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第065章 阿耶和弟弟
“阿兄, 你太太太笨了!”黑蛋气得脑袋疼,叉腰数落黑大,“明娘子说了, 这竹箭和竹箭之间要错开一点, 不然轮轴容易被浸烂。你你你, 你这孔往边来?一点, 打坏了要重新砍木头做轴的?呀!”
黑大一脚把他踹进水里,黑蛋一扭头,又看见?里正家的?两个?儿子在半泡在河里笨手笨脚地扎轴座。
他看了一会, 走回岸边捡起地上废木料, 几下削成个?木楔子,又扶着搭得差不多的?拦水墙走过去,说:“把这个?插进去, 试试够不够紧, 轴座可不能松垮垮。等藤条泡涨了, 能更紧一些。”
瞧了一圈, 黑蛋又走回来?同黑三一起插竹箭。
明宝清做的?小水车就在河边‘咕噜噜’转着,把边上的?草地洇成一片滩涂。
黑蛋嚼干饼时总盯着水车瞧,他觉得这事儿可比种田要有意思多了。
每当有人说丧气话的?时候, 黑蛋就会说:“可不能认自己蠢啊, 看看,人家明娘子都做出?来?了, 只是叫咱们一模一样搞个?大的?,竹箭要几根, 要多长, 轮轴多长多粗,拦水墙要怎么垒, 多宽,这都说清楚了的?,又跟着咱们一起搭了好?些天,可不能泄气啊!”
众人就在那个?小水车转动的?声响中鼓着劲,等那水车终于有了大概的?框架和模样后,他们自己心?里就有了几分自得和底气。
“这,这是不是转得太慢了些。”
里正心?里其?实很满意,若不是明宝清冬日?里做了个?炭窑出?来?,他还真?不会让自家儿子陪着她闹这一场。
“阿耶,叶片都没装好?呢,你别急啊。”里正家的?大郎站在拦水墙上笑了笑,抬头看着自己做出?来?的?水车,心?里也很得意。
黑蛋闷头坐在边上扎竹筒,只听着别人揽功劳,自己并不说什么。
“转得快,转得慢,都能用叶片多寡来?调试。”明宝清顿了顿,瞧了眼河上游,嘴角牵了牵,说:“只要水流别太缓了就行?。”
时不时的?,冒一两个?乡亲来?看热闹,明宝清转身要回去,就瞧见?孟老夫人竟站在不远处。
虽然是由小草扶着出?来?散心?的?,但她脸色总有点忧虑。
孟老夫人见?她朝自己走过来?,笑了笑说:“瘦了。”
老人家总这样说。
明宝清问:“瞧您有心?事的?样子?孟参军托付的?人还没来?吗?”
“路上耽搁,常有的?事。”孟老夫人说得轻松,但心?里却始终忧虑。
她让自己接受了那个?将要到来?的?孩子,却又开始担心?起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天渐渐有些热了,黄昏时一阵小雨是很受农人和庄稼喜爱的?。
可这雨云有些偏心?,落在青槐乡里是润物无声,落在雍州与华洲交界的?某个?县城里时,就是瓢泼大雨。
游飞和曹阿叔都身无分文,出?来?匆忙,没办路引,一路是要饭过来?的?,曹阿叔的?草鞋早就烂了,苦不堪言。
不过,他们打听到那个?耍把式的?戏班在这里落了脚,今日?雨大,戏法班子也走不了。
“在那!”游飞使劲拍着曹阿叔唯一的?一条胳膊,指着在前?头一处院里卸东西的?骡车。
没了胳膊的?人连墙头都难爬,只能在下面给游飞当人梯。
三文钱赁来?的?破院子,三间屋子两间没门,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死树没法藏人,游飞被雨浇得睁不开眼,隐约听见?他们在里头骂骂咧咧的?,不知是在训斥谁。
戏法班子十来?个?人,他们俩一个?残的?一个?还没长成,不能硬碰硬的?,想?着等晚上睡熟了,也一样把孩子偷出?来?。
可能是老天爷见?他们俩着实狼狈可怜,雨日?无事,那些个?人打了些酒回来?吃,吃饱喝足,天还没黑就呼呼大睡起来?。
雨声哗然,游飞和曹阿叔挨个?屋子看了一眼,都没找到孩子。
游飞往屋里指了指,示意分头进屋去找找看。
两人分别进了间屋子,游飞绕过几个?木箱,木箱上躺着的?人鼾声如雷,胸前?全是花生蚕豆壳,他再往屋里进,一些没开锋的?兵器就搁在屋里墙角。
忽然,他对?上了一双清醒的?眼睛。
那个?少年木木然看他,似乎觉得他出?现?在此时此地,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游飞没有退,他冲那个?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等下跟他们一起走。
那少年没有反应,只是那一双漠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惶惑。
‘别怕。’游飞用口型安慰他,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做了个?摇孩子入睡的?动作,问:‘孩子呢?’
少年没有回答,但他下意识转动的目光泄露了答案,他撇了一眼左边杂物堆上头,最顶上的?一只缸子。
那缸子并不是那种大水缸,更适合拿来用做腌小菜的酱缸。
游飞走了过去,踮着脚小心?翼翼把那口缸子翻了过来。
黑乎乎的?头发,一双脏兮兮的?小脚,冲着他的?脸。
游飞的?心?跳直到这时候才剧烈起来?,他压着惧意伸手去摸那些头发。
然后头发吃力地转了开来?,露出?额头、眉毛和一双惊惶的?眼。
“嘘,嘘。”游飞抱这孩子并不吃力,吃力的?是要把他连着缸子一起轻手轻脚抱下来?。
等终于把孩子从缸子里拔出?来?抱在怀里时,游飞额上全是汗,但他浑
身都是湿的?,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游飞转脸看向那个?少年,想?让他一起走,但那少年没有动,他的?表情里有一点尖锐的?失望,似乎没想?到游飞的?力气还挺大,可以这样静悄悄地把孩子弄出?来?。
游飞看着他,惊觉不妙,大跨步跑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少年张开了嘴,发出?了声。
那声音是畸形的?残破的?,显然喉舌不全,激得游飞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依稀还听得懂他在叫,‘阿耶!弟弟跑了!跑了!’
他居然管那种人叫阿耶,管偷来?的?孩子叫弟弟。
游飞跑出?来?的?时候,那些瘫软的?醉鬼才挣扎着起身,怒骂叫嚷着。
曹阿叔连忙蹦出?来?给他俩断后,孩子紧紧搂着游飞,他们在大雨里狂奔在这个?不甚繁华的?县城里,有一种亡命天涯的?感?觉。
但这真?的?一点都不潇洒,人间根本就是地狱,游飞脑子里全是蒙的?,那几声畸凋的?呼唤一直在他脑子里,他害怕了,如果不是孩子软软的?小脸一直蹭在他耳朵上,游飞估计连方向都会弄乱。
偷别人的?孩子本就行?径恶劣,被人抢回去了,照理说不该再这样死追的?,可这小孩年岁正好?,骨头还软,模样又好?,就算是把戏练不好?,等长大些,在酒桌上也是一道极好?的?菜,还没有女娘那些不便?利之处。
越是琢磨着往后能挣下来?的?钱,越是抛不开手,见?曹阿叔是个?残废,连个?正经帮手都没有,便?兵分两路,几个?人留下来?对?付曹阿叔,另几个?就撇开腿追游飞去了。
游飞带着孩子跑进了县城的?主街闹市里,但因为?下着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人,街上零零散散飘着几朵油纸伞和几堆笨蓑衣。
商户敞着门,百无聊赖地看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飞奔过去,眨眨眼后又追过去几个?人。
游飞知道他们追上来?了,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忽然,他听见?有人吆喝着说,“小孩,下雨天不回家,这干嘛呢?”
他抬眼看去,见?到几个?穿着号衣的?人站在那,他们头顶是县衙的?匾额。
游飞厌恶不良人,他们的?号衣虽然与京城的?制式有些不同,但都给游飞一种相似的?感?觉,像是穿上这身皮,他们就变成了某些人的?狗,而不做人了。
但这回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犹豫多久,就抱着孩子跑到了县衙里,说:“那些个?耍把式的?戏班抢孩子!”
那些人早看见?游飞进了县衙,不敢追了,转身要走时被呵住,挨个?都提了过来?。
“路引。”不良人说。
“哦哦,有的?有的?。”其?中一人连忙从怀中油纸包里掏出?自己路引来?,不良人看了看,还给了他。
“你的?呢。”不良人又看向游飞,见?他迟疑,就问:“你家大人呢?”
那个?被残舌少年唤做阿耶的?人眼珠一转,竟道:“这俩孩子其?实是獠种,卖给我了的?,叫我带去讨口饭吃的?。”
“你放屁你胡说八道!”游飞将孩子扯到身后护住,一直后退着。
“这大点的?不肯认被卖了,一直想?逃来?着,今儿就是带着小的?逃了,叫我好?追啊。”那人且还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
“不是的?!他在万年县十里乡破庙里抢了这孩子,我是一路追来?的?,这是青槐乡孟参军的?儿子!”游飞竭力镇定地说。
“做什么梦,昏头了你,就你们这样,还参军的?儿子,参军的?儿子住破庙?撒泡尿照照自己吧!”那人越说越真?,上手就来?拉扯游飞。
游飞龇着牙冲他,不良人一抬手,挡了挡,又摊手说:“既是卖了,身契呢。”
“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身契,”那人做出?一副懊恼样子来?,说:“哎,卖他那人说了,反正给我了,我带去天南海北也不回来?了,要那张纸做什么?”
不良人皱了皱眉,看向游飞。
“曹阿叔,我跟曹阿叔一起来?找孩子的?,他是被其?他人绊住了,你们去找曹阿叔,他是陇右回来?的?老兵,因为?回来?路上马死了,银子赔给驿长了才住的?破庙,这孩子真?的?是参军的?儿子!”游飞急切地说。
那人心?下焦灼,却大笑起来?,说:“还叫你抹过去了,那好?吧,他是参军的?儿子,那你呢?你哪家的?儿?你不是獠种,也不是卖给我的?,那你在这做什么?”
“我,我是帮曹阿叔追着孩子的?!”游飞见?那些不良人面色犹疑,心?中惶然不已。
“你帮人家追孩子,你父母肯?还是说你是破庙的?孤儿?自己都顾头不顾腚了,还帮人呢?说不说的?通?”那人上前?一步,扣住游飞肩头,咧齿笑道:“走吧,跟阿耶回去啊。”
这一声阿耶让游飞无比恶寒,他一把抓住那人按在他肩头的?手,对?着他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咬的?牙齿里全是血腥也不肯松口。
那人想?打游飞,又被不良人拦住了,不良人来?扯游飞,游飞又不肯松口半分,他已经力竭,所有的?劲全在牙上。
游飞又想?起那个?少年畸形的?舌头,顿觉毛骨悚然,但就算怕,也要咬下一块肉来?泄愤!!
“青鸟!!青鸟!松口,快,脏死了快松口!”
一道有些熟悉声音响起,近在咫尺。
游飞震惊地侧眸看去,就见?到一张白净清俊的?脸,温热的?手掌拍着他的?面颊,拇指探进他唇边,想?撬开他的?齿。
绿野的?干燥香气和溪流的?清味扑面而来?,闻起来?像是青槐乡才会有的?味道,像苗玉颜的?抚摸和明宝锦的?笑脸。
游飞感?到了安全,他松了口,往地上狠狠啐了一滩血。
第066章 茱萸蒜酱和芝麻盐
“再漱。”
游飞嘴里已经全是薄荷茶味, 但还是听话?地又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漱干净,吐在痰盂里。
“漱干净了。”他抬起眼, 轻声说:“文先生。”
文无尽捏着一撮丁香投进他口中, 一甩肩上?的小包袱, 看起来?与两年前离开青槐乡时没有什么分别, 身材清瘦,神色温柔。
“雨小了,县令是我同窗, 借咱们?车马到驿馆, 住一晚,明早上?早点动身。”文无尽替他挽起过长的袖口,又拿着一块干帕给他擦头发。
游飞的眼睛蒙在乳白?的帕子里, 只听见‘吧嗒吧嗒’的雨声不停, 他说:“您这么急啊?”
文无尽笑?着把他揽到自?己身前来?, 比了比个头, 说:“你都长高这么一大截了,我能不急吗?”
游飞透过木窗,不良人正把那些戏班的人一一押进来?, 要送进牢里去。
那个残舌少年落在最?末, 偏头看过来?,看着游飞被如兄如父般的人摸着头发, 一切尘埃落定,安然无恙。
他的目光带着鲜明的恨意, 游飞却只觉得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