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两人一齐看向明?宝锦,见小女孩正坐在驴车上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流转不停的水车,膝上摆着?一个散乱的花环,扎得很不好。
良久,严观问:“药吃完了吗?”
明?宝清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微微睁大眼看他。
“陆大夫让我?问的,说早该吃完了,要复诊,她是医者,所以说话一向没?有?什么顾忌的。”严观别过眼去,反而?把红透的耳朵暴露出来?,问:“你别介意,身子要紧。”
明?宝清见他这一副故作平静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抿着?唇,轻点了一下头。
严观松了口气,拿马做人情,说:“要不,你带着?小妹骑上绝影跑一跑?心情也能好些。”
明?宝清觉得这是个主意,就点了点头,走过去柔声哄明?宝锦。
明?宝锦没?有?反对,但也没?什么兴致。
严观看着?明?宝清纵马远去,远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又朝他跑了回来?。
越近,越清晰,严观看见清风拂过她的面庞,她的发丝,她脸上神色很轻快,她时不时低头对明?宝锦说着?什么,分心也没?关?系,她骑术很好,对马儿温柔又强势,绝影喜欢她,会听从她的一切指令。
到了近处,她让绝影上了一条田埂,然后往后轻轻拽了拽缰绳,绝影会意,顺从地倒着?走了几步。
明?宝清早就想试一试了,小驴已经被她教?会倒退走了了,但马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笑着?看向严观,挥了挥手,脚也在马镫上愉快地晃了晃。
明?宝清对他笑的次数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客套的笑容,但此时这个笑不一样,很开朗,很喜悦,甚至有?一点天真孩子气。
严观沉溺在这个笑容里,迟钝地像是一个将要被美酒溺死?的人,就算是无法呼吸了,要死?了,他也很快乐。
第063章 乌珠儿
明宝清很?听话?地去陆大夫处复诊, 把众人都带上了。
蓝盼晓、明宝盈都被陆大夫斥了一顿,一个眼周扎针,一个脑门扎针, 反正都不是心思?疏朗的人。
倒是老?苗姨和林姨没有?挨骂, 一个是年岁大了什么都看开了, 一个是万事有?别?人做主, 不用?她?操心。
令陆大夫最感慨的是明宝锦,小不点一个,心思?这样郁结。
不过她?没开任何的药, 而是给了她?一瓶山楂麦芽糖。
“吃吧。”陆大夫搓搓她?的小脸, 说:“小孩子不许多想。”
“我?不是很?小了。”明宝锦出声反驳。
“你有?母亲,有?姐姐,你就是最小的。”陆大夫自有?一番道理。
趁着陆大夫去隔壁看病人了, 明宝盈拿出刚取回来的信件细看, 然后笑了起来, 说:“还真有?他的。”
“什么?”蓝盼晓轻声问。
两?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怕被对方的针扎到。
“孟参军说,有?一名孟姓将士在战事中牺牲了,留有?遗孤无人照拂, 他请示过上官, 允准他收养这孩子,信寄来的时候, 送孩子回来的伤兵也已经在路上了。这伤兵缺了条胳膊,在别?处恐难以求生, 孟参军让他送孩子回来, 顺便就在孟家?做个门房什么的,一切听孟老?夫人安排。”
明宝盈算了算日子, 又道:“既借了官马代步,那,那眼下应该快到了才是。”
“这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孟大一家?不会高兴了。”明宝清说话?时目光落在陆先生那个碾药的工具上,又上手试了试,觉得手感利落干脆。
“谁管他的!”老?苗姨嗤道。
细弱微弱如猫叫的声音飘了过来,林姨探着身子往隔壁间?张望,老?苗姨伸手拦了拦,说:“女娘遭罪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
“听起来有?些耳熟呢。”林姨有?些不好意思?,随口说。
“谁忍痛漏出来不是这个声?”老?苗姨说。
过了一会,陆大夫回来给她?们拔针,又把药一样样分好。
明宝清看她?着实忙碌,就问:“上回来那个小郎君不是您的帮手吗?”
“那小笨蛋怎么说也是太医署的医官,给我?当帮手也是偶尔,怎么会一直在呢?”陆大夫笑看明宝锦,说:“你要不要学医?留下来给我?当小药童怎么样?”
‘太医署的医官。’明宝清想着,垂眸瞧见?明宝锦恹头耷脑地问:“有?工钱吗?”
陆大夫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说:“你要给我?钱还差不多。”
明宝锦低下头摇了摇,她?这样子,明宝清根本也不放心她?留在别?处。
“这药碾子,碾粮食应当也很?好用?吧?”明宝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陆先生笑道:“我?这药碾子是铜的!碾粮?碾粮的碾子是石头的呀,而且这碾子扁细扁细的,又是在这么个窄槽子里,得废多少功夫碾粮啊。”
明宝清想说这都可以改,改去短处,留下长处来,但是她?还没想好,就呆呆站在那里。
明宝盈歪头看了看她?出神的样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还是没反应,忍不住笑,牵着她?的手说:“姐姐,走了。”
一众人带着幽幽药香走了出去,陆大夫目送了她?们一段路,看着她?们一个个手牵手,手挽手的,亲亲热热说着话?。
陆大夫又转身进了隔壁房间?,绕过屏风,撩开帷幕,看了眼脚边盆中的血肉,叹道:“这下才是干净了,好好养一段时日吧,这两?个月里都别?行?房了。你幸好还年轻,日后还能有?孕的。”
床上的女娘擦了擦痛出来的泪,神色木然,道:“她?们走了吗?”
边上守着她?的妇人也看向陆大夫,陆大夫有?些奇怪,说:“那一家?子女娘?走了呀。你们认得?是女儿?姊妹?”
“还请大夫不要说见?过我?,不要
透露我?的身份。”明宝珊啜泣道。
“小娘子啊,你那些个姐妹各个性情好,清清爽爽的,你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叫她?们知道。”陆大夫痛惜道。
朱姨不满道:“你是光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她?们蹲在草棚里分吃一个蒸饼的穷样子,你是没见?到!”
“我?见?到了又怎么样,这跟我?有?什么干系?”陆大夫绝不是个软脾气的,嗤道:“收拾收拾,快走!”
明宝珊都懒得指摘朱姨的脾气,疲倦地闭了闭眼。
明宝清一众人此?时已经走到屋外了,因为陆大夫看诊在偏院里,所以走的也是偏门。
来时这里就停了一抬小轿,两?个轿夫正在边上闲聊。
明宝锦被明宝清牵着走过了小轿,然后又转首看了一眼。
“怎么了?”明宝清说。
明宝锦觉得这轿子有?些眼熟,但又懒得想许多,就摇了摇头。
她?们走后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小门里歪出两?个人来,明宝珊被朱姨搀扶着艰难地倒进了轿子里。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进了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里。
明宝珊昏昏沉沉倒在了柔软的床褥上,片刻后,她?失声痛哭起来。
朱姨何尝不心疼,骂道:“那个毒妇手真狠啊!那个老?虔婆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张六郎真是蠢货孬种!竟叫个妇人拿捏得死死的!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累得你苦了两?场。”
被灌药后明宝珊只流血不落胎,还要自己去找大夫处理,说起来真是心酸到了极点。
她?闷在被中一味摇头,哭道:“我?再不要见?他了,叫他滚!”
朱姨顺着她?的意思?应了几声,拍着她?的背又道:“没有?孩子也好,咱们养好了身子,总还能再找到好人家?的。”
明宝珊拂掉她?的手,朱姨坐在她?床边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半晌后,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是今日见?了你那些个姐姐妹妹们一遭,就又想着回去了?我?瞧着她?们也就是因为三娘念书得来那五十两?,才有?这喘气的功夫,可那么多张嘴,五十两?顶什么用?啊。”
“五十两?,”明宝珊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粉色的纱帐,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一百两?,也禁不住阿娘你那样的吃喝用?度。”
“你什么意思??”朱姨有?些气短,道:“这家?里的一切你没享福?你就是埋怨我?拿了你姐姐鱼儿!可我?后来替你从张六郎兜里拿了多少?四五百两?银子总归有?了吧?!光是置下一个女户来,前前后后靠我?打点了多少?我?这脸皮都破了几回了?!这屋子的房契地契也写了你的名字,你这么要脸面的,若不是我?替你一回回张罗着,你能穿着这些绫罗绸缎,吃那些果子酪浆?”
明宝珊没有?说话?,朱姨还在侃侃而谈,诉说着她?的功绩。
“你要是这么舍不下她?们,你就回去好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少不得要我?们俩养着她?们几个!”
朱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明宝珊就那么听着,忽‘吃吃’笑了几声,说:“乌珠儿。”
朱姨一皱眉,她?又说:“通体墨黑,只有?眼珠和尾鳍有?一点银边的金鱼叫做乌珠儿,可遇不可求,大姐姐的乳名也叫乌珠儿。所以那条鱼,不仅仅是林三郎送给大姐姐的一份礼,那是林三郎给大姐姐的定情之物。”
明宝珊看向朱姨,扯出一抹苦笑继续说:“所以阿娘你且放心吧,乌珠儿被卖掉了,我?这辈子,我?这辈子没有?颜面去见?大姐姐了。”
朱姨张了张口,声音放轻了些,嘀咕道:“婚事都不作数了,定情信物也就那么回事了。”
明宝珊没有?反驳朱姨,只是静静看着她?,良久后说:“阿娘,你从前的日子一定很?苦,叫你对这些情意、情分都如此?嗤之以鼻。”
这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像拳头一样砸向朱姨,她?被砸得碎裂一地,有?些无法面对虚弱又苍白的女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扶着门出去给明宝珊煎药了。
明宝珊闭上眼,耳边是姐妹们方才在廊上说笑的声音,她?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好像也在廊上,在她?们身边,总算是浮浮沉沉地睡了短短一觉。
醒来时,听见?朱姨和丫鬟霜降正在门外与人争执。
这院子就算小,关着门也是听不清的,不过明宝珊知道是张六郎,她?没有?费劲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伸手端过床边的药碗一饮而尽,没有?去碰搁在碟里的糖块,就那样含着一嘴的苦涩再度睡着了。
“好苦。”明宝盈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药,又赶紧漱了漱口,吐在门前菜地里。
明宝清笑她?,“你什么都不娇气,只在喝药这件事上磨磨蹭蹭的,二娘就跟你反一反,什么……
她?没说完,明宝盈也没有?追问,在明宝锦身侧坐下,指点她?一处迟滞的笔锋。
明宝锦的字渐渐有?了几分她?自己的气韵,说不上细腻,更没到清隽的地步,就是很?生动。
但‘燕子飞时’里的一个‘飞’字,她?总也写不好,写着写着,要哭了。
“想他了?”明宝盈问。
明宝锦点点头,说:“我?担心他。”
春来,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绿水里,又有?吃饱了肚子的小小青鸟四处飞翔遨游,飞过人家?,飞过稻田,飞过纵横的道路,飞过喧闹的人群,从白昼飞进黄昏里。
它自顾自地飞着,才不管谁因看见?了它,而怔忪片刻。
游飞躺在一处颓败的墙头上,看着那只青鸟低低地从他眼前掠过。
庙里有?些孩子眼疾手快,抄起石头想把它打落下来,好烤着吃。
游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石块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无用?的弧线,然后掉落,不甚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双方就怒骂了起来。
常理来说,半大少年是斗不过大人,但那些孩子在破庙里住了很?久,占得久了,他们就把这里称为‘家?’。
而那些外来的人不过是暂时住在这里,是不速之客。
所以,孤儿们的气焰反而高过那些走江湖耍把式的大人。
但孤儿们也很?知道那些耍把式的不好惹,或多或少得会几下拳脚,所以只是蹦跶着,叫嚣着,并?没有?谁真冲上去挑衅。
这几天他们外出场子上表演胸口碎大石、铁头功和铜锤砸脑袋等等把戏的时候,很?多孩子们都去看了,游飞也被扯过去看了一会,只他一去就看见?他们拽了个孩子上去表演卸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