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时修走在窗下,不见烦恼,“横竖也没有别的线索,咱们也是无事,干脆走走看,顺道领您逛一逛。”
“我才不愿意逛呢。” 她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有点甜丝丝的。因见他脸上已走出好些汗,便摸了条帕子递出去,“你这人真是——”
“真是什么?”
她笑了笑,“姜家结交结交了不少做官的人,我看他们多半是有懒的就躲,有滑的就溜,有利的便占,不像你,没苦也要自寻些苦头吃。其实那许玲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娼优之流,这种人的命不值钱,死就死了,你不问,也没人替她喊冤抱屈。”
时修听了这话恼怒,可抬头看她,见她脸上一片淡淡的悲悯,心知她说这话不过是为那许玲珑唏嘘。他登时不恼了,笑道:“不论王公贵女,或是娼妇粉头,都是人命,我既为官,就该将百姓一视同仁,我若碰不上便罢了,若碰上,怎能坐视不理?何必又寒窗苦读科考做官呢?”
她嗤笑一声,“人家寒窗苦读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我就不能两者兼顾么?”时修搽着汗向她笑着,要把帕子递还给她。
西屏满脸嫌弃,不肯接,“脏死了,我不能要了,你留着用吧。”
他翻了记白眼,手里搓捻着帕子,猛地想起什么,“您记不记得那姓庄的说过,那日许玲珑在他床上发现一条手帕,帕子上绣的是牡丹花?”
“记得。”西屏将两条胳膊搭在车窗上,下巴墩在上头点了点。
“这花样在女人手帕上常见么?”
西屏想了想,摇头,“手帕不比衣裳鞋袜,是勤换的东西,牡丹花的样式太繁杂,非得是喜欢这牡丹花的,否则谁肯在手帕上费心去绣它?多半都是绣些容易的花样。”
时修攥着帕子垂下手,“今日我见那扶云姑娘的手帕上就绣着牡丹花。”
一说西屏便振奋起来,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着,“对了!我闻到她身上有种香,就和那日在庄大官人家中闻到的一样!”
时修蓦地将车厢拍拍,吩咐玢儿,“你先带姨太太回家去。”
言罢便转身朝后走了。西屏忙伸出头去,“嗳!你还要到哪里去?!”
“我回许家一趟!”
说话他的背影淹没在人潮中,鱼儿入海,一时就不见了。
及至许家时,鲁有学那一席已散,却不见扶云。因问许妈妈,说是有人家请她出局去了。时修掩下急色,悠然地坐下来道:“看样子扶云姑娘的生意很好?一局才罢,又接一局。”
许妈妈这里正要张嘴呢,但见那月柳迫不及待地打门里迎进来,嗤笑着,“我要像她似的不要命,我生意比她不知好多少倍呢。她是肯劳动,也不挑客人。人家正儿八经赚的血汗钱。”
“这话怎么说?”
许妈妈一看月柳进来,就不说了,借故出去招呼茶果,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她,好让她拢住时修。
月柳走到跟前,眼睛只管含情脉脉地盯着时修,“你又回来,是专为问话呢,还是舍不得我呢?”
时修一下如坐针毡,硬着头皮道:“都有,都有。”
这话只要一说出来,谁还管是不是敷衍?这欢乐场上,谁又不是敷衍?因此月柳得寸进尺,一屁股下去,看势头竟是要坐到他腿上。时修吓得忙往扶手边让,生生让出个位置给她,两人一张椅上坐着。
须臾时修实在僵得不惯,又起身,“你方才说扶云姑娘的那几句,是什么意思?”
月柳不高兴他起身,一偏脸不肯说了,“没什么意思啊,赚钱嚜,谁不苦?”
时修吃她缠不过,终于恼怒,一下板住脸,“我问你什么你最好答我什么,再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待怎的?”
时修眼一冷,射.出股冷冽的威严来,“公堂衙门的板子可从不怜香惜玉。”
这月柳也有些眼力,见他真有些生气了,不敢再强,规规矩矩坐直了,一面拭泪,一面垂着脸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嚜,扶云姐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孤苦伶仃的人,她有爹妈兄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将她卖给我们妈学做生意。这几年她娘身子骨不好,兄弟又要娶亲,处处都是大开销,所以她比我们都勤快,吃酒吃起来不要命,一个局接一个局的也不怕累。”
那许妈妈在外头听见气氛不对,忙笑着进来调和,“大人不知道,我们都劝她要多为自己打算,虽是亲爹娘,可既狠得下心卖她到这种地方,她就少孝顺点他们,谁又会说她没良心?可她那个人就心痴意软,她爹娘就是吃定了她这点,隔三差五的生事要钱。我们劝她也不得好,为这个,还和玲珑吵过,玲珑嫌她不领情,从此也不肯理她了,随她去。”
“噢?她们姊妹还吵过?我看扶云姑娘是个和和气气的人,不像会和人争执。”
许妈妈听他口气像是疑心扶云,没道理才死了个女儿,又绕棵摇钱树进去,因此不肯说了。
偏那月柳一抹眼泪,嗤道:“她平日是会装好人,可急起来的时候你没看见呢!”许妈妈忙打她一下,她还不自知,噘她妈一下,“本来嚜,谁都像我,什么都挂在面上啊?”
时修因想套她的话,一转身,又待她和颜悦色起来,“这话倒不错,我看月柳姑娘天真爽直,不像那些人,脸上好看,肚肠里一万个坏心。姑娘别哭了,我给姑娘赔个不是。”
许妈妈见他肯做小伏低,月柳也破涕为笑了,心道机会又来了,便又让出门去,随便他们说。
第23章 他去西屏房里做什么?
去年也是这时节,她爹寻上门来,扶云出去和他在后门拉扯,“你们见天来找我要钱,我也不是结银子的树,就是那能结银子的树,也有个时令季节啊。”
她爹呵呵笑道:“我晓得姑娘近来生意好。”
“这话也是没道理,我生意再好,大半的钱是替妈赚的,落到我自己手里能有几个?这两年我还想攒下笔银子,日后好替自己赎身呢,难道将来指望你们替我赎?”
“可你娘急等着拣药吃呢。那陈家,也等着咱们回话,我怕再拖,人家不肯了,扭脸把姑娘许给别家。”
扶云嗔怪一眼,全没奈何,“要多少?”
“他们要三十两的定,你娘这一向吃药,也赊了铺子里有十两的账。”
扶云没奈何,只得叹气道:“您过两日再来,我想法去凑点。”
先问许妈妈借,许妈妈悭吝惯了,何况老鸨子,只有入腹财,哪有吐口钱,只管推说没有。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等夜间,另改了门路,求到玲珑房里去。
上得楼来,见屋里点了盏灯,床上下着半透明的软帐,玲珑的隐隐约约地在床上正清点什么东西,一听见响动,忙不赢地一股脑塞进被子底下,掀开帐子瞅一眼,“是你呀,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到我屋里来做什么?”
扶云擎着盏灯走进了,有意向床头照一下,看见枕头边上放着个小匣子,比首饰匣子还小,不知放什么东西的。
偏玲珑不给她多瞧,下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榻上行去,“你有事?”
扶云按下疑惑,笑道:“我想请姐帮个忙,可又不大好意思说。”
“你先说我听听看,能帮我就帮。”
“嗯——”扶云咬着唇,半合儿方腆着脸开口,“我想问姐借五十两银子。”
玲珑遽闻借钱,脑仁突突跳将起来。借她银子是小,可她只管拿去填她家那个无敌窟窿,这两年她生意也算不错,赚得的钱还不都贴补了她爹娘兄弟,自己尚不能结余,何况还人?
再一则,玲珑如今正打算拣个人嫁了,倘若成真,离了这里,将来谁还认得谁?这银子只要借出去,必然有去无回。
因而忖度之下道:“好妹子,你真是错看了人,我能有这些银子何必听妈的唠叨?你没听她早上那言语里还嫌我如今生意不好,吃她老人家的闲饭呢。你若是借三五两兴许我还拿得出,几十两叫我哪里赚去?你去问问三妹,她或许有。”
扶云作难道:“三妹纵然有,哪里肯借我呢?”
“我有心借你,可我也没有啊。”玲珑捏住剪子剪烛芯,颤动的灯花里睇着她微笑,淡淡的神情,“依我说,还是算了吧,我看你家里不过拿你娘的病做幌子和你套钱。”
“那倒不是的,我娘是真病了。”
玲珑嫌她耳根软,无声地冷笑着,“即便是真病,那把年纪的人了,又病病殃殃拖了这几年,我看是治不好的,何苦往里头砸钱呢?我要是做娘的,从前卖过女儿一回,在她身上赚过一笔,哪里还好意思再回头赚她的?又不是卖去了大户人家做太太小姐,你我这样的女人,赚的哪文钱不是血肉钱?他们真要为你好,还忍心来盘剥你的?既落到这地步,我看还是少做梦的好。”
说不得,这恰是扶云的心头病,她惯来自欺欺人,哄自己爹娘那是没办法,心里还是疼她。不然这日子简直是口油锅,熬不坏人的皮肤,却煎得心肝脾肺没一个不疼的,时不时就有一死了之的念头冒出来。
今夜冷不丁给玲珑揭穿,她有些下不来台似的。这夜里如此静,静得听着玲珑的嗓音,是那么尖利,刀尖子刮心一般。
她那笑僵在脸上,慢慢低下脸去,“我爹娘倒不是姐说的那样。”
玲珑笑乜她一眼,“你只管自己骗自己,反正我是不信。”
扶云痴痴地沉吟着,“我爹娘真不是那样。”
“随你如何替他们辩解,不过我劝你脑子放清醒点,这年头,亲爹亲娘也是靠不住的,你这会想方设法陶腾银子给他们,将来年纪大了,他们未必肯拿出钱来周全你。做人,尤其是咱们女人,手里握得个响才是正经,否则青春还在,算是朵花,青春不在,那就是烂在地里的果子,只有苍蝇蚊子来叮它。他们不过是看你这两年生意好了,有得赚了,才来认你,过二三年你生意慢慢淡了,哼,他们才懒得和你说话呢,不信你就看。”
玲珑越说越感到不耐烦,立起身朝床前走去,作势要睡觉,有赶客的意思。
扶云还在那榻上干坐着,晦暗的灯将一张脸映得蜡黄,光与影不可理喻的交织中,本来颧骨就突高了一点,显得脸颊更凹了,此刻看上去,像一下流失了水份,成了活着的干尸。
她知道玲珑说的是对的,她知道,可就是愿意执迷。她诈尸似的跳起来,咬着牙睇住玲珑的背影,“你自己是这样,你就情愿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样!你没有父母,就望着我也没有父母么?!我娘要病死了,她要病死了!我不能不管她!”
玲珑惊了下,回过头看她一会,冷笑道:“你去管好了,又没人拦你,只是别问我借钱,我是没有的。”
怎么没有?她枕边那匣子能搁得下什么东西?非得是钱庄里的宝钞!谁信她从前生意那么红火,都是替妈赚的?他们这等人家,姑娘哪个是甘心给老鸨子卖命的,谁不攒点私房,更别说她!那么个心冷意冷会算计的人!
扶云硬是咬住了唇没揭穿,含恨下楼去了。这一夜翻来覆去,把玲珑素日的尖酸刻薄都陶登出来,摆在面上一数,呵,她骂她的,也不比骂月柳的少呢!
旧仇记下账,又记新恨,今夜玲珑毫不留情戳穿她赖以存活的谎言,怎么忍心?这气也是咽不下的。
何况玲珑还有私房钱,想必不少。仿佛那白花花的银子长了脚,成群结片地朝枕上爬来了,她翻身一看,原来是白惨惨的月光。
“嗳,听她们吵了那一架,可第二天起来,我看她们还是那样,都像没事人一般。”
月柳叉着腰,满面得意,一面说,一面走到窗前,陡然俏皮地一个转身,“玲珑姐嚜,傲惯了的,所以也不在心里记恨谁,一视同仁,都瞧不起!扶云姐也是,性子软呐,在席上有人拼死灌她吃酒,她也是笑笑就过去了。不像我,非得要揪着耳朵骂人的!”
倏地时修觉得耳根子痒了下,想起来,才刚街上给西屏拧过,她手上的温度仿佛还没退下去。他歪着脑袋揉搓耳朵两下,“那三月初四日,扶云姑娘可是在家?”
“那日早上是在的。”月柳记得早饭后和玲珑斗了几句嘴,后来扶云进来劝,也被抢白了两句。该!谁叫她四处充好人!
她凝着眉又再细想,“不过玲珑姐前脚给庄家打发来的轿子接了去,后脚扶云姐也给乔老爷家的马车接走了,乔家太太做生日,请她去唱。”
“哪个乔家?”
“就是贩牛贩马那乔家,他家宅子就在小洛河街的莲花巷里。”月柳说完,眼睛在他身上滚两遍,“你怀疑是扶云姐杀的人啊?”
时修心内正检算那岔路口离庄家也就二里地,倘或当日许玲珑从庄家出来,径直走丹阳街归家,兴许就能在街上遇见在乔家出局的扶云。可时辰却有些对不上,许玲珑是午晌从庄家出来的,那时候正值午饭,扶云想必是在乔家席上坐着。
他只管攥着一只手在椅上思索,久不搭话。那月柳走到跟前搡了他一下,“嗳,你说呀,为什么怀疑扶云姐?她和玲珑姐也没什么深仇大怨呐。”
这扶云藏得倒深,连许家人都不晓得她与庄大官人的私情。不过这也只是他和西屏的猜测,还未经证实。
因此他向月柳笑道:“不是怀疑她,是和你大姐打过交道的人都少不得问一问,连你不是也问过?不必往心里去。”
未几由许家出来,待要往庄家去问他二人的私情,又怕此案是他二人合谋,他自然不肯说实话。忖度着该同西屏一道去,毕竟诈这等暧.昧.奸.情,女人一向比男人在行。
不想走到家门前,撞见姜南台先他一步进了府门,想是才从衙门下值回来,背着个木匣子,里头都是仵作验伤验死的家伙。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什么,步子略急,有丝欣欣然的迫切。
时修待要喊他,却看他一个转弯,弯去了往西屏房里那条小路上。
这叔嫂两个也不知怎的,成日间少碰在一处,若说是为避嫌,可避得太过,不像一家人,反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就是偶然聚在一处时,也多半目光闪躲,言辞晦涩,仿佛共同揣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西屏因死了丈夫才半年,顾儿因怕引她伤心,甚少问她在夫家的事,她自己也不大喜欢说。这种缄默使她在泰兴县的日子成了迷,时修本不欲多问闲事,此刻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非但好奇,还像有点百爪挠心,很不踏实的感觉。他嘴里不知咕哝了句什么,眼睛放出点带着戾气的光来,鬼使神差地将脚步一转,也拐去了西屏那头。
第24章 得了便宜还卖乖。
想着时修路上折返许家,不知要给那月柳如何歪缠呢。自然月柳要使尽浑身解数,拿出她风月场中全部的手段,可惜偏遇见那么个无情无义的冤家。
她呷了口茶,一手托着腮,越想越觉好笑。
忽然看见南台走进来,她敛了笑,放下手,重新调出抹微笑来奉送他,“三叔,你怎么想着过来了?”
没有旁人在,她看他时总是目光幽冷,若有似无地含着丝怨气,在家时就这样,嘴里却从不责怪他半句不好。
南台见怪不怪,一条臂弯内抱住个东西,掩在氅衣里,站在罩屏外局促地笑了笑,“我也是才从衙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