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时修回过头,看见她站在卧房竹帘后头,尽管那笑脸看不真切,他也感到明媚。他摸着鼻梁发笑,“知道我进来也不吭声,到底谁鬼鬼祟祟?”
西屏哼一声,洋歪歪拨开帘子迈着豪迈的步子出来,“这是我的屋子,我想出声就出声!”
她穿着件松柏绿的对襟短衫子,衣摆扎进裙子里,裙是水色的,整个如同是装在琉璃盅里的一斛清茶。时修望着她笑,要走,脚似有千斤坠,走不动,不走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说案子给她听,未及开口,她却走过来,朝案上瞥一眼,“这是什么?”
“酥饼。”又添补一句,“小洛河街上那家。”
“你特地去买的?”
时修漫不经意地道:“我哪有那个空闲?是出去问案子,顺路买的。”
“你去哪里问案子?”
“鲁家。”
西屏斜着眼半笑不笑,鲁家转去小洛河街,再转道大洛河街上,好一个“顺道”。她却不把话说穿,觉得还是留有余地的好。
她拆开翠绿的荷叶,拣了个酥饼坐到榻上去吃,“问出什么要紧的来了?”
时修本来等着她拆穿他蹩脚的谎话,她却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感到点失落,情绪一落千丈,懒散地走来坐,“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随便问问。”
“你问的谁?”
这一问,又调起他几分情绪,坐直了些,“付姑娘。”
他说完便留心观察她的表情,企图从她脸上寻出令他满意的情绪。
可惜西屏只微张了张嘴,稍候又是咂舌又是摇头,“可怜人家付姑娘,青春少女,没经过没见过的,正经想和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说,一说就是为套人的话。”
时修登时又失落,她倒把他看得清楚,他看她却如同雾里看花。敌在明我在暗,想想却又觉刺激。
他歪在那里笑,“谁说我是为套话?套话倒是其次。”
那首要便是和七姐相会囖?哼,谁信?西屏一夹眼皮,向外喊人打水来洗手。
未几红药端着盆水进来,待西屏洗完手,时修拦住,也撸起袖子来说要洗手。西屏道:“没见你这样的,人家洗你也洗。再另换盆水来给他洗好了。”
时修只管把手放进盆内,口气全没所谓,“就这样随便洗洗得了,我没六姨那般穷讲究。”
“你可以说我讲究,却不可以说我穷,你几时见我穷来着?”西屏不服气地转着眼珠子,转到他小臂上,看见那道伤口已愈合了,有一条红色的疤,是新长出的肉。
这时候正是该犯痒的时候,因问:“家里可有止痒的药膏?”
时修除非是抓痒的时候,否则想不起这伤口,所以不以为意,“不晓得。犯不上搽药,痒又痒不死人。”
“好容易愈合,抓起来仔细又抓破了。”
“抓破了就再长。”
西屏喜欢他这潇洒的劲头,却也怪他不仔细,乜他一眼,无话可说了。看见他甩着手上的水,恨得她忙掏帕子丢给他,“溅到人身上了!”
不说则罢,一说他便故意朝她脸上甩几下。
红药看着笑,“二爷偏是个讨人嫌。”临出去前想起来问西屏:“姜三爷送的那包药,还煎么?”
西屏摇头,她便出去了。
时修在对过搽着手,想问不甘问地睇她一眼,“我看您面色红润,不像生病的样子嘛,做什么吃药?”
还是头回有人说她面色红润,从前人总怜她“病若西施”。她不由得抬手抚着脸,摸到皮肤里的血气,是温暖的,“是清热解暑的药。”
时修嗤笑一声,“还没正儿八经热起来呢,急着解什么暑?”
西屏吊起眉眼,“所以我没吃啊。”
他心下顺坦了些,微微板着不耐烦的面孔起身,把炕桌敲响两声,“您别没事找事,药是什么好东西?没病也吃出病来了。”
西屏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他有给她看穿了似的窘乱,便回乜她一眼,“我回去了。把下巴兜着,可别笑掉了。”
不等她留客就踅出房去,走在太阳底下一想,才想起来今日有点反常,她竟没向他紧追着问案情。也许是在斗嘴间忘了。
他笑了笑,感到哪里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在闷热的腔子头卷了卷。也许她也是清热解暑的一味药。
第31章 是她死,还是她死?
按说那吴文吏, 自受了时修吩咐,不敢懈怠,苦苦追忆苏州杨寡妇被杀的细枝末节, 这日终于记录成案,连一张苏州吴县地图,一并呈在内堂。
时修看着那案卷, 伴着忽一声轰雷, 目光逐点逐点地汇集起一股凌厉,“这杨寡妇也是给勒死的。”
吴文吏回头看一眼堂外的天, 有乌云倾压下来, 像是要下暴雨。走也走不成了, 只得安心在桌前拱手回话,“小的记得仵作验尸说, 勒死她的应道是布一类较为平滑的东西,不像是绳索。若是绳索, 脖子上除了那道淤痕, 还该有些粗糙的摩擦伤。”
和许玲珑的死一样。时修沉吟半晌, 又问:“发现她时是浑身赤.裸, 双膝上有淤青?”
“正是,膝上的伤据当时的仵作实说,像是久跪所致。”
一时又起两声惊雷, 时修忙将苏州吴县的地图在案上铺开,看见有一处圈红的地方, 因问:“这是杨寡妇家?”
吴文吏绕到案后指给他瞧,“杨寡妇家就在这条破漏小巷子里, 人就死在家中。这巷子前后共有三户人家,不过这三户人家早搬迁了, 所以并没有人留意到这杨寡妇家平日里都有些什么人出入。”
“是谁发现的尸首?”
“是她的亲戚。事发当日一早,杨寡妇把她儿子送去一户亲戚家里托他们照管,说是要在家请一位要紧的客人,怕小孩子吵闹。那户亲戚等到次日还不见她来接儿子,就将儿子送去她家,这才发现了尸体。”
“可知道她请的是什么人?”
吴文吏笑笑,“要是知道,也就成不了悬案了。”
时修暗思片刻,“她那户亲戚总像那回一样帮她看顾儿子?”
“哪能呢,那不过是户远亲,家中也不富裕,谁会总帮她照管儿子?也是她头一回托,人家才没好辞拒。”
杨寡妇素日就做着私窠子,先前从不麻烦人,独托付那一回,可见她当日要款待的,必是一位贵客。时修顺着地图再看,见那巷子出来不远,可通到条正街上去,因问那街,“这里可有许多做生意的铺面?”
“这是吴县一条繁华正街,许多有名的酒楼铺面都开设在这街上,连府台大人的亲家也在这街上有几间铺子。噢,就是那付家,和咱们县的鲁大人是亲戚。”
果然不出所料,时修重重呼出一口气,沉默中将背贴去椅背上。一望堂外,雨点正噼里啪啦打下来,顷刻溅湿了廊庑下的地砖,一股灰尘的味道卷进鼻子里,使人感到闷塞。
“忽剌剌又下起雨来了,这天——”
顾儿向廊外望一眼,满脸烦嫌,这样大的雨,伞未必遮得住,因此也懒得叫下人往府衙去送伞了,自招呼着西屏进隔间吃午饭。
“接连晴了那些日子,是该下雨了。”西屏赶得巧,甫进门就落雨,身上没淋到,侥幸地笑着,“不等姐夫他们了?”
“他们哪里回得来?给他们留出来好了,咱们吃咱们的。”
因叫丫头分出姚淳时修南台三个人的去,姊妹两个先吃。吃罢了,又转去那头里间吃茶。闲话间说起七姐,既说到七姐,不免又说到婴娘。
西屏把婴娘和鲁有学的奸.情当趣事说给顾儿听,“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两个人也太明目张胆了些。那鲁大奶奶也是有苦说不出,还得好吃好喝待着人家。”
顾儿攒眉笑道:“也不知那位苏州府台是如何教养的,养个女儿出来,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倒像是——”
后面的话因为太难听,便自行掐断了。西屏了然,瘪着嘴笑了笑。
她又嫌道:“鲁大奶奶就罢了,那付三爷也是个没刚性的男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吭声。我要是个男人,哼,不是我打死她,就是她气死我。”
西屏敛了一半笑脸,低着头嗑哧嗑哧刮着茶沫子,“兴许人家胸怀宽广。”
“笑话,天底下没有这样豁达的男人。我看是怕得罪她,只好忍气吞声。这也怨他们付家,谁叫他们总想趁人家的权势呢。”说着说着,对七姐这人又有些犹豫起来了,“七姐那丫头虽好,可她家里这情形——啧,我横竖有些瞧不上。你说呢?”
“我说?”西屏瞪圆了眼睛,一颗心在腔子里连番转动,少顷泄着气微笑,“是你拣儿媳妇,又不是我囖。”
顾儿在炕桌上搡她手一下,“也是你拣外甥媳妇嘛。你年轻,我过时了,我倒情愿听听你的看法,总比你姐夫那老古板说得有道理。”
“姐夫怎么说的?”
顾儿歪着鼻子嗤一声,“他?哼,他说我的眼光好,叫我看着办。哼,不是拐着弯夸他自己么?我眼光好,所以看中了他!”
西屏想着姚淳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噗嗤笑出来。隔会她说:“既然你也拿不定,我看还是问狸奴自己的意思好了,他要是肯,就——”
顾儿一口将话截断,“问他,他一定是随便!”
西屏笑笑,“那,不如就随他便好了。”
“就怕他随便下去,要打一辈子光棍了!”顾儿心里早把时修拧出来骂了几遍。
西屏在对过暗窥她面色,晓得这事情是不甘又没奈何。她嘴角里藏着个笑,心里想,叫时修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不好,正好她此时有点见不得他娶妻生子。
倏地一声雷响,轰得她身子颤了颤,觉得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恰逢如眉走进来,自撑了把伞,又拧着柄黄绸伞,说是怕她吃了午饭犯困,接她回去歇中觉。
她正有点亏心,仿佛有什么愧对顾儿的,急着要逃跑,便不顾下雨,跟着如眉告辞出去。
雨下得小了些,不然如眉也不会来,西屏睐她一眼,因问:“红药呢?”
如眉口气不满,“她吃过午饭说身上不爽快,睡觉去了,我看她是躲懒。”
要论躲懒,谁躲得过她?西屏心下冷笑一阵,好像故意要趁今日红药身上不爽快,她没有可推使的人,找些事情来支使她,“那日在鲁家借的鲁大奶奶那条裙子,可洗了没有?”
“早晾干收起来了。”
“那好,一会雨停了,咱们还给人家去。”
如眉诧异地将她睇住,“这时候?我看奶奶真是闲得发慌,这个天还要往外头跑。”
“正是这个天闷人,才要出去透透气。”西屏作对似的回望她。
这雨下到近晚饭时候方停,天还是阴沉沉的,随时准备再对人间有一场袭击。时修待要趁着间隙里归家,好巧不巧,那臧班头却走了进来。
时修见他像是有话不好说,便支开了吴文吏,堵留他问询,“可是在鲁家有什么发现?”
臧班头近前来,“那付三爷倒没什么,没见他出门。只是今早上,我看见他老婆坐了顶轿子出去,我想着奇怪,看天分明是要下雨,她早不早晚不晚的,是要赶着到哪里去?所以我就跟了去,发现——”
时修回过头来,“发现什么?”
“她去了鲁大人家另一所宅子里。”
那宅子在广林街上,鲁大人有钱没处使,早年在那里另置了一处房产,平日专用来迎待些外地来的有头脸的官员。时修看他吞吞吐吐暧.昧的样子,便猜道:“是不是鲁有学也去了?”
臧班头笑了笑,“两个人前后脚进的那门,这会还没见出来。”
时修款步走到门前,仰头歪着廊外的天,“出门一趟,赶上下雨,倒是个可以在外逗留的由头。巧了,我看这天还要下雨,咱们也借这个由头,绊一绊鲁大人的脚。你派个人去县衙请鲁大人来,就说是奉府台大人的令,再另带几个兄弟,随我往鲁家一趟。”
那臧班头紧跟在后头,“大人这时候要搜检鲁府?府台大人知不知情?”
时修便走去值房告诉他爹一声,姚淳虽未言明什么,也暂且留在衙内,代他周旋那鲁大人。
这时候恰值晚饭,又因下雨,街上早空了。浓云错开一些,从那罅隙中放出几束夕阳,那金色在空荡荡的街巷中显得一种如梦似幻的悲哀。
西屏看一眼廊外欲断难断的暮色,回头向霓琴一笑,“我该回去了,一坐就忘了时辰。”
那霓琴因鲁有学与婴娘双双不在家,心内正有些哀然,听见她要告辞,更觉寂寥。便诚心款留,“时辰还早呢,只不过有云压着,瞧着晚而已。姨妈请再坐会,在我家吃过晚饭再去不迟。”
西屏又给她拉回屋里去,只得罢了,“怕搅扰了你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