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不过他的?状态看起来并没有像她想得那么?糟糕,他看起来很平静,只是显得有些孤独。温芙注意到他胸前的?衣襟上?依然别着一朵白色的?桔梗花,在杜德,那代表着对?逝者的?悼念。
温芙坐在靠窗的?那张桌子前,泽尔文看着她忽然说:“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儿,而你站在那下面。”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温芙这才意识到她正坐在他的?书桌前,而几个月前她压根连靠近这儿的?资格都没有。
泽尔文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自嘲地说:“谁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这儿的?主人。”
“这间公馆不会?属于?我。”温芙对?他说,“我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在遗嘱里这样写?。”
泽尔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她跟你说了什么??”
“一些关于?洛拉和公爵之间的?事情。”温芙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不重要了。”泽尔文摇摇头,他靠在那张桌子上?忽然说,“我已经决定去?阿卡维斯了。”
温芙有些吃惊,但又并不感到太过意外:“因为教堂的?刺杀吗?”
泽尔文没说话。于?是温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公爵或许并不怀疑你。”
“或许吧,”泽尔文说,不过他自嘲地扯了下唇角,“你听过有关我出生的?传言吗?”
温芙因为他的?话忍不住抬起头,那一刻她甚至以为他知道了什么?。
不过泽尔文说:“他们说我身上?可能?并没有流着艾尔吉诺的?血,所以父亲迟迟没有确立我继承人的?位置。但我从没相信过那些话,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艾尔吉诺,祖母不可能?支持我继承爵位。”
“我从没有怀疑过祖母爱我,但是你看,我很早就知道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泽尔文看着她忽然间轻轻地笑了笑,“信任也是。”
他靠坐在桌子旁,双手搭在桌沿上?,夕阳温柔地包裹着他,他的?黑发凌乱地垂下来,虽然唇角带着一点?笑但依旧像是一只失意的?小?狗。
温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或许泽尔文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向他手边放在桌上?的?那几本书和书上?盖上?笔帽的?钢笔,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而不久之前,他又刚刚失去?了他的?祖母。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温芙慢吞吞地说。
泽尔文收起了他搭在地上?的?脚尖,挺直了背,像是收起了一瞬间的?软弱:“我不需要……”
但是温芙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说道:“九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我们欠了很多钱,每天都有债主上?门讨债。妈妈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带着我和哥哥去?了乡下,那时候我们经常连吃饭都是问题。”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坐在面前的?女孩,发现当她回忆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温芙坐在椅子上?,需要半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窗外落日的?余晖映在她乌黑的?瞳孔中,像是金色的?波纹。
“如果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一无所有的?话,那么?这种感觉我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体?会?过了。”温芙看着他忽然间笑了笑,“起码我离开杜德时,不会?想到我将来甚至可以拥有一座全?杜德最?好的?公馆。”
她瞳孔里刺眼的?落日化为了温柔的?晚霞,泽尔文知道她在开玩笑,这叫他也忍不住冲她弯了弯唇角。他搭在桌子旁的?手微微一动,于?是放在书上?的?那支钢笔滚落到了地上?。
温芙弯腰替他捡了起来,又起身递给他:“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九岁的?我可以的?话,那么?现在的?你也可以。”
泽尔文沉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窗外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投映在昏黄的?墙上?,与他的?挨在一起,仿佛他们是亲密到可以相互安慰的?关系。
他从她手上?接过那支钢笔,又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猝不及防地用力将她拉到了怀里。温芙全?身僵硬了一下,不过她没有立即推开他。
泽尔文克制而短暂地拥抱了她一下:“谢谢。”他在她的?耳边叹息一般说道。
几天后,温芙得到了泽尔文动身前往阿卡维斯的?消息。
彼时她坐在画室正在纸上?完成一张练习,窗外的?蝉鸣声?渐弱,日头偏转,她像是忽然间才意识到杜德的?夏天原来这么?短暂。
第29章
泽尔文在夏天结束前离开了杜德,他的?离开如此突然,以至于使?不少人联想到不久前圣心教?堂的?那场刺杀,不过等?到秋天的?时候就没什么人再提起他了。
扎克罗一向是个随和健谈的?君主,但是在泽尔文走后,他就?不愿再在任何人面前提到这个孩子。人们摸不透公爵的?心思,于是众人默认那个本该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被承认身份的继承人遭到了流放。
人们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杜德原本就只有乔希里一位继承人那样。
至于温芙,她最后还?是谢绝了公爵提议她搬去鸢尾公馆的邀请。
不只是杜德,即便?如希里维亚、阿卡维斯这些地方,女性?画家也是寥寥无?几。许多画室不愿意招收女孩,因为大多数女孩很早就?要嫁人,而学徒们和老师整日待在一起,很多人认为画室里多了一个女人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如果里昂真的?是个同性?恋,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忧。温芙自我解嘲地想。
搬出花园之后,她又回到了二手书?店。对于她的?到来,冉宁感到十?分意外,不过他依然爽快地将那间阁楼租给了她,对他来说温芙是一位好租客,并且他认为她前途无?量:“想想看,你将要去里昂的?画室学习,等?将来你功成名就?的?那天,人们知?道你曾住在这里,会有多少人到我的?店里来参观。”
温芙将此当做鼓励,并为他的?好心而心怀感激。
蔷薇花园按照约定?每年都将付给她一笔租赁费,这笔钱不至于使?她一夜暴富,但也叫她可?以不必整日饿着肚子了。温芙将其?中一部分寄回了家,剩下的?那些则用来购买颜料和画具以及支付她的?房租。
她写信告诉了温格太?太?自己将留在画室学习的?消息,不过她没有告诉母亲那间画室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里昂·卡普特列尔。因为尽管公爵说她已经获得了里昂的?认可?,但她依然觉得或许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就?会将她从画室赶出来。
而且,画室里的?其?他人也对她的?出现表现出了很大的?敌意。
第一天的?课上,里昂找了一位花匠来画室充当模特,接着让所有学徒在纸上完成速写。温芙的?进展不太?顺利,相比于其?他人,她从没正式在画室当过学徒,更不要说和一群人坐在一起画画了。于是当她好不容易上交了她的?作业,里昂看着她的?画稿,冷笑着开口道:“温芙小姐,我真应该让你出钱来结清这位先生一下午坐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损失。”
底下有人发出一声嗤笑,里昂一眼扫了过去,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不觉得这句话有任何好笑的?地方,穆勒先生。温芙小姐应该高兴你也在这儿,因为从交上来的?画稿来看,你起码能帮她一块分担五十?个杜比。”
那个名叫穆勒的?学生瞬间涨红了脸,底下其?他学生也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把头深深地埋在画板后面,生怕跟着遭殃。在希里维亚,里昂就?是出了名的?坏脾气。目前看来,起码人们对他性?格恶劣的?评价绝算不上是谣言。
午饭时,温芙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没人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吃饭。
尤其?是当她坐下来以后,温芙抬起头朝餐桌四周看去,发现坐在附近的?男孩们不约而同地躲开了她的?目光,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不屑,她相信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会对这种神?情慢慢感到习惯。
算上一部分伊登先生留下的?学生,现在这间画室里差不多有近二十?个人。其?中贵族出身的?学生与?平民出身的?学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派别,可?以说是相互看不顺眼。
不过现在温芙来了,这会儿他们倒是立场统一地敌视起她来了。
贵族学生们看不起她在舞会上的?大胆言行,认为她哗众取宠,举止轻佻。平民学生们认为她是因为公爵的?原故才?得以来到这里,当所有人都在为了一个机会争破头的?时候,她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这个机会,在他们眼里,她和博格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里昂似乎对他画室里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他针对每个人的?情况分派了不同的?任务,一部分人已经可?以开始画油彩了,而另一部分人还?在画素描。温芙则被要求去将公馆里的?所有雕像临摹一遍。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要求时愣了一下:“您是说所有雕像吗?”
“不然呢?”里昂站在工作台后,头也不抬地反问道,“这座公馆里除了那些大理石雕像,还?有哪个人愿意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就?为了让你画出一幅糟糕的?肖像来羞辱他吗?”
这座庞大的?公馆里摆放了起码一百多座雕像,还?不包括尚未完工或是正准备搬进来的?那些。
如果硬要说这件事情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她起码不用再待在画室忍受其?他人有意无?意的?排挤或是冷待了,但坏处是她这段时间经常错过午饭,以至于每次去只能挑些残羹冷饭填饱肚子。
不过温芙对此并不在意,一段时间下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对里昂的?冷嘲热讽都快要免疫了。有一次他替她改画时气得撕了她的?画纸,起因是那天温芙午饭后回来,发现有人把她的?画稿扔进了水池里,那些画稿都被泡烂了,于是温芙只能匆匆画了几幅线稿交上去。
里昂当面撕了她的?画纸,他一向习惯对人冷嘲热讽,那一次却罕见地冲她发了极大的?火,恐怕连隔壁楼的?学生都能听见。等?温芙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时,外面所有人都漠然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像是那些被扔进水池的?画是自己长腿跳进去的?。
“你对温芙太?过严厉了。”等?画室里只剩下里昂一个人的?时候,雷诺委婉地对他说。
“如果她这就?受不了了,就?该早点滚回去!”里昂像个冷血的?暴君那样说道。
雷诺摇摇头:“但她是你的?学生而不是你的?敌人。”
“那就?让她先有资格成为我的?敌人吧。”里昂说,“起码那个时候她的?画应该已经有了值得我尊重的?地方。”
天黑的?时候,温芙把那些重新画好的?素描送去了里昂的?办公室。画室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已经回去休息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书?店,发现冉宁还?没有离开。
他坐在柜台后面翻着账本,看见她进来时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和她打了个招呼:“你晚归了,小姐。”
温芙知?道他是特意在这里等?她回来,不过她没有力气和他解释什么,只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将头埋在了沙发的?靠枕里。
见她回来,冉宁才?开始起身收拾东西:“希望你一会儿还?有力气起来洗漱,我可?不希望你的?鞋弄脏我的?沙发。”
温芙将脑袋埋在靠枕上一言不发,简直就?像一条垂头丧气的?小狗让谁都无?法对她视而不见。冉宁忍不住叹了口气,蹲在了她的?身旁:“需要我安慰你吗?”
温芙沉默了很久,终于疲惫地说道:“再这么下去我可?能就?要讨厌画画了。”
她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格外温软,虽然冉宁知?道她并没有撒娇的?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她的?睫毛:“所以呢,你被他骂哭了吗?”
“没有。”温芙眨了眨眼睛,甚至没力气挥开他逗弄小狗似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冉宁才?听她小声说,“但我在心里骂回去了。”
“嗤。”他忍不住笑出声,温芙别扭地将脑袋扭到了另一边。
“那你明天还?打算去吗?”冉宁又问。
“去的?。”过了好一会儿,温芙回答道,“我会画得很好。”
“有多好?”
“比他们所有人都好。”温芙睁着眼睛看着面前沙发上的?花纹,自言自语地说。
冉宁勾起唇角从沙发旁起身,他弯下腰和她道别,想要亲吻一下她的?头顶,但是又像意识到什么,最后只是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从那天以后,温芙开始更早去到画室,并且等?到天黑以后才?回到书?店。
杜德的?冬天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有一次她赶在公馆落锁前离开,正巧在路上遇见了夜巡的?亚恒。
自从泽尔文离开杜德之后,他就?回到了巡查所。温芙有时候会在路上看见他,他和他巡查所的?同伴们在一起,穿着之前在广场见面时的?那套巡查服,不过看起来和在花园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意志消沉。
温芙觉得这很好,人总该要往前看,每当这时她又会忍不住想起泽尔文,不知?道时间是否也医治了他身上难以痊愈的?伤口,令疼痛渐渐变得麻木。
那天晚上亚恒坚持将温芙送回了书?店,尽管温芙表示这条路很安全,她每天都从这儿经过,从来没有碰上过偷盗或者是抢劫。
“但这原本就?应该是我的?工作。”亚恒对她说,他们两个并肩从还?亮着灯的?街道上走过。
温芙问:“在巡查所会比在花园的?时候开心吗?”
亚恒显得有些为难,不过他最后还?是诚实地说:“好吧,别告诉其?他人,的?确如此。”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这座城市,能为它做点什么让我感觉不错。”亚恒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干脆。
温芙有时候有些羡慕他们,他和温南都爱着这座城市,她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一年,可?她依然怀念在丁香镇的?日子,尽管那时候她贫穷、孤独、一无?所有。但好在,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在这儿的?生活了。
第30章
画室里的生活枯燥而平静。
里昂在第二年的春天又招收了几个学徒,可?尽管如此?,到下半年冬天的时候,依然有不少学生离开了,温芙仍是画室里唯一的女学生。
里昂严禁画室里的学生出去接私活,并且要求所有学生从头开始,每天重复同样的练习。他认为只有先画好素描才?能画好油彩,先画好人体才能画好风景。而且他异常严苛,无论?多么完美的画也总是不能使他感到满意。这种看不到头的学徒生涯使得一部分学生率先放弃了,他们在离开时咒骂他,认为他在空耗他们的时间,浪费他们的艺术生命,他压根不愿意好好地教导他们。
“穆勒对我说,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我会是第一个离开画室的人。”有一次在书?店,温芙这样对冉宁说道。
“为什么?”冉宁问。
温芙想了想:“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孩。”
穆勒说她?是个女孩,许多同龄的姑娘到她?这个年纪就该准备嫁人了。没人相?信她?真的能靠画画养活自己,而且里昂对她?也总是格外的挑剔,他从没当众表扬过她?,也从没在一个正式的委托里带上过她?。
“那只能说明那些男孩不如你。”冉宁嗤笑了一声,又?重新低头拨弄他的算盘。
温芙有时候很?感激冉宁,他似乎是唯一一个相?信她?会画得比所有人都好的人,他支持她?画画,就像在支持他自己。
很?久以前冉宁就已经存够了去希里维亚读书?的学费,可?是他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推荐人,希里维亚的西利伯蒂医学院对学生的审核异常严苛,如果没有一个好的推荐人,很?难获得入学资格,何况他的母亲也始终不肯同意他卖掉这家父亲留下的书?店。
温芙有时候觉得他或许已经放弃成为一名医生了,但时不时的,她?又?总能在书?店的某些角落里找到几本西利伯蒂的论?文书?刊。每当这时,她?总能清楚地意识到,他被现实困在了这间拥挤狭小的旧书?店里,就如同她?被成见困在了那间只有她?一个女孩的画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