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他紧着问:“我觉着您拜菩萨还是有点用的吧?至少把我拜来了大运不是?嗨呀,什么也别说了,咱现在就去拜菩萨去喽!”
太福金眼见他跳下炕,乐颠颠喜滋滋地往佛堂去了,一瞬间觉得很是头疼,扶着额远远地喊:“我发的香火,你别给我乱动!”
也不知是皇帝祭天起了作用,还是小端亲王成日家拜菩萨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太医院那几位国手此番下药下对了症,太皇太后虽没有醒来,病势却日趋平缓下来。
贵妃领了皇贵妃的月例,统摄六宫事,自然得做好表率。于是每隔几日便领着嫔妃们来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皇帝于后宫淡泊,选秀的事儿常常是可有可无,故而现在六宫里十间倒有九间空。
苏塔不愿让摇光太惹眼,因此每逢贵妃领着人来了,便率先把摇光支应出去。或是上寿膳房看看小食,或是去寿药房催催方子,实在无事可指派,便打发她往榻榻里歇息。
今儿贵妃来得却悄无声息,先前也并没有钟粹宫的小太监来传话,反倒是自己携着全妃与宁嫔,未传步辇,一路走到慈宁宫来了。
天阴阴的,铅云低垂,昨儿夜里起了一夜的北风,吹得人心慌慌的。懋贵妃在中间走着,花盆底儿扣在路心上嗒嗒作响,那银鼠里的湖绿色折枝宝相花披风,便随着她稳当当的步子,翩然翻起波浪来。
早知道今儿要下雪,她原本是不打算来的,连晨省都早早的散了,不知道那永和宫的宁嫔今儿起的什么意,巴巴儿留下,请她同行去看望太皇太后。
说实话,她觉着太皇太后是真偏心,自打前头孝静皇后去了,中宫之位虚悬多年,她虽是后宫第一号人物,在位份上总归是差了点。人有七情六欲,总是得到了就想要更多的,她也不例外。她从不认为自己的心思是坏事,入宫来图什么?主子对她谈不上十分的亲近,虽然有从前的情分在那里,温存到底是少一些。所图的不过是名位上显达,传到家里去了,门楣上生光,也好扬眉吐气,说托奇楚氏这一辈儿,是响当当出了位皇后主子!
当然明面上这话不敢说,主子不发话,她惟有挣够贤良的名声,左右谁也越不过她去。何况前头阿玛出力,在揭发舒氏上立了头功,那皇贵妃例不就是主子的勋赏么?不过想来也好笑,自家女儿不成器,后宫与前朝有什么区别,都是挣地位,挣名份,不过挣的手段不一样罢了。
太皇太后让人把舒宜里氏的姑奶奶接进宫来的事儿,她隐隐约约也晓得几分。只是到底没什么切身的仇怨,况且主子既然没有挑明了为难,便是默许了的,那又何苦自己去找不痛快呢?她起先也害怕,太皇太后这么些年没催促主子立继皇后,该不会是因为郑济特氏的姑娘不争气,眼见着舒氏犯了事,二话不说就把姑奶奶接进宫来了。舒家老太太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瞧瞧,要不是舒家败落了,不知道这心得偏到哪一处了。现在娘家没了根基,一股脑儿全发落到宁古塔去了,小小的丫头片子,能兴起什么风浪?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囫囵过去了。
不知这宁嫔今儿兴的什么风,临时起意要来探望太皇太后,贵妃只觉得好笑。按理说舒氏倒了,烧起这场大火的是她,太皇太后对后宫这些人虽说慈和,却也实在算不上疼爱。宁嫔扮作好孝顺的模样,巴巴儿说不要传步辇,寻常主子爷也是步行,这是一心想往主子身上靠,哪儿是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怕是想把算盘打到主子爷眼皮子底下去。
眼见已经到了慈宁门,那斗彩梁栋辉煌,在阴阴的天气里愈发显得气派。后宫女人要熬到这个位次,嗣皇帝以天下奉养,只怕才能高枕无忧了吧?
苏塔与芳春原本在西暖阁小杌子上坐着看天色,絮絮说着闲话。摇光刚替太皇太后擦拭了额头,瞅见小自鸣钟上的时辰,眼见快要进药了,可今儿送药的宫女子还没有来。
芳春也顺着看了一眼,“天儿怪冷,只怕放会子就凉了,吃进去总不好。不如要个铫子在屋里,省了不少事。”
正说着,隔子外忽然起了小太监的声音,急急叫了声姑姑,“贵主儿携着全、宁二位主子,已经过慈宁门,往咱们西暖阁来啦!”
苏塔、芳春具有些惊诧,寻常妃嫔来探望太皇太后,预先都派内监通传,为的是怕乍然来访,扰动了太皇太后。人在病里本就虚弱,更何况慈宁宫也不是什么想来就来的地界儿。
可是今天,贵妃却领着人,一声不吭就来了。
更何况还带着宁嫔,那可是位厉害主子,眉眼里就透着一股子精明与算计。苏塔心里觉得不妙,必得让摇光避一避才好。遥遥已然听得花盆底叩响了阶面,苏塔只好给芳春与摇光使了个眼色,领着她们到正殿接迎。
“奴才请贵主子、全主、宁主安。”
贵妃忙亲扶了一把,苏塔、芳春这二位嬷嬷,连主子爷都格外看重地叫她们一声玛嬷,她又岂敢在她们二位面前托大?贵妃面露忧色,朝西暖阁看去,切切道:“昨儿夜里北风紧,怕是又有好一场雪。我着实放心不下老主子,今儿也没让人通传,竟是悄悄地来了。”
苏塔面色如常,将人引进西暖阁,一边回道:“老主子时常夸赞贵主子贤良诚孝呢。贵主子请往暖阁里去吧。”
贵妃便颔首去了,尔后依次跟着全妃与宁嫔,芳春与摇光在最末,芳春便将声音提了提,带着几分不耐:“不知寿药房那起子人怎么当的差?这都几时了,药也没见送来?你快去催催,药凉了要紧?耽误主子进药要紧?”
摇光心知其意,福身道是。芳春无声地朝她点点头,将手轻轻摆了摆,便目送着她转身,却步退出了正殿。
贵妃与苏塔推阻了几次,这才在西暖阁的炕沿上坐了,全妃与宁嫔在两侧的小杌子上安坐,茶水上的蒲桃与烟锦领着人奉茶,清一色的明黄五彩小盖钟,稳稳当当放在炕几上,朝诸位主子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贵妃托着盏子慢慢地品,到底是上进的好茶,在隆冬时节也能尝到满口的春意。热茶结起的青烟氤氲了她的眉眼,原本精心修饰的容妆,此时倒添上几分朦胧的况味。
贵妃温声道:“我们虽有孝心,只怕打扰老主子休养,不敢日日来探望。我心里只觉着愧怍来着。前几日主子领人祭天去了,求的便是老主子的凤体安泰。我本就愚钝,还领着六宫事,若是办不好,岂不是辜负了老主子、主子对我的爱重?不然,我恨不得日日在老主子跟前侍奉汤药,全尽了一片孝心才好。”
宁嫔拢着她的小手炉,面含笑意听着贵妃这一番感动自己的话。满六宫谁不知道贵主儿就是这样的人,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贤良的名声全占够了,好指望着主子垂怜,让她做皇后呢。所以今儿她也算狠狠出了口气,知道让这位贵妃娘娘来给太皇太后问安,就算她心里不愿来,为着她的贤良名声,她也不得不来。先前她刚领皇贵妃例那几日,为了立规矩,天不亮就得站在钟粹宫的院子里等着晨省了,没有皇后的实名,却占尽了皇后的做派。今儿也让她体会体会,在大冷天里头长久地走上一遭,是个什么滋味?
第31章 纷纷暮雪
宁嫔环视了一遭, 见暖阁里只有苏塔芳春两个,就知道那丫头又不在。她下心眼瞧过几回,每回无一例外都是这样。想开也是不敢见她们, 从前也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姑奶奶,如今沦落到这种境地,宫里的人情世故,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想想自己以前还觉得她风光得很,舒宜里氏老辈儿煊赫,出了好几位贵妃,家里又多方连襟, 硕尚管太皇太后叫一声姨母, 也是门槛踏破了的所在。那时随额捏上他们家吃饭,见着一位顶顶神气的小姑奶奶,好威风的模样。她那时觉得羡慕, 才小小的年纪, 就作养出通身的气派。硕尚狷介孤高,阿玛有意逢迎,却碰了个满鼻子灰。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吧!这就是报应。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话放谁身上都半点错处没有。人没有长久得意的时候,谁又知道往后会怎么样呢?
全妃是个闷葫芦,此番来纯粹是因为晨省贪恋那一盏热茶, 抽身得略微晚了一些,就被贵妃带着上慈宁宫来了。来看看太皇太后,那也挺好, 主要是喝到了慈宁宫的好茶。全妃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先前的冷都受得值, 乐陶陶地品了满怀青碧, 一抬头却看见贵妃警告的眼神, 忙垂下头去,讷讷道:“贵主子说得是极了。”
所以在后宫还得靠际遇,你说这样一个愣头愣脑只爱吃的人,居然也能混到四妃。归根结底是皇帝在后宫上不留心,当时给太皇太后上徽号,见她一张圆滚滚的脸如满月,太皇太后夸了一嘴,说她有福气,皇帝便赐了全为号,提拔到四妃上充门面。
贵妃不愿与她计较,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人,能指望她什么?苏塔道:“贵主子孝心可鉴,人尽皆知。不仅是老主子,就是主子、后宫里的主子们,我们这些在跟前伺候的,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正殿有帘子响动,紧接着宫人们便捧着盅子进来了。宁嫔眼尖,盯着那雁翅膀儿一溜进来的宫人里,并没有舒家的那位姑奶奶,她目光一转,回首笑吟吟地问:“眼下老主子跟前是谁伺候?”
苏塔回说:“是奴才与芳春。”
贵妃在一旁淡漠地听着,她讨厌药气,闻到这气味便想起玉碗里乌黑的药汁,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芳春看见贵妃的神色,默默转过身去,伺候太皇太后进药。
宁嫔道:“两位嬷嬷都是老主子跟前积年的人了,便是咱们主子爷见了,也会尊称一声玛嬷的。慈宁宫里便没有旁人可以伺候了吗?非得劳动两位嬷嬷,我看着真是怪心疼,怪生气的。”
她这话说得不阴不阳,苏塔望了她一眼,不卑不亢道:“奴才们虽得万岁爷抬举,毕竟是老主子身边的奴才。侍奉汤药是分内之事,本不该假手于人。”
宁嫔跟着点了点头,“说来到底是老主子宽和。”将目光往西暖阁里转了转,不由“咦”了一声,“先前我随贵主子进来的时候,暖阁里是三个人不是?怎么如今只剩下两位嬷嬷?”她笑了起来,“说实话,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想来是新进来的奴才?怎么,贵主子便是洪水猛兽么,见着就得跑不成?”
芳春知道她这一遭来是要寻摇光的不是,先前让她出去传话,对她摆了摆手,就是让她暂时不要回来。没想到这位主子硬是要来找不太平,字里行间轻轻巧巧就把贵妃当了前锋。
边上不声不响的全妃此时抬起了头,兴冲冲地说:“那位姑娘我知道!真是好有孝心的姑娘,在老主子跟前伺候得尽心,连主子爷也夸赞呢!”
此话一出,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贵妃、宁嫔、苏塔、芳春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集在全妃身上,全妃也愣愣地望着她们,过了好半晌才察觉自己仿佛是说错话了,囫囵把头埋了下去,小声说:“老主子喜欢,主子爷应该也喜欢嘛。”
贵妃忽然觉得心头一口气横着下不来,拿起帕子抚了抚心口,幽幽道:“全妹妹说得是,既然是尽心竭力,主子们都夸赞,那该赏。”
宁嫔却想起那日打养心殿回来,天儿昏昏,那廊子下头仿佛跪着一位故人,她那时只觉得熟悉,却没下心思看,如今回想起来,那轮廓,那眉眼,不是舒家的姑奶奶,又还是谁?
她心里连连冷笑了两声,怪道呢,怪道呢。不光太皇太后护着她,慈宁宫上上下下都在回护她,就连进宫也是主子爷默许的,不然她此时哪有命在禁中?怕是早随着阿玛额捏,上宁古塔吃咸菜了吧!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命数再好又怎样?尊卑云泥之别,如今她在上,那丫头在下,时移事异,现下老太太病着,她阿玛在前朝又立下赫赫功劳,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罪臣之女吗?
芳春皱起眉头,不悦道:“好懒怠姑娘。仗着自己在老主子跟前得脸,便张狂得没个褶子。教她办事也办不利索,想来定是上寿药房躲懒去了,如何承得起主子们的夸赞?待她回来了,奴才自要教训她!”
教训么?是该教训。只是慈宁宫里的人未必会教训。宁嫔噙了丝笑,寸长的护甲拨弄着怀里的金丝如意珐琅手炉,不咸不淡地对身边的宫女道:“你寻常说要对我尽心,怎么我炉子凉了你也没动静,反倒教别人拔了巧,我便是诚心护你,也没法子了不是?”说着把手炉往那宫人手上一撂,曼声道:“去吧。”
贵妃睨了她一眼,心下发凉,偏过头去见芳春伺候太皇太后进药,怎么那丫头满宫里的人不避,只避她呢?想必主子爷来时,那丫头在太皇太后跟前,比苏塔芳春还要体贴入微,小心谨慎吧?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先头说的那一番场面话热辣辣地刮着她的脸,作烧一样。那一碗乌黑的汤药在烛火下扎着她的眼,心头一股子无名之火,霎时升腾起来。
懋贵妃借着脚踏站起身来,走到太皇太后榻前,和声道:“我来吧。”
说着便接过了芳春手中的玉碗,舀起汤药,喂进太皇太后的嘴里。不料太皇太后双唇紧闭,懋贵妃尾指上套着一对金累丝嵌宝护甲,使不上力道,那一勺汤药,竟漏了大半。一旁的芳春忙拾起帕子替太皇太后擦拭,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贵妃手中的玉碗,“劳动贵主子了。”
贵妃再不愿久留,面上仍端持着妥帖的笑,颔首道:“是嬷嬷们辛苦。”便往后退了两步,眼见芳春把药喂完,才接着道:“我们已经扰了老主子半日,不便久待了。只盼老主子能早日康复,便是我等的无上福泽。”
苏塔和芳春都福身道是,一路将贵妃、全妃、宁嫔送到慈宁宫廊下,雪籽已经覆了满地。慈宁门前停了步辇,贵妃道不必远送,领着一妃一嫔,各自登上步辇回宫去。
下着雪冷,乍然从暖阁里出来,整个人都有些不大适应。乌蒙蒙的天色里,远处宫宇的飞檐都有些看不大清。摇光还没有回来,早前叫她出去避一避,老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地看护好她,费尽心思想要保全她,没料到还是下错了一着。
苏塔并没有说话,她眯起眼来,就着几步远的宫灯,看见雁翅一溜儿的太监与宫女排开两道,簇拥着贵妃遥遥地去了。
芳春也没有料到今日有这么一遭,微微蹙起了眉头,“老主子醒不过来,没人护得住摇丫头,我心里总觉得不好似的。”
北风似乎又紧了些,苏塔掖着手,半边脸被雪光照亮,现着难明的神色,跌宕出几分哀愁,便如同那被风裹挟着的雪花,在空茫的天际飘荡。
苏塔轻轻叹了口气。
“摇丫头是个有造化的孩子,只是这造化不该在宫里。这几日贵妃、宗室接连来探望了几拨,我有意让她们不要碰上,可是来来往往,总有疏漏的时候。”
“旁的我都不怕,只要不打上照面,在慈宁宫的地界里,那几位主子们纵然有心,也使不上力气。”芳春顿了顿,忧心忡忡地望着宫门,“我只盼她早些回来,要落雪了,再碰上贵妃一行人,就不好了。”
苏塔蓦地醒过神来,道了声不好,“打寿药房过来,避不开永和宫与钟粹宫的道。她病里才好,哪里再经得磋磨?”
芳春忙招呼廊子下站着的小太监,“葫芦,你带上伞出去瞧瞧,看看贵主子并几位妃主嫔主回宫了不曾?若看见你摇姐姐,让她快快地回来!”
葫芦说话间就要去,苏塔叫了声等等。远处一重乌云滚卷而来,隐隐可以看见养心殿的琉璃瓦。她稳声道:“你和主子爷跟前的四儿熟,是拜了把子的好兄弟。你摇姐姐要是不好,你上养心殿找他传话去,就说是我让摇姑娘给主子爷送顶重要的东西去了,大雪天儿的,问问主子爷,她送没送来?”
芳春心下紧了紧,着急地叫了声“老姐姐!”苏塔却并没有回转的意思,挥了挥手,说:“快去!”
葫芦一溜烟儿便出了慈宁门。
苏塔眨了眨眼,觉着眼睛发涩,仿佛风雪迷途,不知归路,“外头冷,咱们进去吧。”
“您不该让她牵扯上主子爷。”
苏塔霍然转过身来,直直地望着芳春,连声音都有些喑哑:“那谁还能保她?真要发作起来,老主子不在,除了主子爷,没有人能保下她了!”
第32章 风多杂鼓
摇光知道这一会子暂且还回不了慈宁宫, 只得顺着长街一路往寿药房去。
这天多冷的。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看样子要下雪,连天色也暗沉沉的。寻常上寿药房去, 皆有宫人引路,今儿她并没有与别人一道来,就她自个,循着记忆在长街里兜兜转转,转得七荤八素的,等站定了抬头一瞧,赫然写着的可不是寿药房三个大字, 而是满汉双文的“储秀宫”。
摇光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入宫不长不短,宫里路都没认全。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呀,她每日就在慈宁宫打转转, 最多去一去养心殿, 没人又闲的时候跑一趟慈宁花园,旁的地方真是去得少。
不过从前书上说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如今真到里头走了走,觉着皇宫真大。皇帝有数不尽的女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其实她十五岁上也要入宫选秀的, 只是那年生了场大病,躲过了一劫。阿玛额捏都说那病来得及时,却不料人生峰回路转, 在她十七岁这年,还是被困进了这座四方城。
她掖着手往前走, 不知道方向的时候就往前走。墙根儿的角门忽然开了, 一个穿着老绿衣裳的宫人对门里头的人说:“别送了, 就到这里罢!”便把门掩住了,要往回走。
摇光真觉得天不绝她,这样一个串门如此轻车熟路的人,想必是宫里头行走的老手吧!她忙加快了步子,不管不顾地叫了声姐姐,那宫女果然应言回过头来,十分疑惑地问:“你叫我么?”
摇光忙不迭点头,不好意思地凑了上去,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色,问道:“姐姐,我新来的,认不清路,姐姐能捎带我一程么?”
那宫女觉得好笑,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两手叠在胸前打量她,“教习姑姑没教你们认路?还是你习学的时候躲懒,什么也没听进去,便壮着胆子出来横冲直撞了?”
摇光摇摇头,刚想否认,不过想起自己的确有求于人,不能随意扯谎,只好耷下头来承认错误,“是我没听,胆子又肥。”顺带牵了牵那宫女的衣袖,“姐姐生得好,又有一副好心肠,帮帮我吧?”
这轻易间就给人扣上了一顶无形的高帽,她扣高帽的本事一流,还是几位哥子言传身教。这些本事可有大用处,故而她自小顽皮,在阿玛额捏面前却能逃了好几场打,至少回家能回得光明正大,比和她一起犯事的玩伴好多了。
那宫女倒是很受用,慢悠悠将头点了点,说好吧,又问:“你要上哪儿去呀?”
“上寿药房去!”摇光乐颠颠的,眼里放光:“姐姐顺路吗?不知姐姐在哪儿当差?”
“顺路,你跟着我吧。”那宫女边走边说,“我在四执库当差。你今儿算运气好,遇着我,能全须全尾把你送到岸。”
“四执库?”摇光仔细咂了咂嘴,“那一定是个好去处吧。”
那宫女苦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成日家便是熨衣裳送衣裳,你瞧,我这手背上就是刚烫的呢。”
摇光接过仔细看了,替她吹了吹,也跟着愁眉苦脸的,“那是很麻烦,姐姐上药了吗?”
“太医们金贵得很,都是给正头主子们瞧病的,哪儿能顾得上我们?便真来了,也不过是愣头青出来跑资历。我姑姑说了,女孩儿的手就是第二张脸,胡乱诊治留了疤,不好看的。”
“那也不能不上药呀。”
那宫女环顾左右,轻轻嘘了一声,见她憨憨的反倒笑了,“我何尝不知道。你不要声张,我与全主身边的冬瓜要好,方才就是打她那儿拿了药来。只可惜存的不多,”她轻轻叹了口气,“时运不济,旁的也顾不上了,往后再说吧。”
两人一路聊着闲天,从长康右门过了御花园,出琼苑东门,便能隐隐看见乾东五所了。
摇光这几日常往寿药房跑,一来二去,寿药房里的人她都混得面熟。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古董房、鸟枪处一路排开,连弥勒赵都打过几回照面。
那宫女把她送到寿药房门口,抬了抬下巴,说到了,“你过会子要回去,按着原路走,找着琼苑东门过御花园,一路直走,出御花园找着储秀宫,沿着墙根看见钟粹宫,转过去便是慈宁宫了。若实在找不到路,求谙达指个小厮领着你。往后可不能够忘了。”她看了看天色,又叮嘱:“快落雪了,带把伞再走,别久耽搁为好。”
摇光连连点头,一席话听完才回过味来,眨着眼笑问:“姐姐怎么知道我要回慈宁宫去?”
那宫女也笑了,“你上寿药房来,我便猜着你是慈宁宫的人了。”她正要走,摇光却叫住了,说姐姐等等,“您请等我会子,我有东西给您。”
也不等她答话,摇光便脚下生风似的,一溜烟进了寿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