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说话走到四姨娘院门前,那两扇门照常只开着条缝,好像特地为谁留的门。里头悄寂得很,只有片太阳照在场院中,像绷得紧紧的金色缎子,随时预备哧啦啦一声撕裂。
西屏临进门前,因想着南台的屋子就在近前,便扭头问时修,“要不要去叫上三叔?”
时修登时火大,“叫什么叫?他比我还会问案子不成?”
她咕哝了一句,“这会用不上人家,又把人甩开——”
时修装没听见,抢先推了院门进去。
进屋见四姨娘在里间多宝阁前一件一件地搽着那些瓷器顽器,搽得分外仔细,俨然是她消磨时辰的方式。
她的背影略显发福,却不似卢氏那般臃肿,面目也只是寻常上年纪妇人的面目,看不出什么特别来,眼睛转动得有点迟缓,无精打采的样子,可转到时修面上时,倏然迸出点光,不是意外,是欢喜。
她低下眼,掩住了那光,对西屏笑了笑,“二奶奶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西屏假以带时修来拜见的名义,引介时修,“这是我娘家外甥,来了好几天了,还没来见过四姨娘呢。”
时修上前打了个拱,四姨娘上下打量他一回,“真是一表人才,快请坐,我去给你们倒茶。”
时修踱步将屋子细看一遍,转到多宝阁前,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彩绘瓷公鸡,他拿在手上细看,西屏也凑上前去,“这像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那四姨娘端茶进来,嘴角噙着苦涩的一丝微笑,“那是丽华小时候玩的。”
听她的口气,像是并不打算隐瞒什么。这倒便宜了,省得人拐弯抹角。时修将公鸡依旧放回架子上,慢慢走到榻前来,“听说那年做法事,将五姑娘的东西大多都烧了。看来有些给姨娘收起来了,里头是不是还有一只鲤鱼灯?”
“是。”四姨娘一面请他坐在凳上,“我听说小二爷是位断狱高手,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我这里来呢。”
“这么说,前几日在晚凤居装神弄鬼的,果然是您?”
四姨娘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是我。”
西屏坐在那端榻上,忙把身子欠过来,“为什么?”
四姨娘看着时修道:“因为听说小二爷对死人的事最有兴致,不管死的什么人,凶手是什么人,只要有蹊跷的地方,小二爷都会一问到底,从不徇私。我想试试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怕传言是假,直说出来,你们反而转头去告诉太太知道,我又要惹祸上身。”
原来是怕太太,自然了,都心照不宣丽华是给太太逼死的,要是给太太知道她不死心,还想追究,那意思不就追究太太的过失?以太太的脾气,岂能容她?
西屏想到此节,了然地点点头,“姨娘是想给五妹妹伸冤?”
“不错。”四姨娘低垂下眼,隔了会,掉下来一滴泪,“我的女儿一定死得冤枉!”
“她是自己寻短见,姨娘难道没想过?”
四姨娘倏地抬起脸,连连摇头,“不,她不是自寻短见!一个要自寻短见的人,怎么死前几天还和我说说笑笑的?她那时候还对我说,以后若是嫁得好郎君,要接我去她家里住些日子,免得我成日在这屋里坐得发闷。”
时修搭过话,“她是什么时候对您说的这些话?”
四姨娘马上看向他,“就在她死前两月。”
这姜丽华是三年前的夏天死的,据西屏说,她与那李家的婚事是在当年元夕就议定的,一向不满意这桩亲事的人,怎么和她娘说起未来的夫君,忽然变得兴兴头头的?
“五姑娘不是很不情愿和那,那——”
西屏嗔他一眼,接嘴道:“李家。”
“对,李家。五姑娘不是一向不情愿和那李家结亲么?怎么好像和您说起来,又很愿意的样子?”
“我也觉得奇怪,”四姨娘眯着眼慢慢摇头,“自定下这门亲事后,每逢说起那李家,她都是哭哭啼啼的。可那回里再说起,她忽然又像没怎么伤心了。我问她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退婚的法子,她只说她自有打算,叫我不要管。”
时修待要张口,看见西屏朝他使了个眼色,便闭上口,改问:“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四姨娘仍是摇头。
时修沉思片刻,没什么头绪,转问起:“听说从前晚凤居就闹过鬼,那也是您装的?”
“不是我。”四姨娘自己也疑惑,“只有你们回来后这几日是我弄的,我也是听见那些传闻,顺便才想了这么个主意来试你。至于从前为什么闹鬼,我也不清楚。”
时修因她弄鬼的事联想到,倘或还有别的人和她一样,觉得姜丽华死的冤。因问:“这府里除了您,谁还和五姑娘走得最近?”
四姨娘苦笑一下,“谁会瞧得上我们母女呢?我原是个学戏的,无依无靠,被老爷买进来,封了姨娘,这家里上上下下,谁瞧得起我?就连我生的女儿,也给人瞧不起,谁又会和她亲近?”
时修再问不到什么,便和西屏告辞出来,一面和西屏小声说:“这做娘的也做得软弱,要为自己的女儿抱屈,还得装神弄鬼,你们家太太就如此厉害?”
正说着,听见那四姨娘在后头喊了声,回头望去,她在烈烈的太阳底下一步一步地沉痛地走来,眼中含着怀疑和迫切的泪光,“小二爷,我想你不会因为人情世故或什么亲戚情分,就枉顾人命,对不对?”
第39章 你是我心里的虫子。
四姨娘是一双小脚, 风拂过来,一点点脚尖在她裙子底下若隐若现,太阳将她地上的影子拉得高高的, 那脚尖也给拉长了几寸,像杂戏班子里踩高跷的,随时有坠地的危险。
她提起裙子, 看态势像要跪下去, 西屏忙赶一步来搀住她,“姨娘这是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 手碰着那胳膊上灼热的衣料, 她也烫得手颤一下。
时修在门槛外笑了笑, 朝西屏看了一眼,“姨娘放心, 什么人情世故?我来姜家,和谁都不认得, 我只认得我六姨, 旁人, 和我都没有多大干系。”
那四姨娘总算放心地点头, 不要她跪,她便郑重地朝时修和西屏福了个身。西屏心底里不由得流过一阵酸楚,很快又不知淌去了哪里, 她僵硬地朝她弯了弯嘴角,“姨娘快别如此, 您是长辈。”
四姨娘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个苦主, 小二爷是大人,要查明我女儿的死因, 民妇就是给他磕头也是应当的。”
西屏无可奈何地安慰了她几句,这才并时修走到园中来。在林荫密匝的小路上,她不知在想着什么,唇上缬着一丁点泠泠的微笑,始终半垂着睫毛,眼皮给不断滑过去的光斑照得透明。时修一眼一眼地横着看她,觉得那些从她身上掠过去的斑斓的光影是风里的烟花,要连她整个人都带走似的。
他忽然心里牵痛,想到她跟着她娘离开江都的那天。是他头一次有胆量自己骑马,他舅舅拦他不住,只得赶忙另牵了匹马来给他大哥,“这死崽子根本不会骑马!你快去追他,要是跌坏了,你娘还不得和我拼命?!”
他一气抄十几里小路,及至江上的半山腰,看见她们母女的船刚离了码头。西屏小小的骨头就立在那甲板上,她当时太小了,只不过江水中的一星点波光,太阳一个折照,她就在水上消逝了。
他在那半山上哭得厉害,他大哥劝他说:“往后我帮你把她找回来。”
不过是哄他的话,小舟从此逝,后来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乍惊乍喜的,她又出现在眼前,他想去拉她的手,刚碰到她的袖子,她惊了下,往背后缩回了手。
回神看见是他的面孔,西屏拍拍胸口,“吓我一跳。”她一双眼睛在浓阴里本能地朝四下看,像林中矫捷机敏的弱小的动物,眼珠子转得凌厉警惕,“亏得没人看见。”
他故意嗤了声,“怂包。”
她马上不高兴地瞪他一眼。
他又笑着转过话头,“您方才为什么朝我使眼色?是不是猜到了我想问四姨娘什么?”
西屏只管昂首挺胸地朝前走,“你想问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他也洋洋得意地反剪起一条胳膊,“您对我是了如指掌啊。啧!真是不好,我心里要是藏着什么事,也都要给您猜着了!”
西屏咬着唇,憋着笑,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心里还能藏什么事啊?”
“我心里藏的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西屏乜一眼,“我又不是你肚肠里的蛔虫。”
时修一步跨上前来,面对面倒着走,“您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可您是我心里的虫啊。”
说到此处,西屏一颗心砰砰跳起来,别开眼只管看旁边那一片荷花,池塘中也是波光粼粼,晃花了她的眼睛,使她能望见的以后,始终是一片茫茫的水面。绿的水,黑的水,红的水,金的水,什么水她都见过,唯独望不到岸。
她心里早就知道她是没有岸的人,所以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但她依然身不由己地红了脸。
时修怨着哼了声,“您这虫在我心里搭了窝,蚀了洞,还要装得这一脸无辜的样子。”
西屏假装漠然地睇他一下,错开身朝前走了。他追上来,也没再说这类话,知道说了她也假装听不见,也许是觉得眼下说的一切缥缈如云,落不到底,反正他不相信她是因为不喜欢。
他有耐心等着,转头又说回正事,“您方才是不是怕我问那四姨娘,为什么姜丽华有打算却不和她说?”
西屏瘪瘪嘴,“你要是问这话,就是戳姨娘的肺管子。五妹妹活着的时候,一向都是巴结太太,怕太太不高兴,平日面上还刻意和四姨娘疏远着。你倘或问她,她想起来不是更伤心么?自己生的女儿为了讨好正头太太,都不肯和她明面上亲近。”
“你们太太的肚量就这样小?”
“也不单是怕太太,四姨娘出身低,家里都有些看不起她,五妹妹想是怕人家也轻视了她,所以才这样。”
时修笑着鄙夷,“看来这位五姑娘,还是个识时务的人。”
说话各自回房,西屏还未进门,听见裘妈妈在里间和嫣儿嘁嘁唧唧说话,隐约听见什么“男女有别”“不是亲的”这类的字眼。心下猜想,大约是在说她和时修。好嚜,南台还没防完,又要匀出份心来盯着她和时修。
她且不进去,就站在门外头,盯着那正墙下姜潮平的牌位看,渐渐歪着一边嘴角岑寂地微笑,目光全是凉丝丝的蔑视的意味。
那裘妈妈走出来,看见她静悄悄立在门外,吓了一跳,“奶奶是几时回来的?”
西屏微笑,“刚回来。”说着捉裙进屋,“妈妈怎么不歇中觉去?”
“小丫头子们都去歇了,我帮着看看屋子。”裘妈妈又跟着进来,试探道:“奶奶和小二爷去园子里逛去了?”
“吃了午饭,去走走,克化克化。狸奴还没好好逛过咱们家这园子呢,我顺便领他四处逛逛。”
嫣儿见她不冷不淡的神色,又虑着裘妈妈方才抱怨的那对话,怕她们说着说着要吵起来,只怕连累到自己,便又溜了。
裘妈妈一看屋里再没别人,便去倒茶,“听说小二爷和奶奶是同岁?”
“嗯。”西屏望着她笑一笑,“怎么了?同岁不同辈。”
“既然同岁,依我看,还是应当避忌着点,到底都是年轻男女,又不是血亲。”
西屏笑道:“他初到咱们家,我是他的姨妈,我不照管他,谁照管他?我是不怕什么闲话的,要是谁怕,就还把我赶去江都县一阵好了。”
先都以为她到江都去,是老爷太太借故赶她,可后来又催着她回来,可见老爷太太并没有那意思。裘妈妈忖度着,堆出一脸笑,“奶奶说的什么话,您是这家的二奶奶,谁赶您?”
西屏懒得理她,借故道:“我逛得累了,想歇歇,你去吧。”
裘妈妈忙答应着出去,一扭头便转去卢氏房中,将时修和西屏走得近的话告诉给她听。
卢氏只一心防备南台,对时修,不觉得有什么要紧,“那是她的外甥,又是做官的,他老子还是咱们扬州府的府台大人,二奶奶难得有这么体面的一门亲戚,自然得时时奉承着。这没什么,随她姨甥两个去,你倒是要留意三爷,我看他这回从江都回来,就不如从前那么敬重我了,瞧,今早上就没来给我请安。”
说着,眯起眼睛,“别是他们在江都县的时候,做了什么苟且的事——”
“我看不像。”裘妈妈挨过来道:“二奶奶待三爷还是那样客气。”
卢氏把眉毛抬一抬,自想须臾,又不胜其烦地摆摆手,“算了,随她去,反正再往后,也不归咱们家管了。”
裘妈妈听这话里仿佛有些隐意,没敢问。当初要她散布西屏与人私通谋杀亲夫的谣言时,她心里就觉得不对,哪有这样污蔑儿媳妇的?她们几个要好的婆子私下揣测,大约是给西屏拣好了人家要她改嫁,怕她不答应,所以先想法子将她的名声弄坏了断她别的出路,这一招叫作釜底抽薪。如今可见,多半如此。
卢氏后知后觉失了言,谨慎地瞥她一眼,“你是家里的老人了,可要管住嘴,别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去乱说。”
裘妈妈赶忙答应。
卢氏又问:“那位小二爷除了去衙门,都在忙什么呢?”
“我好像听见他问一些五姑娘的话。”
卢氏本来在浇高几上的一盆月季,闻言顿住手扭头,“怎么想起问五姑娘的事?”她自己蹙额一想,想明白了,“噢,他是刑狱推官,想必死人的事经不住好奇。”
那一旁于妈妈攒着老眉上前来道:“五姑娘的死因当初查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又问什么?不会是二奶奶撺掇着,想借当初给五姑娘定亲的事,赖太太亏待女儿?”
卢氏把浇花的铜壶递给她,一面忖度,一面走去榻上,斜上眼看她,“不会吧?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再说李家的婚事有什么不好?我自己的亲女儿还是招的个乡下小子上门呢!李家好歹有些家底,怎么能说我亏待她?更何况,二奶奶就这么恨我?要说有人撺掇,我看倒像是四姨娘撺掇的!”
那于妈妈睇了眼裘妈妈,裘妈妈识趣地退出去,她便放心地怪罪西屏,“二奶奶嚜,您别看她那个人平日里不吱声,不知道底下有多少花花肠子呢。就说我那女儿,好端端去江都县服侍她,怎么只得个冷冰冰的尸首送回来?”
卢氏暗暗一想,看她一眼,“你这是多心,二奶奶是不言不语的,还不如大奶奶呢。”
于妈妈怕说多了反而叫人以为她是为如眉的事在记恨,改劝道:“听说小二爷办过几件悬案,如眉的死,也是他缉拿住的凶手。依老身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别叫他把从前四姑娘与五姑娘那些烂账倒腾出来,到底于太太和四姑娘的名声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