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陆放笑得狡黠:“中书传授一二,我也颇有所悟。你当那孔昱为何对中书那般俯首帖耳,他儿子孔延的简慠孤介之名,也是由此而得啊。”
白塔山巍峨耸峙,拱抱金城,暮至而扬钟声。与此金鸣浩荡相应和的,是金城远郊外的灵岩禅寺。
此寺由北魏太武帝时期兴造,以灵岩洞为基,由白兰王慕容贵主持,拓展建成寺院。洞内刻有石像,曾为藏传佛教密宗道场,主供金刚萨埵双身像。但道武年间灭佛,僧众散尽,后来新君大赦佛法,如今入驻的乃是佛家禅宗赫赫有名的道弘法师。
入夜后寺内清静,只闻虫鸣与咛颂之声,一双小僧自廊下行过,谈话的声音也就颇为突兀。
其中一人语气颇为不满:“禅师佛法大龙,光被远迩。缁门俊秀,归者如云。师祖怎得只为那玄能说法。”
另一人则更加愤懑道:“这倒也罢了,他作偈确是比旁人好些,只是秀安师傅那样精通佛理,资望贵重的人,竟也不能入门同受教。”
两人走嘀嘀咕咕走至一半,只见廊下一门徐徐打开,一僧立在二人跟前,正是秀安。秀安原是道弘法师的爱徒,年幼便被看重,由父母亲自送进寺院修行,年纪轻轻已是授法师傅,在寺院中不乏有尊崇者。
闲言两人知道自己犯了戒律,旋即低头,等候发落。
秀安眉目安和,笑容亦是慈悲,道:“夜深了,莫要在外闲言,小心伤寒,快回去罢。”
两人既得赦免,便匆匆离开,却忽听秀安在身后道:“师傅授法一事,不可再有一言。”
秀安见二人远去,便继续回到内室安坐颂经。然而他的内心亦不乏煎熬,欲念、嫉妒与不满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鬼魅,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悄悄找上了他。他手中的念珠捻得颇有定力,意图将身心擦拭干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他自问没有玄能那般悟性,也只得时时勤拂拭而已。
这是他的师傅道弘为玄能授法的第三日了,秀安知道,以师傅的智慧,玄能要离开这座寺庙了。他思索片刻,而后走向床榻边的矮柜旁,从里面取出一本经书和一双编制的草履。佛门不事生产,秀安俗家曾随父亲习得编织之业,这双草履乃是他依照玄能的足掌大小编制的。
将几件简单的东西整理完毕,秀安出了房门,向禅院大门口走去。果然,一个时辰之后,玄能走出了禅院的大门。
“秀安师傅。”玄能有些惊诧,他有些急切的走向前。此时他未穿缁衣,只是寻常打扮,身后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袱。玄能见秀安的目光望向那个包袱,身子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秀安了然一笑,也猜出了包袱内是师傅道弘的袈裟,以此为密信,玄能继承禅宗祖位。望着玄能干净而胆怯的面容,秀安抚平了心中最后一丝恶念,双手将自己手中的小包裹交给了玄能:“南方弘法,路途遥远,貉獠多锐荡,请珍重自安。”
玄能低头施礼:“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当也无差别。”
秀安笑了笑,他们二人境界的确不同。师傅的选择是正确的,他面对世俗的欲望,不断磨练而修成正果。玄能则是,瞬间顿悟。
玄能刚一出言,只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冒犯,他抬头看了看秀安,对方不过是担心自己,关怀自己,仅此而已。而他所言,似乎太过锋利。玄能思想许久,方道:“师傅曾言,自古传法,气如悬丝。看来秀安师傅才是得此道者,请秀安师傅恕我狂妄轻言。”
秀安听后则摇了摇头,目光泫然:“我自愧不如你。只是当年师祖与众人争夺法嗣,也是困难重重,诸多险阻,其中也不乏杀伐毒害。你存有智性,偶露锋芒,自避即可。”说完,他将东西交给玄能而后道,“速去吧,若久住此间,只怕有人要害你。”
玄能含泪接过,深施一礼:“南北有隔,愿能有再见之时。”说完匆匆而去。
待玄能走远,道弘法师才徐徐从门后走出,颇为欣慰地看了看弟子秀安。玄能智之最高,然而却未开慧,不懂藏拙。他之所以将他送走,除却要保他性命之外,也是要保护秀安与其他僧人的善。让玄能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继续刺激其他人,扩大每个人心中的恶。慧既参透人性,他已年老,这已是他能给众人最大的慈悲。
“回去吧。”道弘拍了拍秀安的肩膀,“凉王昨日已遣使而来,你我尚有事情要做。”
是日子夜,果有僧人持白刃入玄能室,却发现早已人去巢空。
第182章 支离
略阳城中书署衙内, 最后一批留职人员还在整理文移。根据各地情报整理,金城以北民众四散,世家攻伐不断, 虽有春播,情况却不容乐观, 想来秋收连支持百姓度日都要艰难。即便拿下北凉州, 也将要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现下已有不少活不下去的民众请求托庇,城内外皆有动乱,而凉王则请了禅院僧人弘法, 以安定民心。
陆昭既得悉这样的状况,当即拟招号令各家捐输, 不过仍旧收效甚微。对此,陆昭本身也没有抱任何希望。世家也要挨冬, 世家下还有无数部曲、荫户,每天一睁眼, 上万人吃饭穿衣都要打点。金城乃是西北军事重镇,拿下这座城池需要多久, 谁都不知道。若到冬天仍未拿下, 那整个陇右都要面临粮食不足的问题。
这也是为何陆昭急于规划陇地物流转运这一事项。为此,陆昭也是毁誉参半。赞誉她的自然是那些借此获利的世家们,但是打压她的除了少数以虚玄为美的清望世族们, 还有不少寒门人事。甚至陇右多有流传,“古有雷尚书,今有陆中书”。雷尚书乃是东晋王导宠爱的小妾, 以此插手政事, 收受贿赂。如今陆昭亦在太子近畔,流言自有所指。
陆昭也知介怀无用, 这个世道,大家无数,最不缺的就是评论家。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会逆来顺受,这些人个个固辞不受,个个沽名养望,也是时候给这些人立一立新规矩了。将风气扳正乃是其一,另外,年末清议,她要保中书之位,也不想承受太大的物议压力。
如今中书掾属不多,中书侍郎已是高位,但因陆昭身为女子,所以资历堪当此任者,大多也为清名躲避,几番邀请都固辞不受。不过这样却也为后进子弟提供了大量机会。如今有不少世家年轻子弟为能争得清品之职,转投争取中书侍郎。
出身河东柳氏的柳匡如作为关陇世族后辈中的佼佼者,现任中书侍郎之职。随后,王叡便将自己的堂弟王友塞进了议郎的位子。自前朝以降,秘书省便归于中书省下,秘书省高位均与中书省高位合并,秘书左右丞既为中书监与中书令,但还保留了著作郎八人的名额。
“表兄既来,依我的意思,还是要争取中书侍郎之位。”陆昭在会客室内单独见了顾承业,“至于未加冠一事,倒也不必太过担忧,眼下表兄还需一项大功。”
陆家日后在朝中执政,地方与中枢除了与北方高门合作之外,提高南人整体资望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陆昭思索片刻后问道:“至今南来的粮草,有多少是顾家名下?”
顾承业道:“顾家所出四十万斛。”
陆昭点了点头:“此次把陆家名下四十万斛也拨与你。总共八十万斛,待太子打下金城,再行上报。”
门阀执政,朝廷的土地人口账本都收不上来,税收赋收也就欠缺。遇上大仗硬仗,粮草物资多少也要靠分散事权来换。八十万斛粮草,都足够陶侃打两次襄阳了。而陆家将粮草名目计入顾家帐下也并不吃亏,陆明身为会稽郡守总督此次粮草运输,能够有顾家的配合,日后在声望上至少能与苏瀛这个扬州刺史稍作抗衡。
而考虑到日后魏国要攻伐襄阳和南荆的战略,会稽并不适合作为南人的政治重心。如果顾承业能在中枢挺立,那么待她交任中书后,也能够专意于司州、豫州等地。届时江东的吴人重心,还要稍作北移,两者呼应,至少要在江州等地有所布置。如此一来,以陆明的功业和官位,陆家肯定要为其谋求一个江州刺史,亦或是江州某郡太守兼领南蛮校尉。而会稽的大后方,也可以交由顾家人来执掌。
“不过时下仍有人以肥遁辞功为美,是以沽名养望成风。”陆昭道,“届时还有一场硬仗,需要表兄准备。”最后的布置陆昭并没有完全说明,毕竟要看最后金城战局的结果如何,于是陆昭转而问起了家事,“对了,承恩可还好?”
顾承业道:“如今在陆伯父那边做郡功曹史,也算有所历练。倒是表弟那边颇为艰难。”陆昭关心顾家,顾承业自当也要把陆家各人的情况告知陆昭,“表弟如今在丹阳尹卢霑手下任门下使。卢霑此人孤傲耿介,不与世族交好,对待下属也是多有苛责。表弟原先在会稽有任,但因虞家、扬州刺史苏瀛与卢霑三人一力运转,不得不出任丹阳门下使。所幸表弟谈词锋健,时评倒褒贬皆有。”
虽说世族起家官以冠礼后朝廷任用为准,但陆微在寒门卢霑时候下任职这件事本身无法抹去。这也是日后寒门得以拿捏陆家的一个把柄。而以当时陆家的势位,只怕固辞不受也要被咎以罪责,陆微终究还是被这些人阴了一把。
“事已至此,也不必忧虑过多。”陆昭也知家族再繁荣昌盛,也不可能人人俱侯,“待在凉州打开局面,回归朝堂,再筹谋运作吧。”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门外一个小侍来报,说冯让将军有要事请见。
陆昭皱眉,此时元澈大军应已离境甚远,冯让乃元澈贴身护卫,此时忽折返要见她,可见也是前线出了大问题。是什么大问题,陆昭忽然有些不敢想。
没有再去支应顾承业,陆昭慢慢走上前,推开了门。秋日艳阳直楞楞地洒进来,她半身已经踏出去了,而影子还留在屋里,只觉得身后仍有东西咚咚作响,愣怔片刻才发觉是自己的心跳。
陆昭深吸一口气,转去前院去见冯让,她步履极快,但每一脚却如同踩在云上。
“中书。”冯让在内室见了她,“前线有妖僧为乱,殿下母亲与先皇后皆供奉于沙门,实在不便出面,相请中书一寻破解之法。”
陆昭闻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冯让将大致情况讲解了一遍,原来凉王这几日皆避战不出,请灵岩寺法师道弘入城安定民心。但随后元澈等攻城时,道弘法师却领民众自城而出,在城门下为众人说法,如此往复僵持。太子自是不忍心践踏百姓血肉而强行攻城,但是近日前来听道弘说法的人却越来越多,每每动辄万人。
“若以此僵持,只怕凉州要生乱事。”
陆昭听罢也是赞同:“自古民变若掺杂以宗教色彩,便不宜平复。前有黄巾起义,后有孙恩为祸,一旦激起民怨,怕是要搭上国运。”宗教引起的民变之所以反复难治,所仰赖的是宗教对于信徒强大的控制力。理义越是严谨完善的宗教,对于信徒的控制力也就越强。囿于种种严谨的教条,信徒对于上层几乎没有反制能力。
完备的理论也会让大部分信徒放弃思辨的能力,继而盲从。一旦宗教的信条涉入了战争与政治,便从根本上减少了统治协调的成本。
“如今道弘只是聚众弘法?”陆昭问及细节,“集粮,起义,打压官府,统统没有?”
冯让道:“仅仅如此,但弘法中有不少世族参与其中,但也有一些世族出走奔逃,似乎并不愿与其为伍。”
陆昭点了点头,她明白那些不愿与其为伍的世族们。凉王在凉州杀伐决断,世族赖以生存的土地与关系网络正被逐渐瓦解,支离破碎。此时正是世族们最为虚弱的时候,如果宗教之乱一旦兴起,那么这些世族所拥有的财富便会在一次又一次的乱事中缩小。世族或加入这些宗教,或逃离这些宗教,都是在自救,都是在选择面前最粗的拳头。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然。
王莽之乱,世族集体自救,选出了刘秀。黄巾起义,世族集体自救,选择了袁绍与曹操。而如今,摆在凉州世族面前最大的拳头,便是太子元澈了。
陆昭笑了笑,道弘如今只是弘法,却未曾煽动民众作乱,未必就是妖僧。而凉王憎恶世族已久,此举也未必就是救金城。
陆昭此时意识到,元澈此时面对的是金城无法段时间攻克的问题,拖延必然导致凉王出面谈判暂时和解。看似保存百姓,拯救了凉王等人的性命,但凉州不平等到了冬日面对饥荒,会因朝廷无法插手凉州问题而导致大批灾民饿死。而这些粮食供给短缺的信息,在大批世族离开官僚系统后,无法上达凉王本人。
如果太子强行攻城,杀了道弘,那么这些信奉佛法则会转化为疯狂的信徒,掀起一场民变。届时乃是凉王、太子与世家的三方惨败。
而世族将要面对的是在西北根基凋零,转而成为皇权附庸的局面,问题相对简单明了。
凉王对于世族的偏见,将引发一场百姓与世族的全面灾难。此时元澈找她来问计,也是默认了自己对此事的插手。如果能借此扭转对世族的偏见与盲目地赶尽杀绝,那么作为中书令以及世族的砥柱之一,她陆昭当仁不让。
不过陆昭首先还是要确定元澈的意图与需求,之后才好判断陆家从哪方面介入,而最终利益的划分点又在哪里。而那个道弘法师,她也要问问看此番置万千生灵于何地。
“既如此,那稍后便速待我前往前线吧。”陆昭应下冯让,而后回到署衙将中书工作暂时交接。随后又回到顾承业处,有所交代。“这几日你去查查道弘此人所奉理义,灵岩寺禅院背后又有何人捐助输资,查好之后,直接去前线即可。”
高挑瘦削的剪影褪去公服换上削直利落的时服,连带着竹影下秋阳漏下的薄影都格外锋利。秋风始击,岁寒后万物凋零,佛光笼罩的金城,慈悲身后的力量,她要一一揭开,最终所见究竟为何物。
第183章 佛言
佛教自汉朝传入中原, 至本朝崇佛,境况才稍有起色。两晋时期玄学繁荣,清谈者甚众, 而佛学禅宗中的《般若经》中不乏空玄之论。随后竺法深、支道林等高门玄学大师引用为论,至此也仅仅作为玄学补充的存在。
时至本朝, 礼佛盛行, 禅宗已有不少出色人物各地弘法,更重要的是政治层面也有推动,譬如奉崇德皇后的佛寺, 如今香火之盛,绝非昔日支道林、释道安等混迹江东时期可比。
顾承业此番所奉, 乃是灵岩禅院供奉《楞伽》、《般若》两经抄本。其中法理并不十分完备,有许多仍借鉴玄学思想。其实这本是佛教传入中原继而本土化的一种手段, 隐晦美言,则为格义, 但论其姿态,还是在求取一种认同感。
陆昭本人为天师道积箓仙官, 但是无论对于道教还是释家, 都不十分信奉。玄学务虚,到了佛教则更为避世,索性修来世。如果实在要二选其一, 陆昭大概还是会选前者,毕竟修现世的总要比修来世的要多干一些利于当下的事情。而自幼住在蒋陵所在的覆舟山下,陆昭也格外明白, 这片土地上的人对于宗教看似热忱, 但其实最为冷漠。无论哪家,若你灵我便信你三分, 你若不灵那可一边凉快去吧。
陆昭翻了翻这些译好的经书,个中理论,儿时也不乏涉及,主要原因还是要参与各个清谈场合。东晋高僧支道林由《般若经》与老庄学说结合,阐发新义,对“顿悟”,“色”等皆有探讨,所作《即色游玄论》,对禅学有所释义,多少摆脱了时人清谈总是拾人牙慧的局面。所谓东晋清谈老三样,“养生”、“逍遥”、“言尽意”,仅此而已。
大帐内,元澈也对这些经书逐一浏览,较于陆昭而言,他对此类义理并无太多兴趣,古籍中那些奇闻异事倒觉有趣。至于其他,修身养性尚可,为政所用也是尚可,至于脱胎换股的教化之功,他还真是不敢奢望。为恶为善,在时下单纯的佛理中实在难辨,且佛理本身对人性的恶并无约束之力。石季龙奉佛图澄修法,虔诚无比,供奉更是不乏,还不是杀戮骇人,甚至将婴儿贯穿长矛引为舞蹈。
将枯燥的经文放置一旁,元澈转而与陆昭的表兄顾承业寒暄:“你们动作倒是快,一路奔波,想来劳苦。”
顾承业低首微笑而答:“谢殿□□恤,好在出行前遇江郎与彭娘子二人。彭娘子曾去过灵岩禅院,也有所供奉,因此我这个槛外之人去取经书,倒还算顺利。”
在一旁的冯让却笑言道;“也不算顺利。等人取经书的时候,一个小僧偏拉着顾郎君,说他神形可渡,清音可化,要劫了他做和尚去呢。”
顾承业知晓太子此番难对灵岩禅院有所好感,加上本身也奉天师道,因此再评论这些僧人时也不乏隐了讥诮:“夫色之性,色虽色而空。那小沙弥修行有差,终不得缘法。”
冯让不解佛语中“色”字一说,以为是样貌,便以为顾承业以容貌自比,遂笑道:“顾郎未免太过自知。”
顾承业则回道:“知不自知,虽知而恒寂也。”
顾承业所言,乃出自慧达法师所著的《肇论疏》,本源仍是支道林的《即色游玄论》。如今佛家对各类佛源词语的阐释,仍无法脱离支道林的著作。
元澈闻言,饶有兴趣,却忽然转向陆昭道:“陆令何不试言一二?”
陆昭放下经书,却未开口,只是微笑直视了顾承业片刻。
顾承业先是不解,而后了然,和手向元澈道:“殿下,是臣输了。”
元澈在一旁看了一场热闹,却没看明白,但也不想这样在陆昭面前露怯,于是顺着顾承业之言论及正事:“顾郎既来,依孤看也是好事。如今道弘法师在金城南讲法,他的弟子秀安在北门讲法。顾郎既通佛理,不若和陆中书各自察看一边。顾郎既认输,那就前往北门对峙秀安,陆令去南门对峙道弘。”说完便对冯让道,“中午这里热得很,顾小郎君一路风尘,你先领他入帐休息,待稍晚,再去城下也不迟。”
两人既领命而退,元澈便走到陆昭身前靠近了些,待她回身来,方轻轻将她的腰环起。他贴着她,微微侧着头,压在她的耳边,良久才道:“你最后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陆昭见他先前强撑面子的样子,此时也忍不住笑,遂告诉他:“目击而道存,见之而不言,可也。”
元澈闻言一笑,放在当时的情景,无异于对顾承业说了一句:老子看一眼便存以道,不会像你那样啥都叨叨出来。“可是这本出自论语?”元澈不解。
陆昭也耐心解释:“这却是孔圣人之例,但同我表兄先前所言一样,都被慧达法师所著的《肇论疏》用来阐述佛理。”
“佛法义理入境百年,竟还要引用儒家经学,倒可见中原本土文化之韧。”元澈听闻也有些感慨,“你用同一本论著赢了顾承业,连我都觉得特别开心……你心里也幸灾乐祸了半天吧。”帐内烛火微弱,幽暗之中,元澈看着陆昭的双眼只觉灼灼可燃,再清冷,她意念里到底有一分年轻好胜的意气在。
他笑着捧着她的脸,望着她耳边缀的珊瑚珰炽热而幽艳地晃着,似要烧到心口中。他不由得将双唇凑近,喃喃求问:“为何世间唯独我的昭昭俯仰山川,心存万壑?”
“若是人人如我,世间又何必有我。”被双唇烧灼了一下,陆昭眉眼间那片冰川之意似在不经意间融化,将常年隐藏颇好的狂妄与嚣张流露出了一滴许。而这一滴,足以浸润两人最后的空隙。
傍晚间月已高升,金城平野的气温突降了许多。元澈命两卫人马乔装成扈从,毕竟陆昭要临行金城之下,凉王军队盘踞城上,仍是危险,又命弩盾手跟随其后,以备不测。
陆昭却笑道;“实不必如此。自古以来都是以北为尊,拜师以跪南朝北,君臣有北面事君。道弘法师为秀安的师傅,却居于城南讲法,依臣看是想与殿下对话的。”道弘所在的城南乃是直面元澈进攻的方向,而城北则更接近陆归进攻的方向。
元澈闻言只是苦笑道:“先前也派人过去欲与这个道弘法师谈话,但并未被其理睬,但愿陆中书能有所斩获吧。”
除了护卫,陆昭也要求做了如下布置,要宝马金车,锦绣步障,自己则着一身白色道袍,手持塵尾,束以远游高冠。元澈遥遥望去,只觉繁华丛中那双眉眼寂寂,只给人以虚无幻灭之感。
临行前,元澈仍殷殷叮嘱那些护卫,再看陆昭一行人将至城南弘法台时,只觉得天色晦暗了许多。
傍晚天凉,前来听道弘讲经的人颇多。道弘一身缁衣,端坐于台上,但是身形老迈,背已略微佝偻,银白胡须下,嘴唇微微翕动,语速甚是缓慢。天已尽黑,几名僧侣便轻轻走向讲经台边,将莲花烛灯点燃。光冥冥而闻梵音,如此颇具意境,台下众人自然也目含向往地望向台上的道弘。
陆昭阵仗赫赫而来,便惊动了不少围观讲经的人,此时已有人忿忿,但看到陆昭的架势,又不敢直言,怕得罪哪个富贵人家,不满也仅仅化为低语。
此时道弘所讲的乃是《文殊师利般若经》,禅宗所立,有二依,一是《楞伽经》,以心法为宗;二是《文殊师利般若经》的一行三昧。道弘讲经语言平易近人,并不深邃难懂,但仔细辨别,仍可发现理论与玄学有诸多相似之处。毕竟自前朝以降,般若学的注讲,多援引《庄子·逍遥游》,继而成为时下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