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是章诩被毒杀的那晚?照理说,是恐怖惊心的,可只要一想起崔彻来,却似一个美好的梦。梦里,她看着他的背影,他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他衣衫的香气,清冽冷峻,像雪下的松林。
那晚,一轮明月独照,树影扶疏优雅,远处传来几声古调,像仙人散下的落花。他抬起一张脸,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春花,超逸脱尘,惑人心魄。
他说话刻薄,又那么唯利是图。可她还是情不自禁那么早那么早地就向往他。所以她才会从马场急匆匆赶回,她才会那么在意王熊拒婚时,他有没有为她说话。她才会在王熊的吻下,被一句“阿九”打断,被一只蝶唤醒。
她阿耶阿娘实在太大意了,纵然他们一个是万年神仙,一个是无人问津。可无人问津的那个,忍不住对万年神仙有了不可告人的心思。而那个万年神仙完全不属于她,他不仅另有心上人,且系统感受不到他对她一丝一毫的好感。
崔彻看着她,她神色狼狈又慌乱。是他说的话逾越了?如果是顾汾说呢?她是不是就会欣然接受了?还有,拜师礼难道不是一个开始吗?可她的表情,就像它是一件诀别的礼物一样。
贺初稳稳心神,崔彻不是说客套话的人,他说喜欢,便是喜欢。“嗯,我自己都没舍得用,就拿来孝敬老师了,这份孝心,连我都觉得感动。”
崔彻对那枝笔爱不释手,“不过,你不是说,你宫里除了女子的用物,就只有一只鸳鸯。这么捉襟见肘,以后拿什么赠夫婿呢?”
“夫婿?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太陌生了。等有再说吧。再说了,谁会有老师这般挑剔?谁都比老师好打发。”
崔彻心情舒畅,拿出一杳他写的字出来,一一摊在书案上,“我书房的名字,本想让你取的,可你迟迟不交差,你觉得哪幅写得好?”
每幅上面都写着“不流云”三个字,好看得炫目。
不流云,好像在哪里听过。贺初在脑中搜索,没找到出处。她又仔细回味一番,一座叫做“不流云”的书房,挺好听的。到底是博学的人,名字取得既雅致,又有意境。她阿耶喜爱文学与书法,回去告诉他,他听了,肯定高兴。
贺初道:“老师的书法在本朝是为一绝,自然每幅都是好的。”
系统晃了出来,充满疑惑道:“不流云?你不是说过,崔南雪就像天上的流云,你就像穿云的鸟,纵然经过,流云依旧是流云,飞鸟依然是飞鸟。哪只飞鸟会妄想流云?他会不会是在暗示你,他不是流云,你也不是飞鸟。”
贺初:“……”难怪她对这个名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崔彻能听到他们的对话,系统还是时不时晃出来,真是心大。而且这么解读,简直自作多情到让崔彻笑话。她连忙道:“老师这个‘不流云’,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从字面意思看,就是说老师这书房太好,就连云到了这里,都羡慕得不想挪动,不想走开。”
崔彻:“……”
系统:“……”
崔彻收了那几幅字,忽然有些意兴索然,“殿下就用隶书练这三个字。”
贺初点头。
“凝神静气,写五百遍。”他声音清冷地补充。
“啊?老师书房的匾额最终又不用我的字,我何必反反复复练这三个字呢。”
五百遍,以她的速度,每天大约能写五十遍,五百遍,也就是这两周都要写这三个字了。
她又想咬笔头了。
系统的声音跑出来给她鼓劲,“没关系,好好练。明日上巳节,我能感应到,有人会给你一个惊喜。”
贺初忍不住翻个白眼,这系统跟她阿耶阿娘一样,好像只要谁垂青她,她就得感激涕零。
崔彻笑笑,明天他就在曲江池,他倒要看看,在他眼皮子底下,会发生什么样的惊喜。
第27章 驸马
上巳节这天,贺初一出宫门,就见顾汾立在长乐门外向她招手。他身穿一袭银白衣袍,人在春风里,清朗似云天。
贺初迎上去,“顾兄怎么来了?”
顾汾笑意盈盈:“来见你。”
丁忧中,他穿得素净。贺初只觉得他这一身说不出的好看,却不知道那衣料是前朝织艺,到本朝已经失传,即便一小截边角料做的香囊都贵不可言。
“今日我们不是约在寅时之后老师那里吗?”
“可我想见阿初,现在就想。”说到最末一句,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声音轻了几许,更像是自言自语。
系统感应到今天有惊喜。原来就是顾汾一早站在这里等她。的确是桩惊喜。但感觉他们再这样你笑过来他笑过去的,就要变成两个傻子了。
“上巳节我不便参与,今日入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骑马出城可好?”
王熊着人递了帖子给她,邀她上巳节去他的行障。今天曲江池畔,将是一堆是非。她老师在,裴青瑶也在,恐怕就连裴微云都在。这哪是过上巳啊,分明是蹚浑水。
“不介意,我恨不能拍手叫好。”她心中雀跃,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到了中午,我煮面给你吃。阿初会不会觉得,这个节日过得有些寒碜?”
贺初弯着眉眼,“顾兄的面,我虽不敢期待,但也不觉得寒碜。”
顾汾笑笑,对那句“不敢期待”也不辩驳,带着她骑马出城。到了目的地,只见对岸四五间茅屋临水而建,两人牵着马,漫步在垂杨的树丛中,一路穿行。路边不知名的野花被风一吹便开了,一朵比一朵娇艳,天边的白云卧在树梢,倒映水里,树丛里的黄鹂鸟时不时婉转歌唱。
到了屋舍,一个仆人也没有。顾汾换身粗服,取出一只背篓,“你在这里小坐片刻,我去山上采些蘑菇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像顾汾这样的公子,万一采到的是毒蘑菇,一顿饭的工夫,就将两人毒死了。想象她老师在结案时一言难尽的表情,贺初不放心地提议。
“也好。”顾汾点头。
上了山,贺初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全是多余,顾汾对蘑菇很了解,很快就采了满筐。两人坐在树下歇息,早些时候下了场小雨,还能隐隐嗅到泥土微湿的气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章诩被毒杀那晚,崔彻跟她也是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曲江池畔一定很轰动吧?有人落水吗?见到了裴青瑶,他一定很高兴吧?想着想着,她的神色逐渐暗淡,像身处的这座密林深沉了下去。
顾汾指指她的脸,伸手给她擦掉了泥印,“只隔了一天,为何阿初的笑容不一样了?”
贺初一怔。
顾汾道:“前日你每个笑容,我都记得。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贺初默然,她对崔彻的心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顾汾想,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能有什么事?能让她这般黯然的,想必是某个她挟持不了、又无能为力的郎君吧,会是谁呢?
他笑笑,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送给你。”
那是一件旧物,并不是顶贵重,金簪的另一端以红宝石、蓝宝石、翠、碧玺以及珍珠等各色宝石为装饰,其中红宝石做成了桃实,十分生动俏丽。
顾汾为她插在发髻上,“我娘的东西,是她还没出阁时最喜欢的一件首饰,让我送给我想迎娶的人。”
贺初顿时目瞪口呆,这是戚夫人的信物,就被他随手给了她?而且他的意思是,她是他想迎娶的人?虽然知道顾汾对她的心意,可一切发生得太快,令她猝不及防。
顾汾轻轻将她拥在怀里,“日后我会努力,我会让阿初笑得和从前一样,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此刻,一只麋鹿在林中漫步,空气中苔藓的味道和曼妙的花香笼着两人,绿意阴阴浓浓,暗暗昧昧,像极了贺初幽沉的心事,而顾汾却是这座林中唯一的晴白。
她的下颌陷在他的肩下,那里很温暖。他强健的心跳声咚咚传来,坚定又磅礴。贺初阖上眼,忽然有种心平气和填了进来,她允诺:“嗯!”
顾汾抱着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美好的身躯此刻就在自己怀中,一张粉颊就贴在他肩上。传说中她是那么一个乖张的人,可在他这里,她不是。那些传言就像这密林中缥缈的水汽,他丝毫不沾那些水汽,只拿一颗清明的真心去读她。而明月桥下的一面,她甚至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那我能不能托人向陛下提出议亲?若陛下答应,等丁忧结束,我便迎娶你。”他轻声问。
见她没出声,他无声叹口气,语气中有点撒娇的小意味,“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太快了?本来想晚点再跟你说,可惜就是没忍住。阿初,早一点晚一点,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分别,我对你心慕已久,你答应我吧。”
一听就是常常在戚夫人面前撒娇的。明月桥一面,她喜欢顾汾,也喜欢戚夫人。就像小时候,她喜欢孟小双,也喜欢孟小双的阿娘一样。
“嗯!”她终于答应。
顾汾没再说话,抱紧了她。他的怀抱干燥舒适,就像可避风雨景致独好的凉亭。他俯身想将唇印在她额上,她恰一扬头,他的吻偏在了她的唇珠。两人一怔,顾汾一壁道“别逃”,一壁笑,他的唇赖着她的,虽贴着未动,气息却渐渐乱了。他不舍地挪开,却也没羞赧,依然笑得狡黠又明亮。
贺初自回宫后,相亲多次,没想到她和顾汾就见了一面,三言两语便定了终身。却也不觉得仓促,有的人认识了一辈子,也对面不识。而她跟顾汾的一面,就由善因种下了善果。远处的麋鹿停了脚步,似回眸对二人微笑。林中的水汽散去,午后的阳光穿透来,如金线交织。两人就像得了仙人的祝福。
手牵手下山,顾汾在溪涧里拣了些小而白的石头,洗干净后,放入砂锅,煮水下面,又炒了一盘蘑菇,看似简单的一碗面和一道蘑菇,几乎鲜掉了眉毛。贺初一点面汤也没剩,吃得干干净净。
春山暖日和风,白色的鸥鸟张开翅膀,活泼泼的胖头鱼跃出水面。两人相拥着坐在屋外的竹榻吃茶。
“寅时后,我们还去师兄那儿吗?”
崔彻的影子又移了过来,贺初垂眸:“不去了,我直接回宫里。”
虽然她小心掩藏,可顾汾看出来了,让她失魂落魄无能为力的郎君是崔彻。其实想想,除了崔彻,也不可能是其他人。她是师兄的学生,和师兄相处日久,很难不被他的魔力所吸引。她可能还不知道,师兄待她,也与众不同。师兄看裴青瑶,更像看枝头上的一朵花。而他看贺初,却想采撷下来,藏在衣袖里,不让世间第二个人瞧见。这些古怪,只能说他当时心存疑惑,而现在全明白了。
他摸摸她的后脑,有他在,她和崔彻最终会各归其位的。
“如果以后我们就过这样的生活,你会不会觉得简陋?”
“不会,我喜欢这种简淡安宁。可你入朝为官,我们恐怕很难能过这样的生活吧?”
顾汾道:“阿初可知道,想做的人应该持有怎样的心?”
贺初苦笑,“历朝历代,所谓帝姬,都是一种堂皇又黯然的存在。阿耶在位,我只要不涉及到争储之事,他总能容忍我的。可到了下一任君王,虽是我的亲兄弟,却不可能像阿耶阿娘那样待我了。所以,做我的夫君,远离朝堂、不问世事,才最为明智。可你是我阿耶亲点的探花,又是崔氏家主最得意的弟子。如此,你不觉得委屈?”
顾汾握着她的手,“常人多半是读书、应试、入仕途,可从小母亲就对我说,家中不在意这些,我想不做便可以不做,所以我读我的书,应我的试,却不一定要为官,也没有做官的执念。”
“可你明明就是关心民生国计的人啊,你不做官可惜了。”贺初想起关于荒年他问过她的问题。
“我有几个朋友对农具更迭,引渠灌溉很有心得。钱财方面,我可以支持他们,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心无旁骛做研究。这桩事自你去年回宫时,就已经开始了。一旦有了成果,向陛下禀明,还可以在全国推广,既能有助于农耕,进一步充实仓廪。又可不问政事,关注了民生,不两全了吗。这样的驸马,你阿耶和你兄弟都会喜欢的。”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顾汾是一个总让她意想不到又喜出望外的人。大处不用说了,小处哪怕是采采蘑菇,煮一碗面。
“阿初,你我要活得长长久久,做有史以来最长寿最幸福的帝姬和驸马。”
她注视着他,她会得到那种长久的幸福吗?即使那个人不是崔彻?可至少顾汾愿意为之努力,她又为何不能呢?
顾汾等着她“嗯”一声,却等来她的吻。她在他的唇上辗转流连,像天边的云卧在树梢,像白色的鸥鸟栖在溪岸,像活泼泼的胖头鱼潜在水里……
第28章 溺水
那边厢,崔彻去了曲江池畔,一些吟诗唱和是免不了的。等了一上午,贺初一直没来。上巳节,她不来走个过场是交不了差的,他想起系统的话,它说的惊喜,会不会是有人一早就在长乐门外等着她,然后带她去了别处。想来想去,多半是顾汾所为。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贺初的那句“嗯”根本意味不明,他却好像得了神祗一样欢喜了好几天。一个上午在这里患得患失盼着她来,可她一早就被顾汾拐跑了。他崔南雪什么时候魔怔到这种地步,寸步不离想守着她,可他真能守得住她吗?
百无聊赖之际,有人在身后围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背上,能这么对他的自然是裴青瑶,他不露痕迹挣脱出来,转身笑道:“你姐姐呢?”
一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居然问起了裴微云,裴青瑶顿时悟到刚才的举动不妥,可是,怎么不妥了!青梅竹马的是她跟他,两心相许的也是她跟他,在他眼里,世俗偏见算什么?他是后悔了,还是那颗心变了?尽管心潮暗涌,她表面上还是平静的,“她知道你在,也知道你在努力解除婚约,为免尴尬,索性不来。”
裴青瑶说完,离开他几步,背对着他,低下头去。还是小时候好,是真正的两小无猜。长大以后,他总是不冷也不热,若即又若离。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能认为像他这样的郎君总是缥缈的立在高处,而她若想成为他身边的人,就要忍受那种高处的玄妙与清冷。
崔彻注视着她,她发髻上系着两条荔色丝带,从小就是这样。长大了,即使娘子们不兴这样的装束,她仍保留着,只因为他喜欢。
他的确喜欢,便是只行走几步,那丝带在风中扬起,也有说不尽的明亮与娇俏。
崔彻心松下来,鬼使神差走到她身后,将它绕在指上。热烈的颜色燃在他沉静的指尖,似一个明亮无邪的笑容,这沾着发丝气息的一抹亮色,似乎比什么都能填补他心底的那片虚无。他记得上次在杏子坞,他指上缠着它,她回头,他吻她额上花钿。是从那刻起,他决定解除跟裴微云的婚约。
行障外面一阵骚乱,有个女子慌乱地大喊:“殿下落水了,快来救救殿下!”
声音十分耳熟,崔彻大惊,冲了出去,一眼瞥见那是贺初身边的宫女。他想也没想地一头扎进水里。
贺初曾说,在他面前发生意外的娘子有点多,比如失足落水,高空坠落。他一向都不理不睬,所以那天她从树上翻下来,她不信他会好好接住他。
他在水中怔了几秒,一种久违的舒展让他自然而然划向前方。水中的女子还在挣扎,他奋力游过去,她头上的发带缠在水草上,一时很难分开。他情急之下,拔下女子的簪,戳在那条丝带上,再顺着缝隙扯开。没多久,便将的人带了上来。
是陛下的小女儿。几个宫女赶紧围过来,有的施救,有的给她盖上外袍。崔彻浑身湿透,披上鹤心递来的披风,一翻手,手中有截淡粉色丝带,不知为什么,当时看明明是荔色的。
他抹了把脸,交给贺初的宫女,“她呢?”
那宫女心领神会,“殿下今日没来,一早被小顾大人接走了。殿下知道我想来这里,正巧十四殿下也来了,便让我跟着十四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