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本来是我顶不喜欢用刑的, 不过周大人所言极是。但愿你能一直说实话才好啊周童。”时修走到周童面前, 居高临下望着他。
那周童忙磕头道:“我说实话, 我说实话!”
“好, 那我问你,初三那夜你是如何临时起意潜入书房行窃?”
周童垂下脸,“那天晚上, 我本来已经睡下了,后来起来解手, 在茅房里听见瓦片掉下来的声音,我以为是什么野猫野狗踩塌了墙头的瓦, 躲在茅房里看,竟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从那树上跳下来。我想十有八九是进了贼, 见他们人多,怕是什么亡命之徒,因此就没敢嚷,悄悄先回了房去。我原想去告诉巡夜的人,可睡床上想了半日,觉得,觉得不如趁着这伙贼闯进来,我也去偷点东西,就是明日被人察觉少了什么,也可推到他们头上,所以——”
时修一头思忖着,一头问:“你回去后,在屋里待了多久才去的书房?”
他心下算了算,“大约不到两刻。”
“那你进去的时候,书房里可有别人?”
他立刻摇头,“没有。”
“还敢扯谎!”时修震呵道:“据鲁大等人招认,他们是亥时整潜入姜家,随后不到两刻钟你去了外书房,而姜俞生死的时辰,经仵作检验,正是在亥时至亥时三刻之间,你怎会在书房没看见他?!”
周童一张脸登时拧起来,“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去书房里偷东西,拿了东西我就出来了,人是那伙贼人杀的!”
时修和周大人相看一眼,慢慢笑着点头,“这么说,你是在书房里看见了姜俞生的,是么?”
那周童眼皮一阵乱眨,慌张之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那他是怎么死的呢?”时修又扭头和周大人笑笑,“难不成,姜家当夜还有第三伙贼?”
那周大人亦笑着摇手,“无稽之谈,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看这小幺还是不老实,再拖下去打他二十板子。”
“我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没有杀大爷!您就是把小的打死了,小的也不能认没做过的事啊!”
时修见他喊得声嘶坚毅,一时难辨真伪,便抬手阻止,“慢来慢来,周大人,今日他已受了十个板子,先等他将息将息再打不迟,免得打死了,我们再问谁去?”
周大人自是没所谓,扬扬手使差役先将人押去监房,不疾不徐地要了两碗茶,便和时修坐下来说话。时修辨其意思,大概是懒得折腾,只想着早日结案,对朝廷对姜家都好早有交代。
他呷着茶,眼睛不看周大人,周大人倒窥着他的脸色,“怎么,难道小姚大人信了这小子的话?嗨,这些人都是死鸭子嘴硬,他知道认了就是个死,不认虽受些刑,好歹留着条命在。小姚大人可不要轻易给这些人蒙过去,不是他还有谁?时辰都对得上!”
时修搁下茶碗,“那杀人的动机呢?”
“这还用想么?那周童趁夜摸到书房行窃,被主人家姜俞生撞见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反正可以一概推到鲁大那伙头上。”
想着推到鲁大等人头上,倒免了一些后顾之忧,也说得过去,可时修仍是踟蹰,“周大人说得原有些道理,可为了两块只值六七十两银子的石壁刻画行凶杀人,这风险冒得未免有些大了。”
周大人“啧”了一声道:“他原也不是冲着杀人去的嘛,他是被那姜俞生撞破了,才铤而走险杀的人。那时候惊怕起来,哪还顾得上算这笔账?他要是会算,又何必去偷盗呢。”
“不,我看这人倒很会算账。”时修笑着拔座起来,“周大人您看,他是因为看见了鲁大一伙入宅行窃,他想着有了替他背黑锅的,才去偷盗,这还不会算么?再则,还是一个最大的疑点,他被姜俞生撞破了才杀人灭口,那姜俞生为什么大晚上不由大门归家,归家后也不回房睡觉,反而去了书房之中?”
周大人挤了满额的不耐烦,“那是他的家,他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想从哪里进就从哪里进,这有什么奇怪的?”
“据我所知,姜家有两处门,一道是开在街前的正门,一道是开在巷中的角门,姜家的主子出入,一向都是走正门。我记得上一回那姜俞生走角门的时候,姜家就出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
时修扭着头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气,“姜家失火——”
周大人神色稍变,坐得端正了些,“小姚大人的意思是,姜俞生死的那晚,姜家也发生了一桩大事?什么大事?”
“这我暂且就不知道了。”
周大人按捺不住乜了他一眼,“我还有一事不明,姜俞生既然没从门上走,那他是怎么回家的呢?”
“说来也巧,姜俞生也和那周童一样,也来了个借风使船。”
“此话怎说?”
时修走到案上,在案卷中翻出一小片玄青色碎布,递给周大人,“这是我在鲁大等人翻进姜家的那棵树上找到的,据鲁大等人招认,姜家的外墙高,所以他们那夜特地搬了梯子到那巷子里,踩着梯子凳上墙头,再从墙内那棵树上借力翻下去。我想,在他们进去后不久,姜俞生就借他们竖在墙外的梯子也翻回了家中。”
“嘶——”周大人百思不解,“这还真是奇怪,姜俞生放着好好的门不走,为什么要翻墙呢?”
“可不是嘛周大人,这就是这本案最大的谜团。”
周大人歪在椅上想来想去,横竖想不明白,便咂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这姜俞生走到书房里,撞破了周童,所以周童杀人灭口,这一点是跑不了的。至于姜俞生为什么要如此鬼鬼祟祟的归家,只要找到了凶手,就与本案无关了。”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时修摇摇头,“何况既是周童杀人,那凶器呢?眼下凶器还没找到,没有铁证,正如周大人所说,就是打他一百个板子他也不会认,他会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周大人无法,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吩咐几个差役往周童家中搜查凶器。
那几人刚领命出去,即见另一个差役进来回禀,说是把南台追了回来。周大人听后,面露尴尬,当初正是那姜俞生授意他将南台调以外任。好在姜俞生现已死了,他回来也不怕,反正姜俞生那头已犯不着去敷衍了。
因此站起来向时修笑道:“小姚大人把姜仵作请回来也好,我看这里用得上他,叫他重新检验姜俞生的尸首,没准会有什么别的发现。”
时修因问那差役:“姜仵作人呢?”
那差役道:“姜仵作先回家安顿去了。”
却说南台归至家中,先去给卢氏请安,卢氏看见他少不得又是一场大哭。虽说当初撺掇着周大人打发他到宝应县是另有目的,不过此刻因姜俞生一死,一切问题都不成了问题,眼下要紧的是抓出凶手替她儿子报仇,反而又希望他留在泰兴帮得上忙了。
南台早对她没了从前那种感恩敬重之心,是硬着头皮宽慰了半晌,直到她哭累了,他才自回房去换衣裳。
原想拾掇拾掇再往西屏房中去告诉,不想西屏却先闻讯来。几日不见,恍如隔世,西屏见他凭空长出来好些胡茬子,满面疲态,一身风尘,像去逃命似的,不禁想起先前怀疑他走的原因。
她没进隔间里去,只把手扶在碧纱橱上,隔着些距离和他打招呼,“三叔想是还没走到宝应县就给差役追上了?看这风尘劳顿的样子。”
南台一听她的声气便心生悸动,转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正在驿馆内歇息,衙门就来人了,我又只好连夜赶回来。这不刚换了衣裳,正待梳洗后去告诉二嫂一声,没曾想二嫂倒先过来了。”
一面说,一面打发了丫头出去,请西屏榻上坐。屋里没了别的耳目,西屏便坦言相问:“三叔怎么忽然急着到宝应县去?走时都没来得及和我说一声。”
说到这话,他的笑意就有些勉强了,“那日周大人催得急得很。”脸上仿佛有一丝愧疚掩不住,不大敢看她,显然是清楚调他去宝应县的真正原因。
看来时修猜得不错,那桩案子的风声,真像是从他这里走漏出去的。西屏大为失望,唇边挂起一丝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周大人是受了太太和大爷所托,所以才催你催得紧,他们不想你留在泰兴,是因为他们怕你搅合进五妹妹的案子里头,和他们作对。你自己也知道的,是不是?”
南台眼中闪过去慌乱,急着要张嘴抱歉,她又道:“狸奴怀疑是你有意告诉大爷那些事,好叫他加以防范。我不大相信,所以来问问你。”
“我不是有意的。”南台忙站起来,“我那天在外头碰见大哥,说着说着说到这事,我一时情急,就说漏了嘴。二嫂,你要信我,我恨他还恨不及,怎么会有意提醒他?”
刚好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声冷笑,“你恨他?”二人朝门前望去,但见一只黑靴带着一片湖色衣摆跨进门来,原来是时修。
西屏朝他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时修漠然瞥她一眼,一径朝罩屏走进去,“姜南台,你方才说你恨姜俞生,是么?姜俞生死了,我想你已知道了,你就不怕说出这种话,引来什么不好的嫌疑?”
南台不耐烦地乜过一眼,“难道就凭我憎恨他,就成了杀人的动机了么?那四姨娘岂不是更有作案动机,姚二爷怎么不怀疑她?”
要说四姨娘,时修也不是没怀疑过,只不过老早就问过了看二门的婆子,当夜二门内并没有人出入,而姜俞生是死在二门外的书房里头。
南台见他走神,又道:“姚二爷可不要随随便便把杀人的罪名往我头上推,谁不知道初一那日不到中午我就启程往宝应县去了,大哥是死在初三夜,就算我和他有什么仇怨,哪里有时间行凶杀人?”
他这副样子,时修倒觉得比先前假客套的时候顺眼得多,自然他也不犯着和他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便以一副上峰大人的态度吩咐,“既然姜仵作回来了,就请赶紧到衙门里检验尸首,这样大的天气你也知道,拖一日便麻烦一日。论私,早抓住凶手,你也好和你恩重如山的伯父伯母交差。”
当着西屏在这里说如此阴阳怪气的话,南台不信他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双眼愤懑道:“小姚大人,请你说话留神。”
时修往屋顶上望去,“我哪句话说得不对?”
西屏怕他二人吵起来,忙拽着时修出去,“三叔,你快收拾好先到衙门检验吧,先前那老仵作验得不细,大爷尸体上大概还能找出别的线索。”
一壁拉着时修出来,时修自是不肯当着南台的面和她吵,不过一出院门,便把膀子甩开,迈着步子只管朝前走,一句话不同她说。她在后头赶他两步,赶不上,便把脚步放缓下来,懒得再赶。
蝉声密匝,叫得人心头闷塞,时修回头一瞥,见她倒在后头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是她在怄气一般。他心下更烦躁了,又不得顿住脚步等她,又不是情愿,所以脸色格外冷。
倘或衙门里的人见他这副样子,早该吓得怂头搭脑的了。可西屏却不怕他,走过他身边时,还气势昂扬地哼了一声,瞟他一眼,仍旧往前走。
时修只觉腔子里烧着一团火,浇又不浇不灭,烧又烧不穿皮肉,简直是种无端的煎熬。他两步跨上去,拉她的手一下,将她拽停,“怎么一听见姜南台回来,你就急不可耐地往他屋里钻?”
西屏丢开手,乜着眼道:“你哪只眼睛见我往他屋里钻了?”
“你还抵赖!我才刚难道不是在他屋里撞见的你?难道拉我出来的是鬼?!”
西屏别开脸,“就是鬼!怎的?”
他咬着牙,气得原地打转,“好好好,你就是我前世的冤家,这辈子碰见你,也是我的命,我的命!”
西屏吊着眼梢,“怎的,你嫌这命不好啊?”
“好,好!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咬牙笑道:“你就是老天爷派来收拾我的,你是我命中的煞星,我早晚不让你克死,也得让你给气死!”
她见他气得发笑,自己也好笑起来。对着笑了一会,他的心就软化了,深深叹了口气。
西屏此刻不知怎的反思起来,也觉得自己有些气人,便低下脸去撇着嘴,“有什么好和我恼的,我不过是来问他,为什么要那时要走漏消息给姜俞生知道。”
时修顷刻原谅了她,“那他怎么说?”
“就跟你猜的一样,他说他不是有意的,就是和姜俞生说漏了嘴。”
“你信他的话么?”
西屏想一想,卖乖讨巧地朝他一笑,“我不信他,还能不信你的推测么?你那么聪明,什么都算得到,还算不透他?”
“少拍马屁!”时修冷漠地转过脸去,旋即又忍不住笑了,“不过,我还就吃你这套。”
言讫便朝门上去,西屏见他要走,忙笑吟吟跟上,“你要到哪里去啊?”
“自然是回衙门。”
“你不是刚从衙门那头过来?难道就为来催三叔去检验?犯不着亲自跑一趟嚜,打发个当差的人来传话就是了。”
时修顿住脚,有些没好气,“我为什么亲自跑来你不知道?”
难道专门为来见她的?西屏咬住嘴瘪着笑,“我跟你一块去瞧瞧,看看会不会真让三叔新查出什么来。”
时修板着脸,眼色略显鄙夷,“你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线索,还是想借机和那姜南台混在一处?”
西屏见他总揪着不放,也垮下脸,还未开口,时修又转了张笑脸,“好好好,姑奶奶,这就走吧。”
“什么姑奶奶,我是你六姨!”
于是到门上吩咐了一顶软轿,时修骑着马,一并往衙门去。霁云明媚,西屏趴在那小窗口上,晃晃悠悠地望着时修,他骑在马上,高出去一大截去,单手挽着缰绳,随着马蹄的节律顿挫着上半身,别有种潇洒神气。
西屏看得眼睛不觉弯起来,脸给太阳照着,显得清透活泼。给他瞥见,特意弯下腰来低声问:“是不是看我看得入迷了?”
她断不会承认,故意目光探入长街,“谁稀得看你?”
“口是心非。”他端正了身姿,“女人都是天生的骗子。”
“哼,你知道几个女人?”
“这是我娘说的。我娘是女人,她说的,总有些准头。”他遽然俯下身,又凑到眼前来,“你可曾骗过什么?最好早日向我坦白,我或可从轻发落。”
西屏陡然心虚,把帘子放下来,隔在轿子里头闷声闷气地说:“我能骗你什么?疑心生暗鬼!”
时修在外头笑笑,没再多说。
隔会西屏又挑起帘子问及周童,他便将早上审他的事都说了,末尾自己也满是疑惑,“在他家里没搜出凶器。这个人别看他只是个小厮,心思倒还缜密,不单凶器没找到,除了那两块石壁,就连当日他穿的衣裳鞋袜都没找到。据他自己说,是怕当夜偷盗时被人瞧见,怕给人认出来,为以防万一,就将那夜所穿的衣裳鞋袜都烧了。”
西屏轻哼一声,“这谎扯得真不高明,认得出他的人,会因为换件衣裳就不认得他了么?我看分明是他那日所穿的衣裳鞋袜上沾了血迹,所以他才烧了。怪不得你叫我假造了那枚鞋印,他看了也不着急,倒记着跑回家去查看那对石壁上有没有血迹。”
“我也知道他所说的话半真半假,可没有物证,更没有人证,他就是不认,我也不能真打死他。”
她噘着嘴,“他就是赌你不会和那些当官的一样真格刑讯逼供,所以就用半真半假的话来糊弄你。依我看,就算人真是他杀的,他也早不知将凶器扔到哪里去了。”
时修笑叹道:“所以暂且只能将他押在监房里,别的,要等找到证据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