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 第56章

作者:雕弦暮偶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宣榕问道:“……嗯?你是?说蒋屠夫吗?”

  少年颔首:“自证会陷入泥淖,最好的结果也?无非‘自身无罪’。与其?如?此?,不如?痛责对方,把他?过错摊到明面,会比竭力撇清

  自身要?管用。”

  宣榕沉吟道:“那我……方才应该咬着他?杀人不放吗?”

  “对。”少年抿了抿薄唇,“说他?卖肉缺斤少两,说话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说他?横行乡里,今日?也?是?来敲竹竿。把你自己摘出去。”

  宣榕想了半晌,失笑:“确实。”虽然不知少年为何对这种?心术门清,但他?不畏强势,见解独到,宣榕起了几分结交心思,微笑问他?:“不知郎君何名?”

  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宣榕神色一顿,轻声问道:“没有名字……?为何?”

  少年轻嘲道:“父母死得早,没给取名。这世上无名无姓的人多了去了,浑浑噩噩活着有什么不好。你管我们这群人干什么?”

  宣榕默然,许是?想到什么,揉揉眉心,紧抿唇瓣不说话了,转过身收拾废墟一样的药摊。

  她情绪不佳,肉眼可见的低落。

  而少年观看片刻,终是?轻叹口气,帮她一块整理,他?单用左手,也?麻利轻快。整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去不去看夜行龙。”

  端午龙舟在白天热火朝天,而所谓夜行龙,则是?长船画舫,照灯夜行,在临河处夜游而过,仿若蛟龙入水。

  对于只见两面的陌生人而言,这种?邀请可谓突兀,宣榕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就隔着白衣宽袖摆,圈住她手腕,将她扯出这堆废墟:“走。”

  运河万商云集,夜灯繁华如?织。与凋零的小?巷是?两种?颜色。说回?来,望都和天底下其?余城郭,也?仿佛不在一个世间。

  运河上已有了船,吐气如?雾,缭绕的烟气里,光影闪烁。宣榕在拥挤的人潮里走过,人来人去,只有前方少年人背影不变。

  临水的街道旁摆了许多摊贩,富庶之地?都会做买卖,趁着人多,将自家?上好的货物拿来,摆得琳琅满目。若是?生意好,一天能顶一月。

  一眼看过去,首饰木刻、锅碗瓢盆、衣裳布匹,吃穿用度无所不包。

  忽然,宣榕看到了什么,轻轻挣脱了腕上的手。

  少年一顿,站定回?眸。只见她走到一处布贩前,指着各色布匹问询,许是?周围人声鼎沸,她得比指和商家?确认。少年走过去,果然是?在问价,他?道:“要?买布裁衣?”

  宣榕弯腰,摩挲着布上纹路,摇头:“不是?。”她抬起头,道:“根据投入和产出,找个最适合女子的生计。打个比方,这一尺布三钱,手艺精湛的绣娘三天能做好,习得这种?手艺差不多两年;姑苏园林多,场师奇缺,每布置一处,消耗月余,能得数十银两,但学好这种?精湛技艺,少说得五六年功夫……”

  少年看她,只见她离了布摊,仍噼里啪啦算得仔细:“所以看来看去,还是?绣坊合适啦!咦,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卖零七碎八小?玩意的游走摊贩,七八根竖直横的竹棍组成架子,各色物件都挂在上面,边上像是?挂了串随风而晃的木质风铃。

  宣榕走过去,这才发现不是?风铃,是?遮眼面具——鬼魅精魄,狐妖兔精,应有尽有。她看着新奇,买了一面,刚戴在面上,又见旁边还有个人戳着,差点忘了他?,便赶紧给少年也?买了一副:“给你!”

  少年沉默,指了指旁边同样佩此?面具,玩得忘乎所以的七八岁幼童:“……幼不幼稚。”

  宣榕万万没有拿他?和幼童作?比的意思,见他?面无表情,有点想笑:“不喜欢就给我拿着吧。”

  待会还可以给阿松。

  “不要?。”少年却面无表情拒绝,径直把面具戴上。

  他?脸部轮廓可谓精致流畅,偏生五官不起眼,这么一遮,仿佛明珠遮瑕,陡然英气逼人。

  宣榕微微一愣,忽然试探:“……耶律尧?”

  一般人被?突然喊名,多少会下意识给予回?应。或应声,或神色变化,少年却没有丝毫反应,眸中?适时露出几点疑惑茫然:“耶律……什么?”他?回?头望了眼:“你在叫谁吗?”

  ……怎么可能是?他?。

  宣榕暗笑自己多心,笑道:“没什么。”

  少年却不依不饶:“像是?人名。我记得你第一次见我,也?错认了。怎么,是?这个人?”

  宣榕只能承认:“……对。”

  岸边人潮忽然雀跃欢呼,只见最大的画舫已然露出龙首,其?上歌女咽喉清脆,琴音沉稳,隔着水波清风,也?能听见袅娜的歌。

  歌声里,少年立在宣榕身侧,很淡漠的低哑声线:“他?对你来说很印象深刻吗?”

  宣榕良久静默,她沐浴在温煦的五月晚风,却仿佛看到了西北归途中?飘零的雪。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轻道:“他?嘛,是?我尝试着想要?救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没有救下的第一个人。”

  耶律尧,怎么说呢。他?是?第一个,让宣榕知道世间有不公之人。

  原来这世上远远不是?金玉辉煌,太平盛世下也?有浮骨,自顾不暇之徒也?会互相倾轧。

  人世由芸芸众生而成,但史书却由王侯将相而作?——太多的人悄无声息而来,默默无闻而去。甚至无法发出痛苦的控诉。

  由来如?此?。但不该如?此?。

  如?果没有这个人,她或许真的会在金砖玉砌里,天真烂漫长到十五六岁,挑个乖驯顺眼的未婚夫。同样,若非她在阎王府邸走了一轮,父母不会忍心放她南下。

  那样,她的守护者会由父母变为夫君,她也?许会在更往后的年岁,认识到世有不公,但仍会在羽翼下,循规蹈矩走完属于她那顺遂平安的一生。

  多么无助且无趣的一生。

  而非现在,注定一条踽踽独行、离经叛道的路——离伦常之经,叛世俗之道。或许没有多少追随者,或许长辈们都无法真正?给予帮助。

  她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少年默了半晌,周遭人声鼎沸,耳畔万籁俱寂。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线:“他?死了吗?如?果他?能活下去,你会开心,还是?不开心。”

第50章 仇深

  宣榕不假思索道:“他若欣喜能活于世上, 那我也?定?当为他欢欣。”

  见少?年似有疑惑,她弯了眉眼?露出个浅淡笑容:“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红尘为逆旅,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每个人都有自身活法, 经行?之道?。凡尘万众, 当乐其乐也?。”

  从望都来姑苏, 沿途小路,她有听闻过自尽的老者——年岁不高,多染疾病, 怕连累孩子,便绝食或是服土。

  人应当有做任何事的权利。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

  浓长睫羽震颤垂敛, 少?年忽而道?:“我其实还……”

  宣榕回眸:“嗯?”

  少?年顿住了, 未竟之言尽数吞下, 视线扫过最近的套圈摊贩,最终只淡淡道?:“我还想说, 我套圈也?是把好手,你想要什么, 我帮你, 就当报你救治之恩了。”

  宣榕也?将目光转向游人群聚的热闹小摊, 摊主?高声吆喝揽客,摊位摆得疏阔, 前半部分?是死物, 多是做工粗糙的饰品摆件, 后半部分?是活物,鸡崽、大鹅、雄鸡吵成一团, 连蛇都有。摊位前,一群屡败屡战的小萝卜头沮丧着脸,一看就颗粒无?收。她哭笑不得:“现在不觉得幼稚了?”

  少?年面无?表情看她:“要不要?不要算了。”

  宣榕看了眼?木牌,三十文一圈,一贯钱五十圈,她飞快心算一下,不假思索道?:“要!店家,来一贯钱的。”

  待商家将竹篾套圈递来,少?年接过,问她:“要什么东西。”

  宣榕踮起脚尖一指,眸光晶亮:“我想要那边的鹅。”

  “……”少?年本?以为她会对摆件感兴趣,再不济,也?是笼子里雪白柔顺的白兔,没?料到她点名道?姓要鹅,动作?一顿,确

  认道?,“最远的那十几只大白鹅?”

  见宣榕眼?巴巴点头,少?年又问摊主?:“这鹅怎么算套中?圈落在它身上背上?不掉落就行??”

  圈套直径成年人三个巴掌宽,不算小,套近距离的小物绰绰有余,但不可能套得进鹅。

  摊主?显然见多了初时好高骛远、最终空手而归的愣头青,笑眯眯说着规则:“啊呀那胖头鹅啊,很简单,框进它脑袋,圈最后套在它脖子上就行?。”

  这可就有难度了——白鹅是活物啊!它脖子会动的,怎可能乖乖任人套圈?

  旁边有人劝道?:“别试那个,这玩意会躲,白鹅胜似看门狗,一个赛一个机灵。”

  “是啊,我掷了□□次,次次离得啷个远哩。”

  少?年垂眸沉思。或许是猎得猛虎这个印象,让宣榕对他有种盲目信任,听到周围议论,才?反应过来,仿佛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她迟疑道?:“你……不行?吗?不行?就算了,那边笼子里的鸡只需要圈套挂住笼角。我看那个也?很好。”

  少?年无?语看她:“……我没?什么不行?的。我在想怎么操作?。”

  说着,他捻了三个圈,手腕一动,竟是同时甩出,破空声里,两圈夹绕一只白鹅,逼得它左右为难,僵在原地的空档,姗姗来迟的第三枚圈,以慢速从高抛落,分?毫不差地嵌入鹅头。

  那只大白鹅发出了愤怒的咕噜叫声,和诧异的人群对视。

  半刻钟后,十几只大白鹅围绕在宣榕身侧,呱呱叫声此起彼伏。

  少?年揉了揉眉心,似是费解:“刚刚没?问,你套这么多鹅干什么,回去看家护院?”

  鹅齿尖锐,宣榕没?敢触碰,只半蹲下来,睁着剔透琉璃眸,与这群胜利品们对视,道?:“送给孤儿寡母、老幼无?依家,由着他们或宰或卖。选鹅是它在其中最贵而已?。”

  她有小金库,但最近攒钱有别的用途,好穷的。

  少?年瞥了眼?在他靴边踱步的鹅,轻描淡写一跺脚,吓得那只鹅迈步逃开,又被他扼住脖子丢了回来,他问了个问题:“你怎么把它们带回去?”

  宣榕哪怕抱一只白鹅回去都够呛,她看了眼?明显不老实的大白鹅们,犹豫道?:“……实在不行?,我就在这里卖掉也?不是不可以。”

  “……”或许是知道?她真能这么做,少?年无?奈莞尔,刚想说什么,但余光望到不远处,转而似笑非笑道?:“估计你不用坐地经商了,你那两侍从寻来了,就在后面,你让他们把这群畜生提留回去吧。”

  宣榕向来素衣长裙,檀木簪发,在夜色里显眼?,很好找,她侧头一望,果然,容松容渡注意到了她,兴高采烈挥手。她也?招了招手,回头看去,对少?年道?:“那你……”

  少?年转过身,淡淡道?:“我也?要走了。”

  他仍戴着粗制滥造的魑魅半面,说完话?后,薄唇紧抿,下半张脸冷厉桀骜,让人想起孤傲的头狼。

  宣榕见他迈步离去,便提了嗓子,温声道?:“今日多谢你啦,我很开心。你晚上早点歇息。近来若是受伤换药,都可以来找我。”

  少?年没?作?声,背着她在夜色里摆摆手,算是回应,颀长的身影没?入人群。

  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不过,虽然发出了邀请,但自此之后,宣榕并未再见过这位猎户少?年,也?没?打听到这个人。

  想到他说只是路过此处,销声匿迹实属正常,她便干脆当作?萍水相逢的过客,再加上每天见到的人数以百计,很快,这个小插曲就被宣榕抛诸脑后。

  她忙起要忙的事情。

  身上值钱物不多,果断用还值几个钱的玉兔,和蒋屠夫换回了他妻子的尸首。否则天气日热,尸首得发腐霉臭。

  又将蒋屠夫告至公堂,罪名是殴妻至死——这其实很难,不好取证,宗法?制度背景下,家族内部矛盾往往归为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她断断续续磨了半个月,期间,容松都忍不住劝她:“郡主?……实在不行?,你告他盗窃财物吧,一告一个准,你那玉兔上有宣大人刻印,能证明是公主?府的东西,咱这也?算走官府了……”

  宣榕微笑着,温柔地,倔强地道?:“我不。”

  阳谋之所以比阴谋难,就是因为,它堂堂正正,身处明面,更寸步难进。

  直到五月廿二,她吃完清汤寡水的生辰长寿面,听到官府传报的审判讯息,才?松了口气。

  至此,初案成型。至少?今后有遭此境的人,有迹可循,有理可诉。

  而绣坊也?磕磕绊绊地开办,凡事开业初始,都是个无?底洞。宣榕算账是好手,但这对补上窟窿于事无?补,就在她犯愁时,恰逢如舒公冥寿,谢旻带着顾楠和一众臣子,去终南山祭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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