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小九
晴雾飘出去吩咐人不提。
锦鱼扶着桌子,软手软脚地慢慢坐下,偷眼看她爹。
就见景阳侯也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皮肤松弛发黄,鬓角都露出白霜来。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每个人都要替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就算这次她爹没有丢掉兵部尚书的位置,亲自逼死结发妻子的这件事,也必将成为心里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她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劝说,便无声地坐着。
“我是不是错了?”却听她爹声音嘶哑地问。
锦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说的哪件事呢?
“爹爹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了?”
“我识人不清,又狠心绝情。她昨日问我……这一生,是否对她有过真心……我竟是答不上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她的亲事,是老侯爷定下,老太太也同意。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我以为只要我严守嫡庶之分,让她坐稳夫人之位,便够了。却原来并不够。这一辈子,就好像一场大梦,醒来不过一身粗衣布服,什么也没有。”
她爹的声音很模糊,好像在呓语。
锦鱼心头发酸,眼中又落下泪来。
谁对谁错,她也分不清。
想了半天,她哽咽着问:“那……爹爹这一生,可有对谁真心过?”
景阳侯半天没回答。
就在锦鱼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时,他低声道:“你娘。”
锦鱼心中一痛,目光落在许夫人的身上。
“她比我先看明白我自己,所以才对你娘下了手。”
锦鱼却轻轻摇了摇头。若她爹对她娘是真心,又怎么会舍得撇下她们母女十五年?
也许有些人的真心只有这么多,比不上别人的真心吧。
可她也不能选择父母。纠结她爹是什么样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便擦干眼泪,转了话题,问了问该如何发丧等事。
一时听得外头丫头来说大郎二郎他们来了。
景阳侯便不动声色地把那封遗书收到了袖中。
四人一进来,这屋子就显得有点挤。
锦鱼忙起身见礼。
卫大郎卫二郎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箭步就冲到炕前,伏在许夫人的身上痛哭失声。
刘氏与杨氏站在他们两个身后,也是哭声不止。
四人这样哭了半天,卫大郎不知道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直奔到景阳侯面前,颤声道:“母亲的遗书呢?昨日她还说自己是冤枉的!怎么今日就认罪了。父亲!你到底对母亲做了什么?!”
景阳侯半垂着眼眸,态度倒也平静,道:“大郎,你母亲做错了事,如今只是天网恢恢罢了。”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娘不会杀人,不会做那样的事!我记得,我都记得。文氏是娘自小一起长大的丫头,情同手足!二妹三弟都是养在娘的院子里,吃穿用度,都跟我们一样!她怎么可能杀文氏!”
卫大郎昨日脸上被刘氏也抓了好几下,此事表情狰狞,直接开□□粗。早忘了景阳侯是他爹。
屋子里,其余人等都十分安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震惊了,连哭声都停下了。
锦鱼却更加肯定,老太太没弄错,没冤枉人。
以许夫人的心性,怎么可能真容忍一个丫头出身的小妾生下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平起平坐?
“母亲的信呢?母亲的信呢?我要替母亲去伸冤!”卫大郎直逼到景阳侯的跟前,居高临下,目呲欲裂。
景阳侯抬眸,冷眉冷眼地盯着他:“什么信?”
卫大郎仰面大哭,旋即又大笑起来,道:“我知道了。娘是你逼死的!你早厌弃了娘,巴不得趁这个机会,整死她。她死了,好给姓秦的贱人挪地方!这件事我不会善罢甘休,我要去击登闻鼓!”
景阳侯气得满脸胀红,拍桌大骂:“糊涂东西!你是要把全家都拖下水替你娘陪葬么?!”
锦鱼在旁边听他又骂她娘,气得浑身发抖。
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自己闯出这么大的祸事还不够,还嫌事情不够大,居然还敢威胁去敲登闻鼓!
实在不能再纵容下去。
第124章 生恩养恩
她水眸圆睁, 凌厉地看向晴雾:“还不赶紧打晕了他!”
晴雾微微一怔,却二话不说,飘身上前, 一扬掌, 卫大郎的哭闹声戛然而止。
晴雾甚至还仔细地扶住了卫大郎轰然倒下的身躯, 以免砸在景阳侯身上。
卫二郎今天倒是挺奇怪, 不像平常那样事事都跟着卫大郎行事。
见卫大郎又被打晕,他脸色苍白往旁边直躲。杨氏也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一脸惶恐。
锦鱼这才转向刘氏:“先把他抬回你们院去吧。就是捆着绑着,也不能让他再出来闯祸了。”
刘氏昨日挨了卫大郎的巴掌,右边脸还肿着, 嘴角也青了一块。
听到这话,狠狠瞪了眼已经人事不省的卫大郎,点了点头。
晴雾便叫了一声, 外头进来四个婆子,把卫大郎给抬走了。刘氏却没跟着一起走。
锦鱼见卫二郎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也有些不忍, 便对景阳侯道:“爹爹, 夫人的绝笔不如给二哥哥看看。回头也好让二哥哥劝劝大哥哥。”
景阳侯闭了闭眼, 长叹一声, 从袖中拿出信来, 却并不递给卫二郎, 反递给了刘氏:“你来念给他们听吧。”
也许还是防备卫二郎冲动之下毁了信件。
可见景阳侯对这两个儿子到底有多失望。
刘氏接过, 低声念了一遍,没什么感情。
杨氏却又嘤嘤哭起来。
卫二郎一边听, 一边不断抬着衣袖抹眼泪。
景阳侯见了,想了想, 还是对刘氏跟卫二郎道:“这事牵扯到朝堂之争。你们好好劝劝大郎,不要落入了别人的陷阱。搞到毁家灭族。他也该明白,这侯府世子不是那么好做的。若他再这样糊涂冲动下去,这一大家子人,我实在不放心交给他。”
刘氏脸色大变,悚然一惊,忙急切道:“父亲,我……我会劝他的。我会好好劝他的。”
卫二郎却只抹了抹泪,点了点头。
景阳侯大概实在是累了,从刘氏手里取回那封信,仍是放到袖中,便起身道:“锦鱼,你就辛苦些,在家里住下,主持下大局吧。刘氏,你有什么事,先问过她。”
锦鱼叹了一口气,跟刘氏一直送他到古香堂门外。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葳蕤的一片雪白的蔷薇之间,正要转身回去,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身材瘦瘦的,个子也不高,穿着一件大红的直缀。
明明就在她面前,又是那样亮眼的颜色,看着却没有什么存在感。
她不由吓了一跳。原来是卫三郎,也不知道他在这门口站了多久了。
这个弟弟,她不亲。卫三郎在卫家也没什么存在感。她从回到卫家到现在,总共怕也没跟三郎说过十句话。
可现在看他这样,又不由有些可怜这孩子。
这府里大概人人都知道了许夫人的事,唯独他还不知道,居然穿了件大红的衣衫来。
若是知道了许夫人真的杀了他亲娘,想必冲击会很大。
许夫人贤名远播,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把锦芬跟卫三郎都放在自己屋子里,与自己的儿女一同养大。
人人都说她重情重义。
再加上,楼氏也是她的丫头。也是安安稳稳的,还生了女儿。
这样一个满京知名的贤良人,谁能想到文氏会是死在她的手上?
锦芬跟三郎肯定更想不到。这个从小视作母亲的人,其实是杀害生母的凶手。
不过这事他们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反正丧服还需要时间准备,穿不穿红,也不打紧。
她便问三郎:“你要进去看看吗?”
不想三郎眼神飘忽,双眼微眯,半天道:“她真死了?”问完了话,嘴角还诡异地翘了翘。
锦鱼骇然,不由望了刘氏一眼。
只见刘氏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虽觉得三郎的态度有些诡异,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再说也已经答应了要带他进去。
她便点了点头。
卫三郎眼神忽地一亮,好像暗夜里突然点着的灯,却冒出的是一抹幽蓝的火,更显诡谲。
他点了点头,抬脚越过锦鱼与刘氏就往里走。
锦鱼跟刘氏又对望一眼,忙追上去,紧跟其后。
一时进了东梢间,就见卫二郎正坐在椅上,低头呜呜呜地哭。
杨氏坐在另一张椅上,却是红着眼,正发呆,见卫三郎走进来,她叫了一声“三弟。”
卫三郎却恍若未闻,反而径直走到炕前,垂头去看许夫人。
卫二郎住了哭,跳起来怒道:“你怎么这般不懂事,居然穿件红衣来!”
锦鱼骂他们吵起来,正想上前劝架,谁知卫三郎不怒反笑,而且越笑越大声。
锦鱼心道:这卫三郎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实心疯了吧。
卫二郎见他居然敢笑,哪里还忍得住,跳起来,扑过去揪住他的领子,大骂道:“生恩不如养恩,这些年母亲可没亏待过你跟你姐!”
卫三郎的身体却像一根木头戳着不动,可脸上仍是在笑,笑得两行眼泪流到腮边。
卫二郎抬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卫三郎却是微微一怔,突然止住笑声,扬手也“啪”地给了卫二郎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