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西屏急了,啧了声,抢过那块衣摆,低着脖子小心绞那截丝线。时修一眼望下去,鸦堆的发髻,黑莨纱衣裳,偏偏在这片黑色里可以看见她后脖子上一片皮肤,就那么一小片,像一块月辉从残瓦中漏在漆黑的屋子里,那亮的地方,仿佛蠢动着一股隐隐的冷的香气。
看得正出神,她绞断丝线,抬头揪着眉道:“这衣裳最好是叫个师傅来把这边给裁掉,抽了丝怎么都不像样。”
时修忙不迭点两下头。
她觉得他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又乜他一眼,“你是怕那付淮安也来了,和你说他妹子的事,你不好推却,让我去替你推,是吧?”
他垂下眼皮一笑,“要不我说您冰雪聪明呢。”语毕反剪胳膊,引着西屏下了亭子。
未几及至书房,那三人一见西屏,皆有些错愕,时修一面和他们打拱,一面解说:“我六姨也为那女尸际遇好奇,所以也要来听一听。”
那鲁有学向西屏行了礼,又和时修笑道:“我还没说来意呢就叫你猜中了,正是为这个来的!”
那付淮安也向西屏行礼,正愁一会他妹子的事和谁商议去呢,这位潘姨妈可巧就来了。心里便盘算,只等他们一会说案子的时候,悄悄试试这潘姨妈的意思。
说话间时修请大家两边椅上落座,只那耿万立在原地未动,西屏走到椅前,他那双眼睛也跟着转过去,目怔怔的,仿佛骤见天仙下凡。
鲁有学见他失礼,忙玩笑着来扯他,“难道你见了官,就吓得走不动了?怕什么,你又没犯什么案子,纵然犯了案子,这又不是衙门公堂,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这耿万醒过神来,自觉失礼,正好这一玩笑解了他的围,也玩笑着落座。
时修坐在对面,暗窥一眼身旁的西屏,又冷笑着瞅那耿万一眼,“今日和耿兄初会,请不要拘束,大家年纪相仿,只管随便些。”
寒暄两句,说到正题,那鲁有学道:“真格叫你说中了,那女子果然是妓家之女,家住月钩子桥边上,叫,叫——”
“哎呀,”那耿万啧了一声,接过话去,“叫许玲珑!家中姊妹三个,那鸨母姓许,都叫她许妈妈。”
时修含笑点头,“耿兄是怎么认得这许玲珑的?”
“说认得也不认得,不过去年在朋友请的席面上见过一回。听说此女琵琶一绝,相貌又好,也曾风光一时,只是如今年纪大了,生意冷淡下来,一向混着过。不过听说她时运不错,去年撞见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就不大做别人的生意了。”
“什么客人?”
“听说姓庄,是外地到扬州来做生意的商人。”
这头正说那姓庄的商人,那付淮安悄然走到西屏旁边椅上坐下来,低声和她问安,“姨妈近日可好?自上回席上见过姨妈后,房下常念叨,还说改日要来拜访姨妈。”
西屏点头回笑道:“你奶奶好?在家做什么呢?”
“劳您惦记,她无事可做,不过是为舍妹之事烦心。”
西屏料他必要说起七姐之事,心里早预备好了一番说辞,“这有什么好烦心的?你妹子年纪还小,相貌又好,只等再长个一二岁,只怕求亲的人家踏破你们付家的门槛。”
付淮安听她的口气仿佛是姚家无意,不好再说,笑着点点头,又悄然坐回对面。
可巧这头也说完了,时修使小厮送三人出府。走出府来,那耿万还有些骨酥心麻,忙转到鲁有学身旁问:“这姚二爷的姨妈怎会如此年轻?”
鲁有学仰头笑道:“这不是他的亲姨妈,原是张老太爷在世时续弦娶的夫人带过门的女儿,在他们张家行六,所以你听姚二爷管她叫‘六姨’,他们张家有钱嚜,老夫少妻的也不足为奇。”
耿万“噢”着点头,“怪道呢,不过从前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么号绝色人物?”
“她早就不住江都县了,张老太爷死后,又随她娘嫁去了泰兴县,在那边长大成人,也嫁在了那边。”
“嫁的什么人?”
鲁有学嘿嘿一笑,往他胸膛拍去,“嫁的什么人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丈夫去年秋天死了,你若是想讨个寡妇做媳妇,我来和你牵线搭桥,如何?”
耿万面上一红,“我不过打听打听,哪里就有这个意思。”
“我劝你也不要有这个意思,”鲁有学邪笑两声,“娶妻当娶贤,美不美倒不是头一件打紧,能相夫教子才是正经,反正外头美貌女子多的是,委屈不了你。何况你这样的人才,未必辖得住那样绝色的人物,你看她坐在那里,不和你说一句就把你的魂儿勾了去,倘或娶回家中,不知要叫你做多少回王八呢。”
那付淮安听得不耐烦,在旁横他一眼,咳了声道:“走吧,何必在此妄议人家?平白给人添些闲话。”
鲁有学看他一眼,像是有点亏心,便住口不说了,不尴不尬地笑两下,引着二人自往那街上寻酒楼吃饭。
比及金乌西颓,县衙内就有个差役领着那许家老鸨来姚家回话。时修不急着叫那许妈妈进屋问话,先和那差役笑了笑,假装糊涂,“衙内认尸,自该衙内回话,怎么把人领到我家里来了,你们鲁大人呢?”
那差役正是奉鲁大人之命领着人来的,这时候鲁大人哪还有在衙的功夫,早不知哪里逍遥去了。却不能明说,只拱手道:“我们大人知道小姚大人一向喜欢问这类人命案子,又怕去府衙内人多眼杂,给府衙内几位大人知道,反怪我们大人怠惰,这倒屈了我们大人一片美意了,所以特地叫卑职领着人往尊府上来。”
简直滑头,时修不屑地哼一声,“这么说来,你们大人倒是一片苦心,投我所好了?”
那差役忙打拱,“不敢不敢,是小姚大人解我们大人之难。”
西屏在竹帘内听着,暗暗好笑,这鲁大人和时修原是同阶不同职,如此一来,时修非但不好说他偷懒,反而还莫名其妙承下他一个人情。官场中人,多是这样的滑头。
果然时修吃了这哑巴亏,没好多说,只吩咐叫那婆子进来。
未几许妈妈踅入书房,个头不高,身材消瘦,两只眼圈还是红红的,傅粉施朱的脸上硬是哭出了两条浑浊的细沟,想必是从县衙一径哭到了这里。见着时修,忙握着帕子把泪迹揩了,笑着连道了几个万福。
时修由椅上起身,反剪着手踱到她身前去,“那许玲珑就是你的女儿?”
许妈妈身子向着他转,“回大人,玲珑正是我的大女儿。”
“可是你亲生的?”
许妈妈笑道:“那倒不是,不过我养她时她只六岁,今年二十四了,我含辛茹苦养她十八年,就和亲生的一样。”
时修回头来,“要是和亲生的一样,她丢了这几天,怎么不见你发急?衙门的告示发到了各街各坊,你就没看见?”说着冷呵一声,“说,为什么不早到衙门认尸?!”
那婆子吓得脸色一变,支吾了一会,才道:“她她,她原是我从个拐子手里买来的,因怕衙门问起来,带累老身有骗良为娼之嫌,所以,所以没敢去认。”
“这么说,你是早知道她已经死了?”
“老身先也不知道告示上说的就是玲珑,我们这等人家,姑娘们在外留宿也是常事,何况清明前日,玲珑是去了庄大官人府上。庄大官人是熟客了,先时也常留她在家住,老身以为,以为她是给庄大官人留下了,直到前日还没见她回来,便打发厨娘去庄家问,人说她当日就走了,根本没留宿庄家,老身这才想到那认尸的告示,这这,这才想着会不会是我们家玲珑。”
第9章 大胆花猫,往哪看呢!
时修慢慢踱着步问:“如此说来,这位庄大官人还有些家底,什么年纪?”
那许妈妈紧跟在身后,“也算得上年轻有为,今年三十,他租赁的那处宅子,向街有间两房的铺面,卖的是他从广州带来的些香料,他又从扬州带些丝绵回去,在广州那头卖,所以惯来惯去的。”
“他和许玲珑相好多久了?”
“认得是去年夏天认得的,起初只不过叫了玲珑几个局子,慢慢两个人好起来,去年冬天,索性就包了玲珑去。”
时修正沉默着,就见西屏拨开帘子走出来,“包银是几何呢?”
那许妈妈不曾留意房中还有别人,回头一看,便是一惊,眼睛不由自主地在西屏身上滚来滚去,好似贩珠人撞见了个无价宝。
及至时修咳嗽一声,这婆子才答应,“银子嚜也不多,玲珑年纪大了,何况我见他们两个有情,我也不好要价,只要了他一月十两银子。”
向来这世上就没有不黑心的老鸨,西屏微笑道:“十两银子也不少了。”
那婆子忙抬右手打左手,“十两银子真真是良心价了,那另两个女儿一个月的包银那可是二十两!要不是看玲珑年纪大了,我想着嚜,要是和那庄大官人混得好了,给他收了去,也算她后半生有了着落,这才没多要他的。不然十两银子我才不肯哩,不信打听打听去,当年玲珑打个茶会也要一两银子呢!”
西屏因想那许玲珑的身段五官,可见此话不假,没再说什么。
时修转头问:“三月初四那日,许玲珑是几时离开家的?”
许妈妈回想道:“嘶——那日天不好,辰时之后天才渐亮,早饭就吃得晚,我记得约是辰时四刻,刚吃完早饭不久,庄大官人的轿子就来了。”
“她走时可留下什么话?”
“那倒没有,常去的,又不是生客,没什么可嘱咐的。她收拾了套衣裳,我看那样子,少不得要在庄家住两日。”
物证中却只有当日身上所穿的那套衣裳,另一套衣裳却不知所踪。时修料想那套衣裳还在庄家,因而命差役带那婆子走后,待要往庄家走一趟。
恰值晚饭,顾儿使了个丫头来外书房寻他两个去吃饭。时修等不及,和那丫头摇着手道:“我还有事出去,不吃了。”
西屏已走到门前,又掉回身,“你办起案子来,连饭也不吃?”
“有些案子最怕错过时机,时机一过,就无迹可寻了。”
“大姐姐也不管你?”
时修笑道:“你看我娘像是个细致入微的妇人么?”
这倒是,顾儿本是张老爹爹娇惯着长大的,脾气犟,性子傲,嫁给姚淳也十分惯她。早些年她学人家省检着过日子,一把算盘打来打去,一个月的花销硬是半月就开销没了,下剩半月又回娘家打秋风。
“原来不过是个呆子。”西屏低声咕哝,又走回来拉他,“人是铁饭是钢,皇帝老爷也没有你这样案牍劳形的。先吃饭,吃了饭我与你同去那庄家。”
时修本不肯应,可想到她早上坐在那亭子里形单影只伶仃苦闷的情状,便有些迟疑,“那庄家是生男,您好去么?”
西屏笑着乜他一眼,“生男如何?他开着香料铺子,难道不做妇人家的生意?况且男人说起女人来,嘴里是真话假话,我兴许比你听得真些。”
这话有些意思,时修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您似乎很了解男人嘛。”
西屏自悔嘴快,不过说都说了,怕什么,索性梗着脖子,故作得意,“不是都说我很擅勾引男人嚜,要是不知道男人的秉性,还怎么做那狐狸精?”
说话间眉一提,唇微勾,真格像个俏皮狐狸精,叫时修也难辨流言真伪了。他只得反剪起手来,睨着她笑,“您一定要去?”
西屏却倨傲地转过背去,“谁说我一定要去?只是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跑一趟。”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您了?”
她一回首,由下至上瞅他,眼睛此刻如春初初融,水汪汪地望着他,莫名其妙嬉了声,故意作怪,“我的儿,和你姨妈还讲什么客气呢?”
他心下恨了恨,想把两手伸去捏痛她胳膊上的软肉,却只笑着没敢动。
饭后西屏摘去簪珥,束起单髻,扎上网巾,换上时修十五六岁时的一件旧袍子,在镜前自顾瞻望。亏得她身量高,远远看去也像位多病多灾的羸弱书生。
顾儿由远至近咂舌过来,“可近看嚜,还是女儿家。哄鬼呢?”
西屏回头微笑,“不过是迷迷路人的眼罢了,既是路人,人家也不会近前来盯着细看。”
“依我说不该上街乱跑,可你在这里没有旁的亲戚,也没个朋友,成日呆坐家中,只是发闷,外头逛逛去也好。”说着将时修叫进卧房来,装模作样地嘱咐,“在街上逛逛就罢了,不许往远了去,天黑前可一定要回来。”
顾儿只当是往街上闲逛,二人自然也不告诉。于是只带着玢儿一个,不乘车轿,一径往丹阳大街那庄家去。
时修偶然睐眼,觉得身边是走着另一个人。最初一面,觉得她是个冷冶清丽的女人,话不多,喜欢清静,常日穿戴得清幽素雅,很符合世人对一个年轻寡妇的想象。如今她和他话多起来,他才发现,她有些女人少见的书卷气,眉目中还藏着点野性难驯,偶然间又乍露些刁钻俏皮,好像一个人身上藏着好几个魂魄。
听人传说狐狸精有九条尾巴九条命,难不成是真的?他刻意落后半步,眼睛往她屁股上窥了两回。
天日渐暖和,街上人头攒动,西屏一身秀才相公的打扮混迹其中,倒不怎样引人瞩目。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从她眼中冷漠地走过,像是藏身在拥挤的人丛里,前头还有晴丽的太阳,炫得人眼花,她反而在纷乱仓惶的流离中,感到种莫名的安全。
很奇怪,小时候分明最怕这种陌生和流离,如今长大了,又好像习惯了似的。
眼前有只手替她挡了下太阳,很快又拿下去了,似乎只是个提醒。是时修,西屏觉得他这人也奇怪,有时候狂得不把人放在眼里,但又明察秋毫,温柔得出其不意,像冷不防的偷袭。
她睐着眼看他,他却没看她,在扭头问玢儿:“前头小洛河街能不能到那庄家?”
玢儿忙呵呵答应,“前头右转往小洛河街过去就是丹阳街,应当能到的。”
转入小洛河街,又是条繁盛街道,走不多时,至丹阳街,向右不到一里,便是那庄家。前头果然有两间打通的铺子,卖各色香料,想是此时近晚,客人寥寥,只有个伙计在柜后打瞌睡。
玢儿上前说了两句,那伙计忙打帘子跑入后堂通传,未几便见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迎将出来,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身量和时修一般,斜吊着一双丹凤眼,嘴角也向上勾着,想是做生意的人笑惯了。
“原来是公门中小姚大人,请恕草民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时修回了个拱手,“唐突造访,扰了庄大官人清幽。”
那庄大官人一眼看出西屏是个女人,也不多话,只将二人请进后堂。原来后面是个天井,游廊合抱,绕廊过去便是后堂,由那堂中出去,就是住家的院落了。
院中有东西厢房好几间,西角又设有厨房杂间,迎面北屋是间正房,想是这庄大官人的居所。时修不等人请便一径向北屋走去,那庄大官人自然不敢说什么,忙疾步上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