萧关防线,逐渐涌入到临近各县。这些流民并非手无寸铁,且愤怒异常,若不及时驱散,民变顷刻酿成。
此前,凉州已有不少大族遭其侵扰,被杀掠殆尽。但由于陆昭的提前示警,安定方面并非全无准备,安定本县便以修筑城防之由招揽流民,每日提供足矣饱腹的米粮,并在城墙附近安排暂时安置的草庐。靖国公府也从府内支出一大笔钱粮,发往安定,用以建造陆氏自己的庄园坞堡,便可吸纳大批流民作为荫户和部曲。
此时再考虑清名与皇帝是否不喜,便是拿身家性命作为赌注。靖国公倾阖府之资,以不计后果的态度,全部投入至安定。无疑,安定是陆氏之后的战略之重,但不能让如此多的流民聚众成势,才是保住方镇最重要的一环。
卫冉也于两日后到达安定,即刻上任。他本曾担任度支郎,粮草物资调配上颇有其法。并且有了关陇世族嫡系的出面,安定本土世家的大门也被一一敲开。如果说钟长悦自己来做此事,少不得要有些利益交换。但由有着强烈贺氏印记的卫冉出面谈判,即便是不予分毫,大族也会趋于贺家的势焰,强颜欢笑应下。
武装愤怒的流民与世家大族的站台强强联合,便没有不配合的高门。钟长悦如今也领会了陆昭这一手的深意,索性大权旁置,乐得清闲,给足了关陇世家的面子。损失些许权力又何妨,车骑将军府钱帛不损,人望不伤,世族即便有所怨气,也怨不得陆家的头上。
此时已被架到权力高台的卫冉并无太多选择,若不全力将流民疏散,钟长悦便会放开口子,任由这些乱民渗入三辅地区。而三辅地区早已残破不堪,世族尚且相互火拼,到时候又有多少耕地与利益分给这些流民呢。倒不如尽力此事,权柄在手,日后也颇有一番政绩可以夸耀。
至于元澈所辖两郡,因有着皇权本身的大义和军队的绝对实力,本身并不需要太多交涉。勒令当地豪族合作几乎毫无阻碍,毕竟即便是以赔本的方式接收流民,世族也不愿意被流民烧毁庄园。彭氏等豪族已占有先机,吸纳了天水部分旧族的土地与物资,此时正需要人口劳力作为补充,并无丝毫减损,甚至乐其所得。
但毕竟没能赶上浪潮的是大多数,这些世家有些银牙咬碎,被迫收纳,有些则被流民直接冲散。或大伤根本,或不复所存,元澈对此皆一一笑纳,收为国有。而原本对陆昭等世族抱怨连连的魏钰庭,在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后,也不得不在某一个清晨,当着众多僚属之面,笑着打开东窗,徐徐摇扇道:“陆侍中之清风,惠国养民。”
寒门对世族有史以来最显著的恶意,在其魁首的表态下,就此消弭。
只是此时,远在长安的陆昭并无搅弄清风之意。战事与政事频生,自她入侍长乐宫后,便再无分/身之术,甚至休沐之日都不曾归家。虽然诸事繁多,但以陆昭处理政务的能力,仍然能赶在晚膳之前完成,而余下的时间,陆昭则可借职务之便前往省中浏览部分非机要的卷牍。
战乱初平后的初夏,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雨。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却远不如长安那般顽固,被流潦霖雨冲刷涤尽后,第二日便野草清浅,枯木逢生。唯有长安的宫墙,雨水簌簌而落,沿其朱色檐壁潺潺而流,倒颇有几分血腥气。
这一日颇为繁忙,首先是陆冲授渤海王文学一职敲定,诸多诏令封赏从长乐宫出。此外,汉中近日会调一批粮草北上,支援京畿,但粮草数目的分配尚未决定。如今崔谅大军驻扎于扶风,粮草给养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此议先前已被提及多次,光诏令,陆昭便已草拟过五份。
“如今京畿粮草事从尚书台决断,明日旬休,可能需要在中书、尚书两处周转。”陆昭善意提醒。
“是了。”保太后点点头,如今太子录尚书事,督中外诸军事,粮草调配总决权已不在治粟内史与丞相府。尚书台度支曹有尚书一人,议郎两人,之前卫冉迁车骑将军府下,而如今的尚书乃是薛琰。想至此处,保太后笑了笑,道:“丞相心慈,多有不决,此事仍维持原议,调粮草与崔谅部。”
时近傍晚,陆昭将最后一份拟好的诏书交与保太后,保太后观览后满意地笑了笑,然而在陆昭即将离开之际,忽然道:“今晚我这里摆家宴,丞相和渤海王都来,今日你便住在禁中吧。”
陆昭显然未明白丞相与渤海王皆至与留宿禁中的关联,只听保太后继续道:“这几日你多入省中,观览卷宗,着实疲累。今日家宴不妨好好乐一乐,后两日放你休沐归家。”又问道,“听说你近日在看扶风马氏等人的卷宗?”
陆昭闻言低首回答:“扶风马氏生事于京畿,口出狂言,污谤太后家,近日又聚集乡人,多生事端。渤海王曾向臣言及此事,颇为担忧。臣认为宵小之辈如今作恶,往年也必有劣迹,想来乌台失察之处也是有的,不妨观览旧案,将此等人绳之以法,勿再为恶,便可避免伤及国本,伤及人心。”
贺氏丞相霸府,薛氏乌台首领,前者量材选任,重用亲信,后者闭塞言路,监察百官,可谓相辅相成,屹立不倒。扶风马氏虽然可怜,但高门世家哪有绝对干净的。朝堂之争,尔虞我诈,乡土之争,却凶残犹甚。部曲私兵兵刃相交,难免伤及无辜,从法理上讲,也可以扣上一个聚众为乱的罪名。
保太后闻言叹气道:“薛琬掌乌台年久,若真有此事怎能不知。我那侄儿终究也是太过懦弱,遇事犹豫不决,宁可自伤清名,也不愿使同乡深陷囹圄。”
陆昭内心冷冷听着保太后之语,懦弱的丞相便不会霸府,犹豫不决又何来今日贺氏之富贵。这和夸她是好孩子一样。
内司李真如安慰道:“太后言重了,丞相国之重臣,身份地位摆在那,又是日理万机,怎管得了这些事。”
陆昭亦附和道:“内司说得极是,这些琐事,便请太后交与晚辈们去处理吧,也算是历练。”
保太后其实心中很是明白,方才也不过是场面话,让陆昭自己提出来解决而已。毕竟贺家执政门户,乡土之争实在不方便直接介入。打着三公之尊的旗号,让贺家人亲自下乡撸袖子去测算田亩水井,拿着马槊去指挥打群架,实在是不像话。这种事本可以通过高门之间的运作来隐晦地解决,不过薛氏对此置之不理,也实在可恶。因此道:“既如此,你有何安排?”
陆昭道:“马晃等人失去立家之基,若不及时处置,各家联合,总是能闹到台中。不若加以安抚,分以土地。如今三辅动荡,不若将这些人迁出,分散至安定边境,分以田亩。”
保太后皱眉道:“强行迁出,只怕亦会有所怨望,各家不从。”
陆昭淡淡一笑:“马晃文武兼备,凉王入侵三辅,必有抗敌义举。不若让臣兄长以军功保举,如今朝廷也在为众将士议赏,大可将这些人授其田亩至边境,和军屯也就没什么两样。”后面的话便不必说了,以军功受赏,各家再无置喙之地,继而牵到安定边境上去。来年战乱,能活下几个都未可知。而这种事,也必要假以陆家这种新出门户之手来完成。
高门执政尊卑有序,新出门户进取获取权力的同时,必要牺牲一些清名作为交换。
保太后闻言道:“先暂定如此吧,只是军功授田之事,还要与丞相斟酌一二。”
陆昭为此虽有一石二鸟之意,却也知道军功授田这种动及各方利益的事情不可能一次完成。这次借此事旁敲侧击,先在主观上有所引导,一旦此议在丞相府被提及,必会波及中枢,届时她才有发力之地。“诺,臣谨遵太后言。”
正说话间,琳琅从殿外入内,报道:“回禀太后,丞相与渤海王已具在殿外等候,太后可允召见?”
第119章 不谦
此时离晚膳时间尚早, 保太后道:“这几日雨水多,殿里面又闷,潮气又重, 怪不舒服的,倒不如将宴席摆到杏园去。”而后转身对陆昭道, “将诏书与文移送到台中, 从汉中调配粮草入三辅之事,你要亲自盯紧。得批复后,换身衣服, 就过来吧。”
陆昭应命,待保太后出殿后, 便与几名女史与女尚书对诏命即办即发者加以贴封,又核对了几处送往台中的文移, 最后携了一名女史前往台中付送。
临近休沐之日,台中原本留守官员就少, 再加上王峤因有些受寒,在家中养病, 因此中书署衙内不过一二任事者而已。
“粮草之事如今暂不走治粟内史处了, 小薛公新任度支,侍中若要即办,去尚书台即可。”一名中书郎浏览过陆昭送来的诏命后, 说道。
小薛公是薛琬的胞弟薛琰,原为抚夷护军封征西将军拱卫京畿,但如今淳化县等地受损颇为严重, 也急需粮草, 为避免三辅地区各家私斗以至民生于不顾,魏帝又加其度支尚书一职, 总决粮草供应之事。薛琰其能不在薛琬之下,虽然职位离三公相去甚远,但大家仍愿称其一声小薛公。
陆昭闻言,双目微垂:“既如此,那我便让女史请小薛公走一趟吧。”
“什么?”那中书郎闻言以为自己没有听清。虽然度支尚书仅仅是尚书台度支曹之长官,官位名望远逊于女侍中,但毕竟是薛琬的胞弟。
陆昭抚了抚蔽髻上的步摇,流金珠错,耀得室内一梁一栋仿佛都泛着光泽。她对女史道:“保太后今日要宴请丞相,此事涉及三辅粮草,务必要度支尚书及时回复,耽误不得,去传罢。”
见陆昭如此强势,那名中书郎也不再坚持。说实话,贺氏与薛氏的竞争,三公与三公的龃龉,终究不是他们这些卑微之职所能参与的。
此时陆昭倒也不怕背上清傲之名,毕竟是中书署衙,这件事再怎么传也必会控制在王峤手里。太子回朝,原本的贺薛之争必然要暂时压下。此时,她做的这件事舆论上反而不必发酵,波澜不惊的暗流涌动,才是最震慑人心的针锋相对。真心实意地用丞相之威,举重若轻地恶心恶心这位小薛公,离间分化,便已经足够实在。
过了许久后,薛琰才款款而来。其实这段时间内,足够陆昭在尚书台一来一回,不过此时陆昭根本不担心薛琰来得慢,反倒是越慢越好。
薛琰入内,环顾左右,他本以为陆昭傲慢,要当众给他难堪,但见周围已无闲杂人等,到无甚恶意,心中不免疑惑。
见陆昭已起身相迎,他拱手道:“女侍中传令,不知有何教我?”
陆昭笑容平和,且双手将文移奉上,道:“三辅粮草事宜,相府与太后已有决断,还要请尚书批过。如今丞相在保太后处,明日旬休,还请尚书速断。”
薛琰接过,浏览一番,而后忽然皱眉。诏令所拟,乃调汉中粮草五十万斛散于三辅,其中以扶风所得为最,抚夷护军府所得最末之。薛琰道:“今日不可,需容我回台中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