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小九
就见锦鱼梳着个娇媚的倾髻,左鬓插了一朵红火的扶桑花,右鬓一支飞燕挂珠金钗,身上茜色薄绫袄,一条牙白拖地挑线裙,明明极朴素,可反衬得一张小脸珠玉莹莹,如阳光下闪亮的露珠一样。
她不由心道,有的人就是生来享福的,不像她,劳碌命,嫁到江家十年,主持中馈八年,操碎了心,可这日子越发过不下去了。她的嫁妆本就不丰,这些年为了脸上好看,又东贴补一点,西贴补一点,越发没了底气。自己已经有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有了一个,日后还不知道怎么过。
本来盼着来了这么个能干的弟媳,能替她分担点儿,结果三叔护她护得跟眼珠子一般,怕累着了她又怕大家伙惦记她的嫁妆,竟一开口就要分户。公公婆婆也说,人家才进门,不好逼着她管事。
上回锦鱼顺手收拾了一下花园,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不说锦鱼好的。她这日日辛苦的反倒没人提。
她便忍不住道:“我跟夫人在这里商议过中秋的事呢。先不说中秋宴,就各家的中秋节礼,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出这一注银子来。不知道三弟妹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白夫人接话道:“这中秋是个大节,好歹也要糊弄过去的。不如这样罢,各人娘家的礼,便自己出了。出多出少的,都自己看着办。其他的便仍从公中出。按着往年的例……”说着便拿起账薄算起来。
锦鱼心头一动。想起昨日江凌跟她在枕边商议的事情来。
江凌道,这中秋将至,常恭坊的那些小官儿之家,免不了请亲会友的。可是地方狭小,若是能把这院子租出去,给人请客用,一日也不多,租个五两十两的,一个月至少也有个二三十两的进项。她便说,若是再与城中酒肆茶楼合作,怕又能再多个二三十两的进项。夫妻两商议定了,江凌便说,他今日下了差事,去向钟哲问问,这事能不能行,也顺便问问钟家有没有现成的酒肆茶楼可以跟他们合作的。
江家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他们家的买卖都典当光了,如今只靠田庄和俸禄的进项,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一时白夫人已经算出来了,道:“怎么着,少算少算,也有十家人,便是一家五两,也要五十两才勉强应付得过去。”
锦鱼忍不住道:“咱们可是每年都要花现银到外头买这些个礼品?”
胡氏笑道:“家里比不得你们景阳侯府,如今哪里还存得住货?”
锦鱼问:“按例家里过这么一个节,要多少银子?”
白夫人唏嘘道:“看按哪一年的例。若是老年间……罢了,不翻那老黄历了。只说前几年吧,少算少算,亲戚朋友的,也有二三十家,一家不多,十两银子,再加上自家的中秋宴席,怎么也要二三百两才算过得去。如今好些人家都不敢走动了。”
锦鱼想了想,道:“中秋原是团圆之节,我那园子刚修得了,不如咱们今年请这些人家来逛园子吧,大家团圆热闹。临走,每家送盒月饼。园子呢,不花钱,酒水呢也不用太丰盛,从咱们田庄上运些新鲜的水果野味并猪羊来,我再去弄些螃蟹桂花酒。大嫂子这头,只消准备些月饼,如何?”
白夫人顿时喜笑颜开:“就说你是个能干的。”便问胡氏好不好。
胡氏心里也觉得锦鱼这法子好。他们家不缺干活的人,独缺钱。能不花现银地把这节过了,怎么不好?当下忙道:“既如此咱们各自的娘家人少不得一起请了。”
白夫人道:“正是。若是不请他们,怕亲家要怪罪。”
锦鱼想了想,也有道理,便点点头。
事情便这样定下了。三人便又议了一阵该请哪些亲戚,定了八月初十这日请客。既有时间准备,又不至于挤到中秋前两日,大家抽不出身来。
锦鱼虽与景阳侯府不亲,心里暗忖:老太太身子不好,寻常是不出门走动的。许夫人与她关系又尴尬,想必也不会来。大嫂刘氏也不会为了她就跟许夫人对着干。想来想去,都觉得肯定没人会来。不过到底是娘家,想了想,还是请胡氏列上了,又加上了锦熙锦芬锦兰三家。
胡氏便问:“敬国公府那头,可是你自己要亲自去请?”
锦鱼有些尴尬。在外人看来,她跟锦心同日出嫁,关系当是最好的。可天知道,她跟锦心其实早成了死对头,她刚才根本就忘了锦心。这事又不好跟胡氏明说,只得笑说道:“我本来是怕他们门第太高。嫂子提醒得对,也不好厚此薄彼的,也请大嫂一同安排上吧。”
心道:反正就算请了,锦心也不会来的。礼节上做足了总比失礼的好。
不想却忽听胡氏又道:“三弟妹这般能干,怎么忍心瞧着我挺着个大肚子,还为这一大家子操心呢?不如你便接过这中馈去,我也是实在支持不住了。你瞧瞧我这张脸,还能看吗?”
这话就差直接说她不懂事了,锦鱼顿时涨红了一张小脸,忙看向胡氏,就见她所言不假。胡氏脸上又黄浮肿,像是注了水的黄纸,两颊还长满了一层黄褐斑。
她心里不由有些自责。她嫁过来也有三个月了,一直在忙自己的事。
又想,昨日江凌说她在永胜侯府委屈了。若是永胜侯府一直这样穷下去,她便是自己抱着金山银山,也没法子好好独享这份福呀。当下心一横,点了点头:“自然还要婆婆跟大嫂子指点着,我才敢接手呢。”
白夫人与胡氏俱是一怔,旋即脸色泛红,双双站起身来。白夫人左手捧着账本右手拿对牌,胡氏慌慌张张地就从腰上掏钥匙,生怕她下一瞬就反悔一般。
锦鱼:……她怎么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
晚上江凌在外头跟钟哲吃过饭才回来的,身上有些酒气,脸色红扑扑地,锦鱼起身迎上去,却不动手帮他洗手换衣。原是一开始她也学着个贤妻模样,想要亲自伺候他洗手换衣。江凌却是坚决不肯,说他在外头不知道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肯污了她的手。
豆绿茯苓熟练地伺候着江凌擦脸净手换衣,她便去倒了茶水,两人这才坐下说话。
江凌便跟她道今日钟哲去看了院子。
钟哲赞不绝口,说牡丹本是人间富贵花,他初时只想到要把这园子打造得金玉满堂,画阁朱楼,好与之相称。不想锦鱼只往清幽素净质朴上走,竟让这园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有风骨意趣。说这园子如今有名士之气,不如再设上几堵粉壁,也方便文人名士来拼文论诗。
锦鱼听了自然高兴,道明日便吩咐人去建粉壁。
这才把请客和接掌了中馈的事说了。
江凌听了,长长地黑睫低垂着,抿着嘴,半天闷闷道:“是我连累你了。”
锦鱼看得心里软软的,忙道:“咱们夫妻何必说这种生分的话?我既嫁进来,便是这家的一分子。家世兴亡,我也有责任。不如我主内,管着中馈。你掌外,跟着钟三爷学些庶务。我在家节流,你在外开源,这样一家人,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江凌慢慢抬头,眼里都是缠绵的光,他缓缓伸出手来。
他的手生得极好,白皙劲瘦,骨节分明,一根根如玉琢的一般。
他紧紧将锦鱼的手又握了握,千言万语卡在嗓子眼里,胸口闷得一阵阵地痛。
若永胜侯府不是败落至此,这个难当的家,谁又会舍得扔给锦鱼呢?不过是想着叫锦鱼拿嫁妆贴补罢了。
他非长非嫡,以前想着反正永胜侯府轮不着他当家作主,他自己也不是个爱吃喜穿的,一直便过得浑浑噩噩随遇而安。
若是他能像钟哲那般,有自己的买卖店铺,也不至于叫锦鱼跟着他吃这种苦累。
这样想着,眼眶微红,他艰难地动了动喉节,默默点了头,心里却是暗暗发了狠,仕途那是远了说,眼下,他得先想法子把这一府的日常花销挣出来。不然真是白生了个男儿身。
锦鱼见状,道:“你放心,我暂且先萧规曹随,有什么不懂的,先请教着大嫂。等请完了客,我再来慢慢整顿家中诸事不迟。”
话是这样说,当晚,夫妻两人还是议了半夜,直到三更才歇下。
*
第二日,锦鱼早早就去了芳林堂,胡氏白氏都遣了人来说,她们今日就不过来了,凡事她作主就是。
锦鱼看着桌上那堆钥匙还有乌漆发亮的对牌,长吸一口气,仍用着胡氏常用的管事妈妈,把事情一一分发了,又让拿了府上名帖子,按着昨日议定的名单,派人去各家请客。
景阳侯府和四个姐姐的帖子她让茯苓亲自跑了一趟,顺便也看看秦氏的情况如何。
到了中午,茯苓回来,笑说老太太精神兴致都好,说要来,因此大嫂刘氏二嫂杨氏都要陪同。只有许夫人说不得空。又说锦熙锦芬锦兰那边也都说会来,最后去的敬国公府,没见着人,只请了婆子传话,不知道来不来。
许夫人和锦心的反应,锦鱼一点不意外,意外的倒是老太太,竟肯来帮她撑这个脸面。
过了两日,来客名单也全了,竟足足有四十八人之多。
锦鱼只觉得肩上好像挂了大磨盘。
她可是头一回掌家,头一回办大宴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啊。
可她一点经验都没有。靠江凌吗?江凌也没经验啊。
该怎么办?
第48章 睡不着么
不过, 她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王青云。
王青云小小年纪便掌过王尚书家的中馈,在京中贵女圏中又是个会张罗的。
想到王青云, 便又想到了钟微, 钟微如今正跟着黄夫人学管家。
想到钟微, 又想到钟哲。那才是个什么事都有主意的。
只是钟哲那边, 还是江凌出面的好。
可若是她跟江凌说想请教钟哲,不知道江凌会不会多心。之前买园子修园子问人家也就罢了,怎么自家请个客也要问钟哲。
当下虽觉得有些遗憾,还是决定自己先列出个章程来,再去请教王青云钟微。
整个下午, 她都关在屋里,与茯苓豆绿商议怎么办宴会。豆绿出不了什么主意,但茯苓没吃过猪肉, 倒见过猪跑,只按着她知道的景阳侯府的规矩跟她说了一遍。
章程还没写完,江凌便回来了。等江凌洗了手, 换了衣裳, 她忙献宝似地拿了给江凌看。
江凌见那黄竹纸上列得极细, 什么人安排在何处, 由多少人引导伺候, 喝什么酒, 吃什么菜, 在何处更衣等等,便道:“我们家多少年没这般大宴宾客了。想来便是大嫂子也办不了这么周全。你不用太担心。定会顺顺利利的。”
豆绿在旁边倒茶, 插嘴笑道:“我就说,奶奶出的主意, 不管如何,姑爷定是只会说好的。”
锦鱼瞪她一眼,又问江凌:“你也细看看,哪里就这么周全了呢?”
江凌笑道:“我看是极周全了。只有一点……咱们这个园子,若是日后要租出去给人办宴会,倒不如借这机会把这章程做得扎实了。一会儿吃完饭,我跟你再仔细议议,明儿我去问问钟哲。这做买卖和自家请客到底是不同的。”
锦鱼心里涌起一丝惭愧,她太小看了江凌啊,不由扬起眸子,凝望着他。
他一直是好看的,白玉般的脸,每一根线条都像是最高明的玉匠师傅,用最好的刀,一点点精心磨出来的。
眼睛生得极好,仔细看,眼内角微微下沉,眼尾却略略有些上挑,却不像丹凤眼那么狭长轻浮。
瞳子是极深的墨黑,中间一点亮,像极星辰。
人人都说江凌是绣花枕头。
她一直也觉得江凌是个美少年。可从来没想明白,相由心生。
江凌的好看是明朗的,温润的,没有半丝猥琐一毫小气。
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说好。其实不仅是在讨好她,也许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在他看来,都只是些许小事,不值得计较。
他从不介意靠后一步,从不介意被别人的光芒遮挡。
所以他跟谁都能处得好。
从前在柳镇跟前,他可以是最安静的朋友。
后来在她爹景阳侯面前,他是最听话的女婿。
而现在,在钟哲面前,他则是最谦虚的学生。
世家大族的子弟,往往自矜身份,瞧不起商贾之事,他却不会。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热,江凌有些不自在起来,摸了摸脸皮,问:“我脸上有什么么?”
锦鱼倏然红了脸,羞赧低头,鬼使神差道:“夫君太好看了,一时看失了神。”
“噗嗤”
………豆绿正在一旁卷江凌换下的腰带,闻言很煞风景地笑出了声。
锦鱼恼羞地瞪她一眼,豆绿这才做了个鬼脸,抱着衣裳一溜烟地跑了。
可到了外头,却倍加放肆,格格格的笑声不断地传进来。
锦鱼捂了脸,不敢抬头。
却听江凌道:“嗯,那娘子尽管看个够。”
锦鱼:……
*
请客的章程经过白夫人、胡氏、钟哲,王青云,钟微,甚至还有黄夫人的斟酌,终于在七月底定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