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两人都红着眼不去看彼此,蓝盼晓道:“我是个没地方去的人。”
“这是浑说了,我们都是因为您才?有了这个落脚地。”明宝清蹲下?身,拎起一条湿淋淋的床单说,“母亲别以为我为了妹妹们舍弃了什么,三郎有心又如何?多的是人不肯。”
“跟着三郎来?的还有谁?随从也敢同你摆脸色?”蓝盼晓追问着,接过床单另一头开?始拧。
“摆脸色虽不至于,可,”水滴滴答答落下?,明宝清忍了很久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既想我磨灭三郎的心意,又要我不伤他,既不能使他对我太过不舍,又不能泯灭他的心志,误他前程。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要求这样?多?”
明宝清说得声音发?颤,整个人也终于支撑不住,但也只是扶着墙头哭了几声,蓝盼晓搂了她一会,她便抬起头,抹掉眼泪,抖开?衣衫,道:“明日?恐会落雨,能早晾干一分?是一分?。”
第029章 静宁观
明宝清所?估计的?那场雨寅时就开始下了?, 下到天亮还在下,明宝锦迷迷糊糊坐起身?以为还在日?暮,又倒头睡去, 只是?片刻后她忽然发觉明宝清不在, 起身?出去看, 发现?蓝盼晓也不在花厅榻上歇着?了?。
因?为烛火摆在花厅可以分光给左右, 蓝盼晓还能多绣几?针,所?以她就一个人睡在了?花厅,让明宝清和明宝锦睡在了?内室。
推开屋门, 雨声一下逼近, 蓝盼晓和明宝清正在檐下做活计,绣帕子凿榫卯,偷那云缝雨幕里的?一点光。
小鸡们被?放进了?堂屋里, 正探头探脑的?啄着?石头缝里新冒出来?的?杂草, 偶尔一滴雨落在脑袋上, 惊的?它们一蹦。
方桌边所?有的?椅都空着?, 明宝锦偏偏拿着?一个菜团子挤在蓝盼晓和明宝清中间。
菜团是?蓝盼晓早起现?蒸的?,苋菜粒和豆角都剁成细粒粒,裹上一点点的?粗麦粉。
豆角是?种出来?的?, 苋菜却是?沿着?墙缝长出来?的?, 掐了?几?回?了?,越掐越繁茂。
明宝锦越嚼菜团子越觉得?有股子鲜, 问:“母亲把我昨天捞回?来?的?小虾米也剁进去了?吗?”
“你这小嘴怎么就这么灵?”蓝盼晓笑道?。
小鸡们据守在明宝锦下巴底下,等着?她漏嘴巴掉食下来?, 但很?可惜的?是?, 明宝锦的?嘴巴不漏,一粒菜也没掉地?。
它们不依不饶地?追着?明宝锦, 直到她进了?雨里才罢休。
弯弯曲曲的?乳瓜藤叶爬满了?整架,在雨水的?击打下轻颤着?,明宝锦搭着?斗笠去数乳瓜崽,每天早起都要数一回?才安心。
雨水渐渐停了?,日?头也干脆地?露了?面,残余的?水汽消散飞快,不知是?哪只最勇敢的?小鸡试探了?一下,随即欢快地?带着?大家?蹦进地?里找食去了?。
明宝锦也是?那群小鸡中的?一员,她要同游飞去采山槐。
除了?蓝草之?外,陶家?染坊还收槐花,未开的?花苞能制出嫩绿色,若是?已开的?花,则可以绞出黄绿色来?。
“这才下了?雨,山上湿滑滑,怎么好摘呢?”蓝盼晓问:“而且槐花串上都是?水,会压秤,陶家?不肯收了?怎么办?”
“小青鸟说,下了?雨槐花上就没有树蚁了?,天晴的?时候一串花上全是?,抖都抖不完呢。因?为下雨天路难走,槐花串子也比晴天的?要干净,所?以他家?还是?一样的?价呢。”明宝锦同游飞在一处,倒成了?个杂学家?。
陶家?除了?收槐花之?外还收蓝草,陶家?的?山头和田地?全种了?蓝还不够,青槐乡上有不少人家?替他家?种蓝。
种蓝这营生不差,十亩的?收成抵得?过稻谷一顷,但蓝草侍弄起来?绝不比水稻简单,同样需得?一遍细耕,三月浸种始发芽,五月新雨后,亦得?开辟分栽,若雨水多久浸则色不佳,若久旱则减收无收。
明宝锦零碎的?时间都在陶家?田里采蓝,夏日?天亮得?早,游飞会先来?叫门,进来?喝上一碗稀粥,有时候卫小莲也会偷偷从卫家?出来?,掩在树后等他俩一起去采蓝。
与去山里采摘蓝草相比较,在田地?里采蓝的?工钱要低一些。
蓝草喜阴,但若在山阴面种植,大部分山地?粗粝又不适宜,所?以在山间的?蓝草田都是?零零碎碎,光是?走过去就要耗费不少力气,更何况山头还有野物?出入,莫说明宝清不许了?,就是?游老丈也不肯游飞为多挣几?个钱而去犯险。
青槐乡上的?槐树虽说到处都有,不似蓝草田在冷僻处,但明宝清还是?不放心明宝锦和游飞两个孩子进山去,只怕他们越走越深,就起身?抖了?抖木花,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卫小莲今日?不能同去,卫三嫂下田去了?,她要照看两个弟弟。
小婴孩包在被?褥里,栓在她背上睡着?,小童亦趋亦步地?跟着?她走。
卫小莲自己还没长大,就先做了?娘。
“明娘子。”卫小莲仰着?脸对明宝清说:“我阿娘想托你给我阿爹写封信。”
“等后天吧,三娘去城里买纸了?,现?在家?里没信纸。”明宝清说的?是?实情,卫小莲却以为只托词,愣愣地?看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直到明宝锦笑嘻嘻道?:“等三姐姐回?来?了?,我就喊你去!”她才松了?口气,又拖着?两个弟弟回?去了?。
被?惦念着?的?明宝盈此时已经在东市的?坟典行里抄了?小半个时辰的?书了?,临出门前从昨夜的?寄宿的?道?观里借来?的?油伞就搁在她脚边,雨滴沿着?伞面滑下来?,在她脚边蓄成了?一汪浅池。
因?法云尼寺屋舍瓦漏正在修缮,所?以暂不接待外客。
那时已经快宵禁了?,明宝盈想起自己在法云尼寺边上见到过一间小道?观,上书‘静宁’二字,就向比丘尼打听是否是坤道道观。
“是?倒是?,只不过那间静宁观是私家所?有,平日?少见其招待外客,小娘子去问问也好,总不好耽了?宵禁。”
明宝盈敲了?许久的?门都未开,只有门上小洞忽露出一只眼来?,骇了?她一大跳。
听她说明来?意,对方起先是?不大肯的?,但忽得有人问了一句什么,这声音似曾相识,但明宝盈又想不起来?,而且门洞当即拉上了?,隐隐有问答交谈声
响在门后。
明宝盈说了?声‘打搅’,正要走时门洞又开了?,里头人问明宝盈家?门。
听她说了?,又不知为何沉默了?一阵,过了?会子,却又就将门打开了?,门后是?个老嬷嬷,向她敞开满院的?幽静雅致。
明宝盈抬眸看了眼‘静宁’二字,只觉得?这道?观名副其实得?很?。
引路的?嬷嬷不怎么说话,吃喝却很?周到,床褥也干爽洁净。
明宝盈一夜好睡,早起吃过的?芝麻胡饼和甜糜子留香到现?在,可以供她支撑整整一日?。
坟典行收录的?卷子并不是?白白拿出来?给人抄的?,明宝盈又舍不得?那几?个钱,只能是?抄书来?替。
初来?时,坟典行掌柜理也不理她,明宝盈面红耳赤地?站了?好一会,捡了?张废纸上用指尖蘸墨试字给他看。
掌柜忙好手头上的?账,扫了?眼她的?字,娟秀端丽;又看了?眼她的?人,斯文清新,就从脚边书堆里抽出一本传奇掷给她,道?:“这本传奇抄三本来?,就让你抄卷子。”
这是?近日?长安城里卖的?最好的?传奇,叫做《春闺梦》。不过这个‘最’,只是?私底下的?。
明宝盈都还没打开这本书,就听见身?后那些扎堆抄书的?穷书生发出闷闷的?窃笑声。
粗略一翻,书页闪动间淫词艳语句句迸现?,明宝盈努力驱开攀上面庞的?热意,定了?定神道?:“如果抄四本的?话,可以再让我抄一本《开蒙要训》吗?”
“可。”掌柜本以为明宝盈会央求换一本,换一本他是?不肯的?,现?下就这本书卖的?最好,供不应求,别的?书犯不着?用她来?抄。
“那好,劳烦您给我一副纸笔。”
她既干脆,掌柜也干脆,叫店里杂役从后头搬来?自家?小女儿的?矮木案给她用。
明宝盈寻了?后窗边上的?角落,拿来?蒲团坐下抄录。
“她抄的?这几?本,掌柜可得?卖高价了?!”有个总往明宝盈这边看的?书生倚在柜台前,一边看掌柜算钱给他,一边玩笑道?。
“她又不是?柳公颜公,能卖什么高价?”掌柜捋捋胡子,用短杖勾出几?个铜子递给书生。
“《春闺梦》这书,再配上女娘的?笔迹,那可惹人遐想多了?,多要十个子不为过吧。”书生一边说一边拧头看明宝盈,想看她窘迫羞恼的?表情。
明宝盈应该听得?见,可她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挽了?挽垂到眼前的?碎发。
掌柜懒得?搭理那书生,叫他拿了?钱走人。
抄书抄至午膳时分,好些人散去觅食果腹了?。明宝盈不吃也不喝,直挨到坟典行晚上关门才回?静宁观吃了?一大碗的?葱油菌丝斋面。
次日?又来?继续抄,她抄过一本之?后,速度愈发快,已经能半抄半默了?。
掌柜见她下笔如飞,深怕她糟蹋了?自己的?笔墨,不过一看她交上来?的?书,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疏落得?当,即便没有朱砂红印划行,字也是?一竖一竖,端端正正的?。
“可以抄卷子了?吗?”明宝盈小心翼翼地?问。
她倒不是?惧怕眼前这个留着?长髯的?掌柜,只是?这坟典行里往来?的?客人全部是?儿郎,就算是?书生,也不是?各个文质彬彬,得?体有礼的?,他们虽做不出太无礼的?举动,但光是?那一种戏谑油滑的?目光就令明宝盈很?不舒服。
掌柜长了?些年岁,妻小又住在铺后,他望向明宝盈的?目光就要平和端正得?多。
“卷子抄好没有,先给人家?匀一匀。”掌柜朝她身?后那群书生喊道?。
明宝盈又费了?一日?去抄卷子和《开蒙要训》,笼统算起来?在静宁观白睡了?三夜,白吃了?六顿。
临出门前蓝盼晓给她的?铜子都没怎么用上,纸笔就是?在坟典行里买的?,掌柜给了?便宜,还说让明宝盈有空的?时候再来?抄书。
明宝盈道?了?谢,用剩下来?的?铜子买了?一小袋绿豆,打算捐给静宁观。
这几?日?明宝盈在静宁观吃得?太好,好得?都叫她有些心慌了?,当她说只要素面就可以,那老嬷嬷硬声硬气道?:“吃你的?吧,就你还能吃得?了?多少?”
抱着?绿豆从街市口穿过时,明宝盈看见一位女官手举布告骑马而来?,她好奇地?站定,看着?那位女官翻身?下马,展开布告通读一遍后,又令人张贴在板上。
在皇城中,张贴布告不是?什么新鲜事,昨日?明宝盈还见到一张告知圣人将于六月莲花节那日?开放城郊皇家?别院金鳞池南苑的?布告,意在与民同乐。
那张布告一出,街市口可谓是?人头攒动,百姓们喜不自胜,奔走相告,哪像今日?这布告,只引得?众人偏了?一下头,驻了?一瞬足。
不过明宝盈不一样,她直直朝布告走去,仰视着?布告上的?每一字。
‘于永崇坊设女学,以考取录。’
‘三甲得?五十银,前二十免除束脩。’
‘身?家?清白者皆可参试。’
明宝盈站了?太久太久,久到武侯都开始狐疑地?瞪着?她,驱赶她走。
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件事,直到那冷刀在她眼前一撞,她才抱着?绿豆袋跌走了?几?步。
“啊老人家?,对不住。”她恍惚间险些撞到了?一个老者,连忙侧身?避过,继续穿过街市要回?静宁观去,不曾留意那老者惊愕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冯叔刚从坟典行里买了?春闱前几?名的?卷子,明宝盈打他跟前擦过,叫他捏着?试卷一时怔住,刚想辨一辨清楚,就见林千衡撩开车帘伸手接卷子。
冯叔连忙收回?目光,将卷子递给林千衡。
林千衡丝毫不察,粗粗一览手中试卷,下了?论断,道?:“十三郎的?确是?不及人家?,不过他年岁还小,也不急。”
冯叔心不在焉地?附和了?几?句,觑着?明宝盈的?背影。
她似乎怀抱着?什么东西,所?以微微佝着?背,靛蓝的?布条缠裹着?发髻,垂在肩头,从背影看,只是?个单薄了?些的?寻常女娘。
冯叔想起方才匆匆一瞥时,她面上那种满是?表情迷茫困恼的?神色。
‘可怜呐。’
冯叔在心里发着?慈悲,又想起前日?送种子给明宝清时的?情景。
明家?的?那个小小女娘高兴地?像是?天上掉银子了?,笑眯眯地?请他坐下喝茶吃,一口一个‘冯翁翁’‘冯翁翁’的?叫着?。
明宝清出言纠正她,冯叔替明宝锦捏一把汗,却听明宝清只是?觉得?在冯叔和冯翁翁这两个称呼之?间差了?辈分。
其实他这样的?人,仅仅只是?在下人堆里有些脸面。
‘冯叔’不过是?府里郎君、娘子们看在他是?经年伺候的?老人了?,算是?给脸面的?一个叫法。
论上他的?年岁,这小女娘是?该喊一声‘翁翁’了?。
‘可怜呐。’冯叔又大发感慨,‘明家?的?小娘子们竟都把自己当做和我一样的?人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