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小九
不由想,江凌先是坐怀不乱,没有趁机占人姑娘的便宜。事后又宁可叫人耻笑,也不肯点名道姓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这人品实在叫人敬重。
她便劝她娘:“爹爹倒是有权有势,又能干,可他对咱们好么?江凌便算是无用的,只要对我好,不比找个爹爹这样的强?”
秦氏平生最悔嫁了景阳侯。纠结了一阵,写信跟梅姨商量。
不想梅姨很快便回了一封信。信里说原来她们回府那天,小公爷因听人说洛阳庄牡丹好,一心想亲自挑一盆好的送给敬国公夫人做端午礼的。可瞧了好些盆,不是嫌花不够多,就是嫌花形不够漂亮。
正碰到江凌去洛阳庄替白夫人取一株事先订好的玉版白。
那花刚搬出来,就叫小公爷瞧入了眼,要高价从他手里买过来。
江凌便大方地说把那玉版白送给小公爷。
小公爷也没怎么推辞。只是受了之后,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薛婆子在一旁见了,便提出让他们两个进牡丹圃去,亲自挑选。
所以锦鱼那日才见到他们两个。
那小公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选了一圈,还是觉得江凌那株玉版白最好。
江凌便把那花让给了小公爷,自己重新选了一株。
两人因这事结了缘,成了朋友。这才七月半时,约了一同去游河灯,意外落水,被锦鱼所救。
秦氏看完便对锦鱼道:“一个男人最好是有本事,如此女人嫁了也有个依靠。若是个没本事的,至少要是个懂得避祸的,这小日子才能过得平平安安。那日他若不肯把玉版白让给小公爷,以小公爷霸道的性子,未必肯罢休。闹出事来,不但他自己遭殃,咱们洛阳庄怕也跟着受连累。他这性子软弱,以后虽会吃些亏,可不至闯出大祸来,你一辈子也少操多少心。”
锦鱼深以为然。
到中秋节前,两桩婚事便算定了下来。
*
过了中秋,消息传开,景阳侯府客似云来。
锦鱼跟谁都不熟,一开始许夫人一叫,她还出去见人。
可几回下来,她也看明白了。
这些人都是来恭喜锦心的,顺便嘲笑下她。每回锦柔跟楼姨娘都跟着陪客,对她总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她懒得跟她们浪费时间,便索性只安安静静地呆在浅秋院里,与秦氏一起忙着准备嫁妆。
最后那帐子,秦氏拗不过锦鱼,叫人找了外头的绣娘绣百子千孙帐,锦鱼自己则开始动工绣百花帐。
锦鱼描了花样子,准备了布料丝线,忙忙碌碌,可心头却始终记挂着一件事,想要去找许夫人问个清楚,可每次遇到许夫人,许夫人身边都总有一堆人,实在找不到个说话的机会。
这样一拖便到了九月初,锦鱼心里越来越不安,许夫人答应给她娘脱籍的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这日午饭过后,她想了想,找了个借口便往古香堂去,打算今日无论如何要把这事问个清楚。
不想到了古香堂,却是静悄悄的,看门的婆子说许夫人出门了。
她不由觉得郁闷,正要转身回去,却见暖玉院内走出一个瘦瘦条条的丫头,是锦心屋里的大丫头香绢。
这暖玉院是古香堂的跨院,许夫人溺爱锦心,一真留她在自己院里,只拨了这个跨院给她。
既撞见了,她便打了声招呼。
不想香绢却道:“今儿夫人不在,我们姑娘也正好得闲。五姑娘若是有空,不妨去坐坐,我们姑娘有些话想说。”
自从她把救人的功劳让给锦心,锦心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但是私下也没什么往来。今日是吹了什么风?
她想了想,她也不必得罪锦心,叫她去便去就是。
便跟着香绢进了院子。
她还是头一回进来,一看才发现虽说是个垮院,可比她住的浅秋院要大了三倍不止。
影壁,后罩房,东西厢俱全。檐画柱子全都色彩鲜亮,廊前挂着鸟雀笼子,叽叽喳喳的,却不觉得吵闹,只觉得生机盎然。
天井中种着两株小儿腰粗细的老玉兰,碧叶亭亭。
香绢便带着她往后走。
绕到三间大房后面,却见竟然还有一个小小花园。院角一棵金桂花树,已经快谢了,却仍满院都是媚骨的香气。
就见香绢指了指院墙下两间小小退步道:“我们姑娘日常喜欢在这里抚琴煮茶。”
锦鱼不由暗叹,这才是侯府千金的气派。
她跟她娘挤在那个小院子里,总共就三间房,连放琴的地方都没有。
一时进了门,就见里头其实打通了,八扇窗,窗棂图案竟都各不相同。有步步锦,冰裂纹,盘长,方胜。处处都透着精致。
锦心正坐在中间六角带帷桌前,面前放着整套的汝窑茶具。
见她进门,也不起身,只笑着指了指面前。锦鱼便上前坐下。
香绢便上前执了汉瓦如意壶,用水莲方斗杯,给两人都倒了一杯茶。
锦鱼谢过。
锦心手上把玩着那斗杯,啜了几口,才挑眼微笑道:“我看妹妹是个伶俐人,才找你过来说说体已话。”
锦鱼还是头一回跟锦心私下说话,便静静听着。
第9章
锦心却没说话,反朝香绢看了一眼。
香绢默默出了门,轻轻扣上了锁。
锦鱼慢慢喝了一口茶,极清淡的茶香,怪好喝的,不知是什么茶。
锦心却站了起来,指了指立在屋子正中间的螺钿彩漆花鸟屏风:“你随我进来。”
锦鱼便跟着她转到了屏风后头,却见一条长长的乌木案子,上面堆满了各色锦缎,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盒。
“这些都是别人送我的。妹妹随便挑罢。”锦心挑着眼角看她,有种明明白白的优越感,叫人怪讨厌的。
锦鱼上手摸了摸那些锦缎,入手细腻厚实,再看花色精致繁复,配色鲜亮。最近她在准备嫁妆,倒知道行价,这样的货色,一匹至少要十两银子。
她想了想,笑道:“无功不受?,姐姐好端端地送我东西做什么?”
就见锦心眼神一亮,右嘴角慢慢扬起。这个表情跟许夫人倒像了个十足。
“妹妹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还担心……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人虽是你救的,可光凭这救命之恩,你也踏不进敬国公府的门槛。再则,我与小公爷……我们……”
提起小公爷,锦心一张脸像一点胭脂沾了水,慢慢地晕在了雪白的纸上。
“也……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便是没有这救命之恩……也……彼此……早就……你……你也别觉得委屈,日后再后悔,传出些没用的闲话,说……说我抢了你的亲事。”
锦心的声音起起伏伏,说到亲事,到底害羞,几乎听不清。
锦鱼那日在花厅便知道锦心喜欢小公爷,小公爷对锦心也并非全无情愫。
她从来没想过要踏进敬国公府的门槛,搅和到他们之间去。
可听锦心这么说,却觉得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没有这救命之恩,她也能嫁进敬国公府,她又何必心虚地给她送礼呢?不就是封口费么。
可惜她跟许夫人早有交易,却不能再收锦心的礼。
想到此处,她不由心头一动,她见不着许夫人,可锦心能见着啊。
她便上前主动拉住锦心的手,弯弯嘴角道:“我与姐姐所求不同。我自来说话算话,从不出尔反尔。回头母亲回来了,还请姐姐转告母亲,我所求之事,还望尽快有个结果才好。”
她倒有些担心许夫人答应她的条件是在逛她的,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人也找不到,倒像是故意在躲着她一般。
锦心杏眼微挑,十分自信:“只要你不在父亲和老太太面前出尔反尔,传出些闲话来,我便当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母亲那里,我自然帮你催着。”想想,脸上又带了几分羞怯的笑意:“听说你家江三郎跟……他……也是极要好的,日后我们敬国公府对你们,定会照拂一二。”
她家江三郎?锦鱼倒不反感这话,也微微笑了起来。
虽然她并不指望沾敬国公府的光,可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两人又闲话一阵,锦鱼才知道原来是大姐锦熙又有了身孕。
许夫人一大早得了喜讯,便大包小包,急急跑到宜春侯府看望去了。
*
也许是最近喜事太多,许夫人心情好,也可能是有锦心帮着说好话,过了四五日,那天她刚吃完午饭,王妈妈就亲自来叫她到古香堂去。
锦鱼到了那里,就见许夫人满面红光,得意洋洋地又给她猛卖了一通好,说这脱籍的事如何如何费事,这才把秦氏与梅姨的脱籍文书拿给了锦鱼。
如今不比前朝,没有了官户、杂户,奴婢一免便可为良。
锦鱼捧着那文书,眼圈发热。
轻飘飘两张硬黄纸,表层微微泛着蜡光,平滑如丝,盖着方方正正的红色京兆府官印。
这两张纸曾经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娘腰总是勾着,膝盖总站不直溜。
如今她娘成了良民,能蓄私产,能当家作主,再离开了侯府,活得定会更舒坦。
却听许夫人道:“按理锦心跟你的亲事,要隔开些才好。只是我找高僧算了算日子,只有明年四月里十二十五这两个日子最好。要么你们同日成亲,要么……你的亲事晚上三日。却又正赶上锦心回门……所以,我跟侯爷合计了合计,不如两好并一好,双喜临门,叫你们两姐妹就定在四月十二,同日出嫁。”
锦鱼正沉浸在替她娘成功脱籍的兴奋中,晕乎乎地也没多想,便道:“全凭母亲作主。”
*
锦鱼一路脚下生风,几乎是跑回浅秋院的。
秦氏见她小脸放光,跑得额角都是汗,忙给她倒了杯井水镇着的葡萄饮子,拉她在堂屋八仙桌前坐下,笑问:“难不成有什么好事?”
锦鱼左手掏出手绢擦汗,右手端起琉璃杯,把凉凉的葡萄饮子一饮而尽。
这才献宝一般从袖中掏出文书拿给秦氏看。
不想秦氏接过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不但全无喜色,反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这般好……”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抬头,一向带着轻愁的眉眼间俱是厉色:“你……你要气死我么?!我就觉得怪道,怎么你死活要结永胜侯府的亲事,你说……你是不是为了我跟你梅姨,才听任她摆布,要嫁那个绣花枕头的?!”
锦鱼从未见她娘如此表情,手上捏着的罗汉杯一滑手,咕噜滚下了桌,“哐当”一声摔成几片,她吓得抽了抽脚,忙道:“不是不是,娘……我这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占了大便宜了。”
却见秦氏泪如雨下,哽咽道:“若非如此,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跟我提过!小鱼,我是你娘,我把你带到这世上来受这遭罪,看着你明明样样都比别人好,却样样都不如别人,我这心里比钝刀子割肉还痛!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为了我,你嫁了个没用的女婿,我……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省得拖累了你的好!”
锦鱼急得忙站起身,冲到堂屋门口,看了看左右,见只有幽菊站在门边,别的丫头都不见影子,忙让幽菊守着,别叫人靠近。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走到秦氏身边,低声道:“齐大非偶,反正我也够不上敬国公府的高枝,拿这个功劳替娘跟梅姨脱了籍,不是皆大欢喜么?!”
不想这话根本没安慰到她娘,就见她娘浓密的睫毛底下流出眼泪来,顺着雪白的面颊,泪痕一道道不住地滑落,直达到略微苍白的嘴唇边。嘴唇痛苦地轻轻颤动着,那些眼泪无处可去,似乎都流进了她的心里。
锦鱼只觉得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害羞,冲口急道:“娘……我就瞧中了江三郎。他有用没用我都只想嫁他。并不是为了娘。”
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不是后悔这桩亲事,而是后悔当初把两个条件绑在了一处。如今跟她娘倒说不清楚了,白让她娘替她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