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巧鱼
退一步讲,谢折在她身上耕耘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得这一个孩子,即便他对这孩子没多少感情?,生不下来?,没有利用价值,他怎会甘心?。
贺兰香抚摸着小腹,已?经分不清谢折方才举动,究竟是紧张她与孩子,还?是在紧张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谢,谢姑娘。”
忽如其来?的怯懦声音,出现?在贺兰香和谢姝的身旁,二人不约而同望了过?去。
郑袖面带窘红,似是余惊未消,柔弱的身躯微微打着寒颤,努力稳住声音道:“谢姑娘刚刚说,谢将?军是因为怕夫人惊吓过?度伤及腹中胎儿,所以?才亲自将?夫人抱出殿中,果真这样么?”
谢姝登时不耐烦,“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我嫂嫂腹中孩儿是陛下点名要他来?保的,若是因惊吓出事,第一个便跑不了他,他能不紧张吗?”
郑袖如释重负,手抚心?口低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人大约都爱自欺欺人,明明郑袖刚才还?十分肯定谢折与他这个“弟媳”之间绝不简单,现?在三言两?语听入耳朵,先前猜测便全部推翻,连谢折将?贺兰香搂入怀中安抚的暧昧画面都被她轻轻带过?,不愿深思。
谢姝哼了一声,懒得多瞧她。
这时,广元殿传出嘈杂,囹圄殿中的文武百官总算得以?解脱,摩肩擦踵跑出殿门,前来?与妻女家眷汇合。
谢姝看到谢寒松,也顾不得贺兰香了,忙不迭便跑了过?去招手,“爹爹我在这儿!”
王朝云也与王延臣会面,父女二人看着殿门低声说些什?么,王朝云沉静如常,王延臣面露欣慰。
秋夜清凉,冷月高挂,贺兰香看着周遭一家团圆的景象,莫名觉得晚风冷了许多,若是手旁有杯热茶就好了。
郑袖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恭敬福身,小心?翼翼地道:“嫂嫂,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兰香看着郑袖紧张而郑重的神情?,心?中猜出三分缘由,轻轻点了下头。
待二人来?到假山后的僻静之处,郑袖一言未发,提裙便朝贺兰香跪了下去。
贺兰香连忙扶人,惊诧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正值中秋,何苦折煞于我。”
郑袖摇头抽噎,泪如雨下道:“求嫂嫂看在我可怜的份上,日?后多在将?军面前替我美言,我怎会不知他对我无意,可我今生今世是认准了他的,只要能侍奉在他身侧,即便是妾……”
贺兰香打断她,声音微微发冷:“妹妹,谢将?军救了你一家性命是不错,可京中青年才俊无数,你何苦扑在一个并非与你两?情?相悦的人身上,更不说他谢折生性冷淡,脾气残暴,我不信你对他的作?风从未有所耳闻,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人,你觉得他会是你的良配吗?”
“可他那是有苦衷的!”
郑袖满面泪痕,极力辩驳:“嫂嫂你想,将?军他从小便没了母亲,又被扔到辽北大营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他心?若不狠,怎能存活下来?建功立业?我相信,他身边只是少了一个知冷热的人,只要有一个人出现?,能够真心?待他,对他好,教他如何和善待人,他一定能够弃恶从善,成为一个正常温暖的人!”
贺兰香只想笑。
她在金殿里对谢折短暂生出的占有欲与不甘心?仿佛过?眼烟云,秋夜晚风一吹便散个干净,躁动的涟漪消失,心?境平如湖面。
“你认为,你会是那个人?”她问郑袖,口吻似笑非笑,带这些不易察觉的讥讽。
郑袖咬唇不答,沉默承认。
贺兰香看着她的模样,沉吟一二,果决应下,“好,那我就帮你一把。”
郑袖泪水凝住,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当即磕头道谢。
贺兰香将?人扶起,喟叹道:“要谢就谢你自己吧,还?不是我被你的真心?所打动了。”
还?不是被她的愚蠢所打动了。
贺兰香想到郑袖会想要依附谢折,但真没想到郑袖会想要感化谢折。
人若真那么想做救世主,还?不如去街上找条流浪的狗养养。
她很喜欢郑袖这种对她没有丝毫威胁,满脑子装满蠢念头的头脑。
“放心?,好妹妹,”贺兰香轻拍着郑袖的后背,柔声道,“我会费尽心?思,在他面前说尽你的好话,劝他接受陛下的赐婚。”
“嫂嫂……”郑袖泣不成声,对贺兰香的感激难以?言喻。
半晌过?去,贺兰香送走了郑袖,自己也心?满意足地打算回去。
途经假山下,正要拐弯,她一步迈出,冷不丁便撞上堵坚硬的胸膛。
谢折冷着双黑眸,手里拎了壶稍微冷却的热茶,气势威严,浑身洋溢强如神佛般的杀气,逼近她道:“我生性冷淡?”
贺兰香吞了下喉咙,没想到这都能被他捉个现?行,分明说这话时十分理直气壮,但等话从谢折嘴里重复出来?,她就有点莫名心?虚,好像做了什?么违心?之事。
她闪躲着目光,刻意不去看谢折,步伐后退上一步。
谢折长?腿迈开,再度逼近她,目不转睛盯她,“我脾气残暴?”
贺兰香再退,试图启唇,却又回答不出。
谢折继续逼近她,问:“我毫无人性?你还?要费尽心?思,撮合我与其他女子成亲?”
贺兰香退无可退,干脆强作?镇定地抬起头,看着谢折冷笑道:“没错,话的确是我说的,反正你总要成亲,不是这个,也会是别?个,那还?不如是这个。”
谢折哦了声,十分会意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沉寂地道:“如此说来?,你当真愿意我与别?的女子成亲?”
贺兰香笑了,毫不犹豫,“那是当然。”
“愿意我与别?的女子在榻上翻云覆雨,就像和你一样?”谢折嗓音低下,声线夹杂别?有用心?的试探蛊惑。
贺兰香愣了一下,心?头如被尖针狠扎,却硬着心?肠笑道:“夫妻之礼乃天理伦常,都是应该的。”
谢折层层深入,“那你也愿意我亲吻她,抚摸她,就像待你一样?”
贺兰香被风吹冷的心?神瞬间又乱了,仅是在脑海设想一下那些画面,蚀骨的痛意便自心?头破土而出,节节攀升。
她不看谢折,咬唇不语。
谢折声音不停,“愿意我和她生儿育女,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就像当初让你怀孕那样?”
贺兰香再也听不下去,两?手捂紧耳朵,美目瞪向谢折,里面怨怼与愤恨翻涌,吐字凶狠地道:“给?我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87章 玉珏
谢折瞥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眼?底冰色稍融,取而代之?的是得逞后的愉悦与满意。
他未再多言,伸手抓住贺兰香一只手, 把沾染自己体温的茶壶把手强塞入她手中,收回手, 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贺兰香站在?原地?, 秋夜的凉风吹袭在她身上,可?她体内却如有烈火焚烧, 双肩都在?随怒意起伏, 掌心温热的触感传遍全?身, 眼?神却冰冷若寒霜, 盯着?谢折背影的眼?神像能盯出无数冰窟窿。
一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她垂眸看向手里装有温热茶水的茶壶,一气之?下简直想将茶壶摔在?地?上, 可?转念又不想闹出动静招惹其他人过来,便生生压下火气,将茶壶塞到细辛手里, 平复好心情, 如若无事回到原地。
*
禁军仍在?满宫排查, 百官及家眷被迫囹圄在?不大的园子里等待安排,一个个落魄犹似丧家之?犬, 有担惊受怕的,有唉声叹气的,还有小声为唐冲打抱不平的, 总之?,全?无素日?威风。
贺兰香赶到时, 谢姝正带领一众闺秀躬身在?地?上四处察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连不喜结伴的王朝云也?在?其中,神情略有焦急,一反平日?做派。
贺兰香好奇,走过去问谢姝在?做什么,谢姝先是问她去了哪里,害她好找,之?后?指着?王朝云,小有嫌弃地?道:“我三姐姐随身佩戴的玉珏不见了,我正带人帮她找呢,嫂嫂你不知道,那块玉珏对?我三姐姐可?重要了,当年若不是有那块玉珏在?,我三姐姐说不定还——”
“找不到就别找了。”王朝云乍然出声,面上焦急褪去,重归云淡风轻,眉间带着?三分不耐,“总不过是块玉罢了,丢了就丢了。”
贺兰香思忖一二,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旁的倒还好说,若是佩玉不见了,还是找到为妙。”
谢姝附和:“就是就是,嫂嫂说的对?,三姐姐你可?别忘了,这块玉还是你出生那年,舅母特地?给你打出来的,戴了这么多年,若是突然不见了,舅母肯定会伤心的。”
王朝云表情稍有动摇。
贺兰香问谢姝:“那玉珏长?什么样,是在?何处不见的,我也?带丫鬟帮你们找找。”
谢姝用手比划,回忆着?道:“羊脂玉打的,上面有浮云纹,还有琅琊王氏的虎首图腾。应该就在?这一片儿,因?为我记得三姐姐从殿里出来时,玉珏都还是在?腰间挂着?的。”
贺兰香看了看周遭地?形,点着?头道:“八成是被哪片草给掩住了,人都分散开,再仔细找找便是。”
谢姝应声,将一众小姐妹三两一组分好,东西南北各去几个,沿着?草丛叶堆认真找起玉来。自己则和贺兰香一起,沿着?王朝云走动过的园中小径细细找去。
贺兰香后?知后?觉,发现?郑文君和王氏还没回来,便问了谢姝一嘴。
谢姝道:“原本是回来了的,但?舅母好像是有事情与舅舅商议,二人便又往广元殿偏殿去了,我娘怕他俩吵起来,便也?跟着?过去了,等着?好劝架。”
贺兰香深感讶异,“王夫人与王提督也?会吵架吗?”
若她没记错,郑文君当年对?诗招亲,为了嫁给王延臣,可?是与整个家族闹翻了的,王延臣这些年对?郑文君也?是一心一意,未曾出过纳妾之?闲言,膝下儿女皆为正妻所出,每一个都视若珍宝。就连昔日?王元璟看守宫门不济,致使?刺客入宫行刺,也?是王延臣亲自顶罪将儿子保下来的。
这样的夫妻,也?能有架可?吵?
“唉,”谢姝学王氏叹气,故作老气横秋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的锅底都不干净。我只记得在?我小时候,舅舅和舅母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后?来不知哪一年开始,两个人看见对?方便要冷脸,也?不知我舅舅是干了什么,把舅母那么温柔的一个人都给得罪了。”
贺兰香内心小起波澜,但?无法对?别人家的家事指手画脚,便沉默以对?,专心找起玉来。
她只顾脚下,不提防便远离了人多之?处,还与谢姝走散,身后?只细辛春燕两个丫鬟。
周遭灯影越来越昏暗发沉,点点萤火点亮在?草丛,像一个个小灯笼萦绕在?她眼?前。
贺兰香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一边找玉,一边用手扑起萤火虫。
她上次见这小东西,还是在?去年中秋前后?,谢晖知道她喜欢,亲自跑到后?花园捉到半夜,被蚊子叮咬了一身的包,也?只得了寥寥十几只,放在?帐子里,飞来飞去的,像困了一帐的星星。
不过这“星星”属实脆弱,仅亮了一夜,次日?天亮便死个精光,她守着?尸体哭了很久,泪水比临安梅雨还多,谢晖安慰她,说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还会再给她捉。
她那时很不以为然,觉得明年太遥远,什么时候能等到明年。
如今才发现?,其实时间转瞬即逝,一年或是十年百年,兴许都只是短短一瞬,但?人没了就是没了,跟死去的萤火虫一样,再也?亮不起来了。
贺兰香渐渐发起怔,眼?神直着?,定定望向飞舞在?花丛草叶间的点点萤光。
细辛看出她神情不对?,轻声唤她:“主子?”
连唤了好几声,贺兰香总算有所回神,抬头长?吸了一口秋夜凉爽的清风,又将气呼出,仿佛呼出一口郁结,嗓音淡漠无波:“我没事,继续找吧。”
她低头打量脚下,连带两个丫鬟也?随她专心盯向地?面,并未留意前路。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贺兰香顿住步伐,还未感到惊吓,便见那手的掌心里躺着?一块圆环玉珏,玉珏质地?润泽纯白,上面细细雕刻了祥云纹路,以及威风凛凛的虎首,虎首怒目露牙,逼真宛若活物。
正是王朝云丢失的那块。
可?奇怪的,贺兰香仅将目光落在?玉珏上短短一瞬,紧接着?注意便全?被持有玉珏的手吸引而去。
肌肤冷白比肩玉色,手指修长?犹如竹节——这手实在?漂亮得过分了点,若非手掌宽大,骨节硬朗分明,贺兰香真会以为这是只女子的手。
她略抬眼?,看到手主人的一双干净乌靴,往上青灰布衣,粗布外?袍,只以为是哪位品阶低下的散侍,便抬手接过玉珏,福身柔声道:“多谢大人归还。”
说话的同时,贺兰香略微抬脸,好奇这人会生什么模样。
哪想一眼?对?上,她瞳孔顿时扩大,尖叫声自喉咙猛然发出,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惊走倦鸟无数。
只见昏暗起伏的宫灯光影中,男子身姿颀长?玉立,颈上面孔疤痕密布,如无数蛇虫缠绕一般,又仿佛融化重塑过,没有丝毫肌肤依附,鲜红血肉便如此外?翻于?旁人视野之?下,眼?耳口鼻皆不见原貌,模糊在?一团丑陋狰狞当中。
是人,又不像人,这种冲击远比直接观看猛兽要强烈刺激的多。
贺兰香腿脚发软,喘不上气,尖叫完便止不住往后?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