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脚步声唤醒花前梦,西屏由卧房里出来,就看见时修在屋里慢慢踱步,那碧色的轻纱外氅给风吹拂起来,神似野鹤展翅。看样子他还在想案子,并没有留意到她在身后。
她朝窗外一看天色,差不多要晚饭时候了,“怎么样,里里外外查了这一日,可查出什么结果了?”
时修叹着气回头,“有了点眉目,要看臧班头的了。”
西屏眼睛一亮,刚睡醒起来,格外有神,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对晶莹剔透的黑玛瑙,“抓住那伙贼人了?”
时修不由得心神悸动,笑了起来,“我看你不如做个女推官好了,一听案子有进展,比我还兴.奋。”
她却倏地垮下脸,一径走过他身边,往屋外去,“你明知我做不了官,偏要说这种话来讽刺我。”
他忙追出去,她在吴王靠上坐了下来,原来是出来纳凉。他也走过去坐,“你怎么好赖话不分?你瞧我是讽刺你的意思么?我是真心敬服你哩!”
谁看得穿谁的心?她将信不信,用怀疑的目光睇他一会,又将眼一乜,转到别处,看见嫣儿端着茶从廊下转过来。
嫣儿走到跟前放茶,顺便问一句:“小二爷在这里吃晚饭么?”
时修只管把西屏望着,两只桃花眼可怜兮兮的,像只讨饭吃的猫。西屏狠狠剜他一眼,勉强道:“就赏你口饭吃好了,免得以后回去,大姐姐怪我把你饿瘦了。”
嫣儿便去招呼小丫头往厨房里去提饭,回来摆饭时说起,卢氏和袖蕊这一日都不曾进过食。西屏不在她们跟前,根本懒得装样子,只问了问鸾喜,“那大奶奶呢?”
“大奶奶那头倒传了饭,她不吃,玉哥总要吃的啊。”
“玉哥还不知道他爹死了吧?”
“小孩子家,就是说给他听,他也不大明白。”
那倒未必,西屏心道,也五.六岁了,不算小了。
时修听见鸾喜回来了,就想去向她打听姜俞生的事。他们是夫妻,到底比旁人多些了解,或许她能知道姜俞生连夜归家却不回房的缘故。
一看他放下碗,西屏便猜到他的心思,出言阻止道:“明日再去问好了,大奶奶才死了丈夫,又给太太骂过,哪还有力气应酬你?”
“卢氏为什么骂她?”
“还能为什么?反正男人死了,做老婆的在婆婆跟前都要担个不是。”
时修复端起碗来,“所以当初姜潮平死的时候,他们也怪你?”
西屏倒看得开,“怪就怪吧,说我与人私.通谋杀亲夫,也说不出个和我私通的人来,这种没根据的闲话,我还犯得上去和他们分辩么?”
他一颗心像被人左右拉拽着,一头想趁势追问姜潮平的死因,一头又像怕问。拉来拽去没输赢,便端着碗扒饭吃,狼吞虎咽的,全没了读书公子的斯文气。
西屏只好安慰自己,他还擅长骑射呢,勉强算半个武夫,不斯文也是应当应分的。
想到武夫,不免旧话重提,“到底那伙人抓住了没有?”
时修丢下碗道:“哪有这样快,不过是有了点线索。”
“什么线索?”
他将何韬这人说给她听,西屏虽没见过,也像听底下人议论过,说他好赌,何管事一辈子要强,偏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败了他许多钱不说,成日没个正经事,专和一班三教九流鬼混。
果然这何韬因赌钱结识了几个匪类,平日同他们称兄道弟,臧志和暗里跟了他一日,终于在隔日下晌,看见他钻进条巷子里,敲开一家破落户的院门。那院墙不高,臧志和同一班差役打个手势,独自先翻院墙进去,溜到那荜窗底下,听见里头正在商议着“销赃”。
有人道:“外面风声紧得很,这时候拿着这些东西出去,不是等着叫人抓现行么?!我看,等躲过这阵子再说。”
“不知几时风声才过,我方才上街,看见咱们兄弟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亏得那晚上天黑,巡夜的人没看清咱们的相貌,画得不大像。”
“真是倒霉,这些东西看得,吃不得,叫人好生难忍呐!”
看来果然是这些人夜盗了姜家,臧志和低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去开院门,放人手进来。
只听“吱嘎”一声,屋里登时警觉起来,“谁?!”房门一开,出来个人,一看园子涌入二三十个差役,忙朝屋里大呵,“他娘的,有官差!”
说时迟那时快,臧班头一脚将那门上之人踹进屋内,举着刀领头往屋里冲,里头的人有手脚快的,握着刀迎面朝他劈砍过来,他避闪不及,胳膊上挨了一刀,马上将人踹倒,“抓活的!”
恶斗一场,擒获了贼人,臧班头忙赶回衙门。时修早和西屏并那周大人在内堂等着了,周大人原午晌就要归家的,谁知时修拉着他不放,非说有了贼匪的消息,叫他一并等着审问。他因当着西屏的面,不好给姜家人知道他对此案不上心,只得勉强留下。
他窝在那椅上正打哈欠,看了看西屏,少不得坐正了些,笑道:“为这案子,二奶奶抛头露面跑来跑去的,也是辛苦。”
西屏在旁边椅上坐着微笑,“太太食无味寝不安,天不亮就叫我来打听有没有结果,我们大奶奶哭得眼睛都肿了,我怎好在家干坐着?早日拿住凶手,我们大爷才能早日入土为安。”
周大人连连点头,“姜老爷知道了么?”
“已经派人往山西去了。”
他叹了声,“这时候连大爷都——那商号里岂不是要乱了?”
西屏缓缓转过微笑的脸,“那也不至于,家里还有四姑爷呢,他从前就是商号里的伙计,生意上的事,他多少懂一些,人又年轻,又读过书,学什么都不是难事,上手自然也快。”
时修在门前好像等得焦躁,踱来踱去的,却本能地分出心来听他们说话。一时看见臧班头跑进场院中,道“抓住了”,他马上笑着回头看周大人,“周大人,升堂吧。”
不一会那五人连带何韬被押上公堂,逐一跪下,报了姓名。西屏充个证人,也上堂前认了那几件贼赃,“回大人,这些正是小妇人家中失窃的东西。”
时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使差役仍旧领她出去。西屏朝廊下走了没几步,又掉身回去,那差役忙低声拦她,“嗳,没大人传,奶奶不可擅入公堂!”
西屏把住他胳膊道:“哎呀我不进去,我就这里听一听。”
“这有什么可听的?您还是回内堂等着吧。”
“我要听!”西屏央求他一眼,“我就在这里悄悄的,保证不出声。”
那差役一看她的脸,简直无法,只得陪她守在门外。
第55章 或是家贼。
按说公堂之上, 一拍惊堂木,只听时修大呵一声,“鲁大!尔等是如何潜入姜家偷盗行凶, 从实招来!”
那姓鲁的见上头高坐着两位大人,又是人赃并获,不敢抵赖。便看一眼那何韬, 忙道:“大人, 都是这个何韬撺掇我们干的!我们兄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不过是从犯, 主谋之人是他!”
那何韬脸色一变, 急急抬手指着他, “你你你,你胡说!大人, 此人专管做这些入室行窃的勾当,是惯犯了!都是他们的主意!我, 我是受他们胁迫!”
鲁大咬紧了腮帮子, “好啊你, 要不是你, 我们哪来的钥匙?要不是你,我们怎么知道避开姜家巡夜的人?!”
时修在上头抱起胳膊发笑,“不急不急, 一个一个说,我看谁说得清楚, 说得最清楚的,便能法外开恩, 从宽处置,是不是啊周大人?”
周大人笑着捋一捋胡须, “是,是有这个规矩。”
底下人便争先恐后说起来,公堂一时像口烧滚了的锅。时修不得不轻轻拍几下惊堂木,“一个一个慢慢说!谁起的主意谁先说。”
众人住声下去,只那何韬踊跃道:“我说,我来说!”
于是说到八月初二那日,何韬因在赌坊大输了一笔,更兼从前输的,好大个窟窿堵不上,那赌坊摧得又紧,限他十日内将所借赌资还上,否则要卸他一条胳膊。他怕得急了,不及他老爹归家,先寻到姜家库房里去。
不想何管事早横下心要规训他一番,想着叫他给外头那些人吓唬吓唬也好,只说没那些钱。
那何韬见屋里没人,便鬼鬼祟祟撺掇道:“老爹何必说这种话,您老人家现守着姜家这库,还怕拿不出五十两银子来?也是您老不会做,替姜家守了这些年,那地缝扫一扫,只怕五百两也有。”
不说这话还罢,越说何管事越是目瞠口怒,“亏你说得出这种话?!你自小我就教导你,为人要行得端做得正,谁曾想竟白费了这几十年的口舌,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孽障!”
“爹也太较真了,您不过是姜家的下人,又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替他把得这么严做什么?反正他们姜家也不见得是赚的什么干净钱。再说了,也就是您老实,他们那些下人,谁不做点私账抠点银子?”
何管事一甩袖子,“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你少在这里同我歪缠,有话等我回家去再说!”
这何韬也知道他爹一向是个老古板的性子,要他拿五十两银子必然也拿得出,可心里却替自家不服,想他爹兢兢业业在姜家做了几十年,因那犟脾气,根本没捞到什么额外的油水。姜家那些做主子的也是欺负老实人,越是守规矩的,反而在他家越是赚得少!
思及此,便有意要赚他姜家一笔,想到他家厅上那些陈设还值些钱,不如偷出一些来,既是替他老爹抱个不平,又能发笔财,何乐不为?因而次日一早和鲁大这几个惯贼商议定了,又走到姜家,假意有话和他爹商量,趁其不备,用泥印了钥匙模子,配了钥匙交给鲁大等人。
说到此节,时修将目光转到那鲁大等人身上,“你们又是如何潜入的姜家?细细说明。”
鲁大一脸倒霉相,“初三那日下晌,小的们看天在下雨,想着下雨都睡得早,少有人走动,倒便宜。所以,所以择日不如撞日,就趁夜搬着梯子到那巷子里,从姜家院墙内翻了进去,按何韬说下的路线,摸到了那间厅上。”
他说到此处便垂下了脑袋,周大人等了一会,拍了下惊堂木,“怎么不说了?!”
鲁大抬起头来,“底下的事,大人就都知道了,这不,偷出来的东西还都在这里呢。”
周大人重重哼了一声,“避重就轻!怎么不说你们杀人之事?!”
这两日街上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姜家大爷于初三晚给人杀害在家中,鲁大知道少不得会牵连到他们头上,所以不敢急着销赃。这会果然牵扯到他们身上来,急得他忙伸长了脖子分辩,“大人,小的们只是行窃,可不敢杀人呐!”
时修冷笑道:“谦虚了,方才官差拿你们的时候,你们砍杀起人来可是胆气十足,那刀上还沾着血呢。”
周大人接嘴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我看不用刑,尔等宵小岂会认罪,来人!”
左右差役得令,将几人摁在堂上,每人打了二十板子,打得堂上哀声一片。待打完了,时修踅下案来,走去拾起地上一尺多长的翘首砍刀来看,“当夜你们所携的是什么凶器?”
那几人挨了打,又老实许多,都道:“就是大人手上拿的这刀。”
时修打量几人一番,将刀丢回原处,“你们还偷了什么?”
鲁大趴在地上摇头,“这还敢欺瞒大人?东西都在这里,一件不少。大人想想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就是再不要命,也不敢顶着这个风头出货啊。”
“真的就这些?”
“大人就是打死我们,我们也再交不出别的来了。”
时修慢慢转过身,朝差役摆摆手,“先押下去。”
这厢退了堂,那周大人从案上走下来问:“小姚大人怎的不趁热打铁叫他们招认?这时将他们押入牢中,只怕给他们逮着空子又编出什么话来抵赖。”
“人不是他们杀的。”
周大人一怔,“什么?”
西屏适时捉裙进来,蹲在地上翻了翻那几件赃物,起身走到时修身边来道:“这里头只有石涧轩的东西,外书房里丢的那两件没看见。”
那周大人有些糊涂了,“怎么,赃物还不全?”
电光火石间,时修脑中闪过那外书房的情形。姜俞生死时,脸是冲着右边隔间的,而那隔间里,少的是一对劈做两半的圆形大理石石璧。那对石璧本不值什么钱,只是上头的雕画出自京城名匠之手,在市面上约摸能估到六七十两的高价。
而鲁大等人,连石涧轩里的汉代香炉都不认得,又怎会放着外书房那几件光鲜亮丽的瓷器不拿,却瞧得上两块石头?
因此时修断言,“外书房丢的那两件石壁刻画,并不是鲁大等人偷的。”
周大人一愣,“还有别的盗贼?我说小姚大人,你多心了吧,不可轻信这等惯匪抵赖,要不是他们,还会有谁?”
西屏本来疑惑,一看着地上几把砍刀,登时明白过来,“的确不是他们,连凶器都不一样,杀害大爷的刀,不是这样的长刀。”
经她一说,周大人也想起来,据老仵作说,凶器是一把长七寸,宽三寸的尖刀。他恍然点头,“是是是,是和这几把刀不大一样。”
“是很不一样。”西屏蹙着眉道:“那刀,像是寻常人家厨房里用的刀。”
时修继而道:“鲁大等人既是惯匪,打家劫舍,自然要选这些趁手的兵器,不会随便拿着厨房里宰肉剔骨的刀去行凶。”
要按那周大人的脾气,现有贼赃贼人在这里,才懒得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偏遇上这爱较真的姚时修,这下不能草草结案了,他便有些不耐烦,笑着催促,“哎呀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凶手另有其人,那就明日再查,干耗在衙门里,那凶手也不会自己跳出来。”
果然已到晚饭时候,时修雇了马车,先领着西屏回了庆丰街房子里。臧志和因受了伤,先一步回来了,红药正在廊下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只管低着头,包得很是认真,连他一直盯着她看她也像没发现。
时修老远在那洞门底下咳了声,臧志和马上吓得站起来,看见是他二人,呵呵直笑,笑得脸上通红。
西屏抢在时修前头走过去,两只眼睛在他和红药脸上睃来睃去,咂了咂舌道:“臧班头真是辛苦,为抓几个贼,不单胳膊上受了刀伤,好像连脸也晒伤了。啧啧,扬州的太阳真是毒辣,红药,快找冰来给他敷一敷。”
连红药面上也红起来,低着头嘀咕一句,“哪里来的冰呢。”旋即只管钻进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