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 第16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古代言情

  寿药房里管事的谙达是个慈和的人,也因着她是太皇太后跟前得脸的人,格外看顾她些。见摇光咋咋呼呼地进来,放下手里的活,笑问:“姑娘可慢些,今儿什么事,这样着急?”

  摇光问:“谙达,有纸笔没有?”

  祖制宫女是不能习字的,管事谙达迟疑了一霎,还是面不改色地让小太监将纸笔拿来,屋子里有些暗,他将灯移近了几分。就见摇光熟练地执起笔来,在纸上落落成文。

  那是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有管阁风范。管事谙达打量了她一通,问:“姑娘写来做什么?是老主子那头的新方子么?”

  摇光说不是,“有个宫人手给烫着了,我写个方子给她。宫里没有方子抓不成药,她拿了给问诊的太医瞧过了,好拿去配的。”

  话说完,将笺纸仔细折叠起来,笑盈盈向管事谙达作个福礼,脆声道:“多谢谙达的纸笔,我先出去把方子给了,等会再来打搅谙达!”

  年轻的姑娘,纵然遭受了磨折,身上还是有股子蓬勃的朝气。管事谙达眼见着她快步转过了影壁,不由笑了一声,“咱们宫里有程子没见过实心人了。”

  一旁配药的小太监收去纸笔,“上头有人护着,自然作养得实心。”

  管事谙达却将头摇了摇,“那可未必。”

  那宫女果然还站在墙根儿下等着,摇光朝她扬了扬手,将手上捏着的方子递进她手心里,腼腆地叫了声姐姐:“这方子姐姐拿着,若能逢上太医诊治,您把方子拿去给他瞧瞧,比胡乱用药好。”

  那宫女迟疑着看了她一眼,倒觉得好笑:“你就这么肯定?你与太医有交情不成?”

  摇光说当然不是,她囫囵眨了眨眼,“姐姐信我吧。姐姐是在四执库当差吗?”

  其实是因为这方子给万岁老爷子用过,她那程子日日跑养心殿伺候上药,如今万岁爷手背上没留下疤,她亲眼见着了的。

  那宫女大大方方地点头,“我叫锦屏,就在四执库,再往前头走一走就是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旁的话也不多说,宫里各有各的缘法,有缘还会再见的。”

  摇光笑弯了一双眼,连连说好:“我叫摇光。人生无处不相逢嘛,有缘自当再见的。”

  锦屏将纸方子掖进了袖筒里,朝她笑了笑,回四执库去了。

  在四执库并没有在养心殿风光,四执库有凶神恶煞的嬷嬷们,并不因为她曾经在御前当上差而宽纵。人到落魄的时候,是个蝼蚁都可以踩你一脚,那起子小人反倒觉得踩你一脚是无上的荣光。

  她没有一日觉得不委屈,人有一颗上进的心思没错,在宫里混一口饭吃容易,可是并不是人人都吃得了馊食。主子们金莼玉粒地作养着,得脸的宫人都可以颐指气使充姑姑,谁便是生来的卑贱命么?

  何况她不是没有见过那位主子,天家气象彰彰,放眼全天底下都找不到第二个。罗穆昆氏历代的爷们没有不好看的,是各有各的好看,当今主子爷,则格外有一股清华气度,贵而不俗。

  锦屏绕过游廊到了后院,甫一进门,管事的姑姑便实打实在她手肘上来了两下子,抽人用的掸子重,打在手肘上牵动起新伤,愈发生疼。她才抬起头来,姑姑便将厚厚的衣裳包袱搁在了她的手上,训道:“成日家东奔西窜爱躲懒,我说一句,姑娘,有什么命做什么事,没得叫人看不起!今儿这些活儿做不完,饭你也不必吃了,四执库不养闲人,容不下金尊玉贵的主儿!”

  摇光在寿药房磋磨了会子,瞧着时辰差不多,料想贵妃那不爱药气的性子,必然待不了那么久,顶多坐上一刻钟就要走的。何况老太太这几日倒渐渐有回转的迹象了,要是指不定那一日醒了也未可知。

  到底昨儿刮了一夜的风,如今渐次下起雪来,宫里就显得愈发安静。她顺着墙根儿走,道上来来往往的宫人少,就算是见了,目光短短交汇,步子却纹丝不乱地错开了。人情淡薄在这里是寻常,待你好也不一定真心诚意,只是忌惮着你身后有人,不敢摆脸子摆谱。

  她孤身一人走在茫茫小雪里,抬眼远望着蛋壳青的天色,以及在重重天色里,只剩下一个轮廓的殿阁楼宇。

  过了御花园,过了储秀宫,一条路直直走到头,离慈宁宫也就不远了吧。

  忽然遥遥闻见极其齐整的步履声,摇光吓得顿住步子,贴着墙根。眯起眼仔细分辨,因当时宫中妃嫔的步辇,由驼色青靴的太监两两分抬,前头数对宫女引路提灯,浩浩荡荡地,朝她行来。

  全妃没有与她们一起,嘉妃的宫里做了小食,昨儿就约了她同吃。从慈宁宫到长春宫方便得很,没几步就到了,故而早早地分了道。贵妃与宁嫔一前一后,循旧从御花园出琼苑东门,回东六宫去。

  摇光悚然一惊,屈膝在雪籽上,深深泥首:“奴才给两位主子请安。”

  贵妃在步辇上养神,并没有注意到她,倒是宁嫔远远就瞧见了她,叫了一声贵主子,“这是老主子跟前的丫头不是?”

  贵妃不耐地坐正了身子,拥着暖炉厌恶地瞥了摇光一眼。这丫头不老实,不老实便算了,还处处在她跟前扎眼,委实可恶。

  贵妃的护甲轻轻扣着辇沿,那镂空万字纹嵌宝的护甲细长,在雪天里发着凛凛金光,一如贵妃慵懒且嫌恶的音儿。她盯着跪在下首之人,恨声道:“好没眼色的东西。”

  宁嫔含了笑,将身上裹着的大氅紧了紧,曼声安慰:“贵主子千尊万贵,又何苦为了这起子奴才费神?咱们有的是教训她的时候,自有我替您料理。”

  替她料理么?只怕是自己也不大遂心吧。不过也好,她瞧着生厌的东西戳在眼前是自找难受,既然宁嫔上杆子替她分忧,免得她脏了自己的手,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贵妃不欲多言,更没心思在她身上费周章。她打量了摇光一眼,到底是公府里的千金,人人捧到大的姑奶奶,与旁人一样行着叩首的礼,举止之间便很不一样。只是她现在最讨厌这种自矜身份的做派,再煊赫又怎样,再煊赫不也是从前的煊赫,现下这后宫里是她做主,时局已经很不一样了!

  贵妃扭过头去,“走吧。”便再不理她,一行人遥遥往琼苑西门上去了。

  宁嫔示意抬辇的太监上前几步,这才从步辇上探出身来,笑吟吟地打量着她,“这不是故人么?许久不见了,舒七格格。”

第33章 凄凄岁暮

  到底家里在前头得脸, 家里姑娘在后宫也得势。宁嫔今日裹了一身貂里的大氅,水粉色的面上以缂丝作出一副芍药蜂蝶图,倒像是在春天似的。大氅里穿着身红绯色的水仙福禄纹袷袍, 沿着下摆滚出两支如意,掐着细细的牙。她面色极好,轻扫胭脂也遮掩不住娇俏,柳叶眉在面上两边陈开,一对美目便滟滟如秋波,荡漾出一片动人的光华。

  摇光将头泥到雪面上,贴额, 宛转出一片不匀的凉意。她的话音不卑不亢, 重复着先前的话:“奴才请宁嫔娘娘安。”

  宁嫔并未叫起,端然打量着她,轻轻嗤了一声, “既然入宫为奴, 就要有为奴的姿态。宫里不似府里,由不得你作样拿乔。我今儿教教你,是为着你好,你可别怨我。”

  摇光知道有这么一遭,逃不掉就是逃不掉。上回顶撞万岁爷, 是因为尚且存着几分回转的希望,替家里说说话。这位主儿可不一样,你越犟, 她越得趣磨折你。所以适当服服软,对自己好, 没必要受多余的苦。

  “奴才初入宫闱, 慈宁宫的姑姑们教导奴才, 有不周的地方,今日多谢宁主提点。”

  她这话说得有趣,听得宁嫔发笑。好机灵的姑奶奶,不是朵娇娇花,心里有些子沟壑。可是这沟壑应付高门大户尚可,在宫里可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慈宁宫的人可以提点她,她亦可以。

  宁嫔道:“慈宁宫的姑姑们宽仁,纵养出了你这不知死活的性子。我今儿旁的不教你,就教你一个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舒宜里氏如今破落啦,想来你还不知道吧,你家的宅院被收回之后,另赏了哈珠——那是我娘表家兄弟。昔年舒宜里氏的姑奶奶多么风光,如今不也入宫为奴为婢?到底是硕大人好本事,充军、发配、与披甲人为奴,死的死,散的散,还有一个你,朝廷处置钦犯的法子,你家是尽占了。”

  摇光垂下眼,这话听着刺人,但也没错。惨淡是很惨淡,刚开始听不得人说家里,提起家里就难受,如今也认命了。阿玛常说造化,精要就在一个化字。就好像代表着冬至的复卦,上坤下雷,群阴剥阳,至于几尽,一阳来下,故称反复。阳气复反,而得交通。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之中,由变化而生出无穷的可能,只要尚有一息存全,就能生生不息,永无穷尽。

  她按下性子,按下横亘在心头的苦涩与不平,语调匀齐:“如今已至于此,奴才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宁嫔挑起了眉梢,慢慢地收回身去,“看来你并不知道你的错处。舒宜里氏贪墨巨万意图谋逆,不是本宫与本宫的母家不能容你,是主子要惩处你,是天家要责罚你,这便是天道!覆厦之下尚得容你一丝性命,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念着旧情。”

  宁嫔睨了她一眼,“掌嘴。”

  身侧的宫女便上前来挽起袖子,一掌又一掌,打在面颊上,火辣辣地生疼。

  “啪!”

  肌肤与肌肤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雪天里传得格外响亮。

  在步辇上高坐的人似乎很受用这声音,支颐含笑着欣赏,顿了顿,说罢了,“你着实愚笨,很不清醒,就跪在这里,不许打伞,好好思思己过吧!”

  摇光心里忽然觉得很不上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宁嫔打今儿一遇着就没想放过她,装谦卑也得罚,顶两句也得罚,早知如此,还不如回敬两句呢。

  宫里罚人,要么派个宫人盯着,要么定个时辰。宁嫔叫了声走,步辇便浩浩荡荡远去了,没留下人也没说什么时候起,那动一下身都是罪过。

  摇光跪坐在雪籽上,雪籽便化作冰水,渗透了袍子,渐渐的渗到关节。她苦笑了下,来宫里罚跪这是第二遭了,还没出冬天,估计再这么着,老了膝盖得歇菜吧。

  饶是这样,她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肩腰不曾塌下去半分。家里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了,昔日的荣光不复存在,所余的不过是这一身脊梁,尚且不折。

  雪有往大了下的势头,绵绵滚卷而来,鞋面早已浸湿,谈不上什么冷,冷到极致反而浑身开始作热。她眼里濛濛的,紧跟着面颊烧上来,忽然想起了那日养心殿明黄绫子御案上的澄心堂纸,上用之笔皆蘸朱砂,用来画卦象便如残霞断折,逶迤出一天的红色。那是复卦,皇帝的话言犹在耳,一阳始生,万物光明,这寒冬长如许,总会有腊尽春回的一日吧。

  家里若逢上这么大的雪,长辈们不爱让她们出门,连哥子们都歇在家里。可是三哥哥却偏偏不爱,角门的小厮里有他的人,他换了一身装束从抄手游廊溜出去,和那一帮朋友涮火锅,酒酣耳热说文章么。据说那一年落了场好大的雪,荣亲王跟着皇帝围猎,收获颇丰。况且新弄到手了好大好大的玻璃屏,就放在后花园的水榭里。三哥哥接了消息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又知道阿玛额捏必定不会准许,干脆自己乔装成小厮混出了家门。临了把一个包袱塞给她,眨了眨眼笑道:“老地方,我在外头接着啊。”

  其实就是又想溜出去,又觉得一身小厮的衣裳出门赴宴很跌份子,于是让她把衣服包袱从墙头扔出去。不让身边戈什哈干,是因为她是家里的姑奶奶,就算干了坏事被逮了还有玛玛护着,阿玛额捏纵然生气,也不会怎么怪罪的。

  她裹得跟个雪球似的,抱着包袱眼泪汪汪只是生气,知道外头席面上好,有天南海北四处来的珍鲜,可恨她不能随三哥哥一同出去,这漫漫冬日闷在屋子里睡大觉,有什么趣?

  想想一定很好玩吧,那样大的玻璃屏风,她还从没有见过呢!三面环水的水榭,大雪纷飞,余舟一芥,天地共色,满座英才,人生逢此,便可尽兴浮一大白。

  然后作诗裁句,痛痛快快地说话,一身醉来乘马回家,虽然进家门的方式委实跌份子了一点,但是总体还是很英雄的。

  她送完衣裳就在屋子里等三哥哥回来,她送衣裳可不是白送,是有条件的,须得从外头带些新鲜东西回来,或者席上吃食也好。在昏定前一个时辰,她偷偷溜到角门上等哥子,门轻轻推开一条缝,不过一刻,便能看见一个恣意飞扬的少年从漫天大雪中策马而来,一身锦绣,眉若刀裁,带着淡淡的酒意,翻身下马,熠熠生光辉。

  如今荣亲王府里,应该还是会约宴作诗的吧?只是座中人少,不知有没有人会谈起当年的三哥。

  她深深吸了口气,冷气便随着呼吸灌入肺里,牙齿打着寒战,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渐渐地连两旁的宫墙也看不大清了,在一片晕眩里她仿佛又看到了玛玛,在不远处,还是熟悉的桌椅陈设,玛玛朝她招招手,说错错来。

  眼眶湿润,她真的好想玛玛,有人庇护的时候,不需要担忧风霜,所以哪怕外头下了老大的雪,也能兴兴然生起赏玩的雅兴。可如今不一样了,如今她甚至有些害怕下雪,她会害怕在雪地里要外出会迷了道路,她会害怕双手久沾冷水起一层一层的疮,也会害怕雪天奉滚滚的茶,稍有不慎会滑了跤、烫了手,也会害怕这场大雪漫漫没有尽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多久。

  记忆里家里流散的那一天也是一场大雪,兵丁一哄而入,女眷都躲在玛玛的春晖堂里,玛玛躺在床上,额捏拥着她,她偷偷透过窗纸看,看见阿玛、哥子们都披上沉沉的锁枷,足上拴着铁链,被人呼喝着带了出去。一向刚强的额捏捂住她的眼睛,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到了发间,凉凉的,令人发颤。后来额捏也被带走了,有个从宫里来的嬷嬷迈过隔断到暖阁里来了,玛玛挣扎着要起身,嬷嬷摇了摇头,身后两个苏拉便上前来,不由分说拉起她的腕子,领她出屋。

  她骇极了,拼了命地挣脱,那两个苏拉的力气却出奇地大,她狠命地哭喊,可是没有人理会她,她大声叫玛玛,床榻上的玛玛含着泪说“去吧”,转过头去,再也不理她了。

  她从角门走,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也是在这扇门以外,是她那意气风发的三哥哥,可今时今日已经不一样了,她看见绸缎、珠翠凌乱散了一路,家里各个当口都有兵丁驻守。茫茫的大雪不分日夜地下,安静得吓人,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雪地里有一支金钗,是额捏家常时戴的,赤金锻出宝瓶葫芦的胎底,点上湖蓝与深蓝的翠羽,周身绕着一圈红蓝宝石、翡翠碧玺,精巧雅致,寓意又好,可如今却失落在雪地里,明明她离它那样近,她也不能够够得着。

  大雪倏倏将金钗给掩盖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天与地旋转起来,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四周安静得很,只能听见风声奔涌着穿过狭长的宫道。整齐的击节声如同挥动的静鞭一样,铺天盖地。执炉,宫扇,威仪棣棣若山河,高而宽阔的御辇上,明黄的华盖纷飞飘举。

第34章 冷处偏佳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也下着雪,她半梦半醒着,就好像庄周的蝴蝶, 纷飞飘举。可是到底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呢?是这些日子的经历只不过是化蝶一梦,还是她从前的所有过往都是一梦?

  摇光慢慢地睁开眼睛,外头的雪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不像日光那样耀眼,反而很有些温和的触感,像一片羽毛一样。她的身子也像羽毛一样, 轻飘飘地, 身上盖着几层的锦被,宫里的被褥馨香,盖在身上只觉得和软温适, 却不压人。她就怔怔地望着那窗纸, 说不上委屈,没什么可委屈的,只是心里头觉得酸的很,像一颗青桔子,生生被人掐出水来。

  喉头作烧, 想来是又病了,这个冬天总是过得七灾八难的,在一片寒冷里浸淫久了, 仿佛不知道春天还会来似的。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初入宫时太皇太后怜惜她, 拨了间屋子给她一个人住。后来在慈宁宫认全了人, 旁边就是其他宫女的榻榻, 烟锦和蒲桃是茶水上的,来往得最勤。她也很乐意跟她们打交道,就跟闺中的姊妹似的,描一描花样子,聊一聊闲天儿,来打发这慢慢的宫禁长日。

  如今她们也不在屋里,愈发衬得安静,只能听见外头间或的风雪声,不知是不是廊下笼子里的雀儿在叫,扑棱棱地闪起翅膀,任凭它怎样挣扎,总是绕不出这一座笼子。

  头昏昏沉沉的,间或地醒着,嗓子眼堵得难受,也就不去理会了。她不分日夜地躺着,细细地出着气,看着天一分一分地暗下去,也许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一分一分地,偶有短暂的光明,却也如吉光片羽,最终等待着她的,是漫长又无尽的长夜。

  自鸣钟不知叫了几回,才有门扇的响动声,一个穿着蓝地弹花窄袖锦袍的人轻轻走了进来,在炕前站定了,就着星微的灯光瞧她的脸色。这情景与几个月前无二,那时摇光刚进宫来,乍逢着变故的小姑娘惊魂未定,整张脸都没有什么血色,就那么小小一团,蜷缩在锦被里。

  芳春轻轻叹了口气,替她掖了掖被子。先前太医来看过了,说是受了极重的风寒,兼之旧疾未愈,终日忧思劳心劳神,此番来得凶险,一时半会难以醒转。偏生太皇太后醒了,慈宁宫里忙上忙下地伺候,人人都称皇帝孝心感动天地,太皇太后得天地神明护佑,挺过了难关。一时半会,竟也也没人能分出神来照料她。

  那日苏塔让葫芦上养心殿找四儿,四儿上军机处办差了,皇帝正在申饬大臣,李长顺等人皆在殿内伺候,没人能传得上一句话。好容易四儿回来了,宁嫔宫里的人又赶着上养心殿来,说嫔主儿受了寒,请主子爷去看一看。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就算要去,从养心殿上宁嫔宫里,是不会经过摇光罚跪的长街的,等消息好容易递上去,只怕连人都已经冻没命了。

  到底是李长顺眼尖,留了个心眼,愿意帮她。趁皇帝登辇的空当,将话报了。万岁爷面色如常,只说了句要去瞧老祖宗,便改道往慈宁宫那头去了。御辇行得比往常都要快,明黄的仪仗排山倒海,不消片刻,便看见了在道央上跪着的人。

  后来是怎么回来的,不敢说。苏塔早已命人摆了春凳在夹道上等着,主子爷亲自下辇将人抱上了春凳,让她们打头,堂堂万岁爷的御驾倒成了区区宫女的仪仗,在后头紧紧地跟着,边上伺候的人一声也不敢吭,夹道的宫人皆背过身去。若不是恰巧太皇太后醒了,只怕万岁爷怹老人家要一股脑把人送到榻榻里才算完。

  要说论容貌,宫里的主子们不施珠翠,与摇姑娘没法儿比。年轻姑娘眉眼边的蓬勃劲儿,任谁瞧见了都要眉开眼笑的。何况是从小捧凤凰似的捧出来的姑奶奶,威风,英气,说话间眼睛里都流转着光彩。不像在深宫里浸淫久了的妃嫔们,一举一动里都透露着精巧的算计。

  其实主子爷当这个家也很不容易。他们有缘分,小时候是见过几次的。彼时的舒宜里氏尚且显赫,先老太太领着她入宫来,陪皇太后说话。小小的姑娘家裹在锦绣堆成的衣裳里像凤凰,却不像别家姑娘那样娇气摆作派,见这谁都是笑盈盈的一张脸,和谁都混得开。那时小端亲王最爱和她玩在一处,万岁爷反倒还受了冷落。

  谁知道呢,缘法就是一件这么奇怪的事情,有些人你以为没有缘分,实际缘分且深厚着呢。有些人你以为缘分深厚,耐不住命运多拨弄两下,也许再也没有音信了。

  小端亲王派人打听摇姑娘的事,她与苏塔都知道,闲来替她谋划合计,能得太皇太后庇佑,嫁给端亲王,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如今舒氏倒了,正头的福晋怕是指望不上。小端亲王那不着四六的人,这几次在主子爷跟前办差倒是很有模样,若是此后振奋起来,实打实谋一些差事,又有万岁爷看顾着,前程也坏不到哪里去。做一个富贵宗室,闲散平淡地把这一辈子过了。等再过些时日,逢着大赦,抬作正头福晋,便没有什么好烦心的了。

  只是万岁爷这番举动,不寻常。瞧怹老人家那日的模样,一张脸绷得紧,周身都是凛人的气度。他为君四海数年,再大的事情在跟前,也是澹然温和的神色,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乱了分寸。那次却不同,那次的神情简直令人害怕,是知道嫔主要歇菜了的害怕,一看便是怒到极处了,是真真切切的天子之怒。

  好在现在老主子醒了,过了这一劫,还有数十年的筹划。老主子一眼看见摇姑娘就投缘,老太太那样看重她的妹妹,必然也会为她的孙女,安排一个最妥当的去处。

  摇光睡得轻,一阵一阵的发热。听见细微的响动就害怕,乍然睁开眼,头一个见着的便是芳春。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摇光慌慌张张地想去擦,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芳春见着了,亦是心酸,抽出帕子来替她拭泪,柔声道:“好姑娘,委屈了。此番是在慈宁宫的地界里,咱们都护着你呢,再没人能伤着你。”

  宁嫔身边的宫女下手下得狠,原本如冰如缶的一张脸,到现在还留下扫不去的红痕,像是太皇太后暖房里养着的抓破美人面。芳春有意避开伤口,却不料还是碰到了些,她眉头一紧,咬着牙忍疼,半分也不愿多说。

  芳春收回帕子,又替她掖了掖锦被,“老主子醒了,直说要见你。我们不愿让老主子伤心,说你病着,不好传病气过去的。便是这样,姑娘也要争口气,为了老主子,早日好起来呀。”

  摇光的声音有些颤颤的,许久没有说话,喉咙里积作一团火,再不复从前的清脆响亮,倒像是揉皱了的一团纸似的。她连说话都有些断续,毕竟是力不从心的缘故。

  “我…我好了…就给老主子…老主子问安去……”

  芳春忙嗳了几声,端水来,仔仔细细喂她喝了,“姑娘在病里,切忌多说话,费嗓子。眼下老主子跟前着紧,姑娘跟前难免短缺些人。我给姑娘把需要的物件一应备在边上,姑娘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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