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得有情郎 第19章

作者:渡水看花 标签: 古代言情

  崔彻的神情比他衣袂滴下的水珠还要冰冷,“曲江池水浅,十四殿下不会有大碍,但她受了惊,你们好生照顾,然后将她妥善送回宫里。”

  宫女们忙不迭道谢。

  贺初明明没来,王熊却看见崔彻傻傻跳下水去,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总觉得崔彻今天有说不出的狼狈,却也不是因为衣衫尽湿的缘故。这种狼狈,他也经历过。就像那日两人从平和殿出来,崔彻撑着伞,洒然离开,而漫天的春雨好像打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裴青瑶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崔彻的紧张、在意、落寞、失意尽数落在眼底。他一定以为落水的人是贺初,才会那么奋不顾身跳进水里。那位杏子坞的清冷神仙,对凡人动了心。她本以为,那凡人是资质绝佳的她,却不料是在民间长大,传闻中为了出嫁,笑话迭出的大龄帝姬。

  *

  长乐门外,顾汾一直将贺初送到宫门口,贺初身边的宫女正等在那里。

  顾汾走后,宫女呈上一封信,“骠骑大将军在曲江池畔见到奴,让奴捎封信给殿下。”

  贺初接了信,狐疑地看她,却不打开。

  “王将军说,他知道殿下故友的下落,邀殿下去船上一叙。”

  贺初这才展开信笺,赫然看到“孟小双”三个字。

  宫女看着贺初疾驰的背影,这一天真够他们殿下忙的。一大早,小顾大人半道截胡,可崔大人却以为殿下落水了,王将军又来了一封殿下不会置之不理的信,简直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贺初到的时候,王熊已等在岸边。两人上了船,王熊瞥她一眼,“殿下去何处风流快活了,裙角还沾着灰。邀殿下行障一叙,为什么没来?”

  采蘑菇时蹭的,王熊倒是好眼力,贺初俯身拍掉,嫣然一笑,“不忍见你还惨兮兮地躺在榻上。不过,到底是大将军,底子就是好,被透剑拖行了几百米,没几天工夫就恢复了。”

  虽是揶揄,王熊却心情愉悦,“心里一直惦记殿下,故而好得飞快。看来殿下还是关心我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上巳节这天,年轻娘子都是盛装,贺初却是平常装束,倒显得髻上发簪格外醒目。王熊盯着那枚发簪,面色阴沉。它不像贺初的用物,恐怕是哪个郎君相赠的信物,她收了下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不动声色,“今日曲江池畔十四殿下落水了,是崔大人救了她。”

  她家十四的事,在宫门口的时候,她身边的宫女已经细说了一遍。老师怎么会突发奇想去救人呢?太不像崔彻了。贺初不语。

  “崔大人当时从行障冲出来,看见是殿下身边的宫人在呼救,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曲江。我猜,他以为落水的那个人是殿下。”

  贺初咬着下唇,崔彻对她说过,如果那日她从杏花树上摔下来,不离不避,他会接着她。他那么说,到底什么意思?今天,他以为落水的人是她,跳下水去救她,又是什么意思?英雄救美,乐于助人,还是其他什么?崔彻就像深夜独自游荡的风,让人凌乱,又让人捉摸不透。

  王熊故意告知她崔彻的事,只因他知道,不管她收了谁的信物,崔彻才是她的牵绊,可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崔大人上了岸,气色很不好,后来就直接打道回府了。身上呢,虽有披风掩着,可一边走,一边滴着水。崔南雪怕是从来也没有那般狼狈过。不仅救错了人,表错了情,而且,他心系的那人根本就没来。他奋力救人的时候,那狠心的娘子正在别处与其他郎君幽会,还收了野男人的定情信物,私定了终身。”

  贺初:“……”

  “还以为你今日揣了什么菩萨心,道起我老师的好来?那位‘其他郎君',也不是什么野男人。至于私定终身嘛,终身是我的,我想怎么定就怎么定,何来私定一说。”贺初嫌站得累,坐了下来,“你说你知道孟小双的下落?”

  王熊围着她的座椅,半跪下来,从怀里拿出她给王吉的镯子,“殿下以前是不是还有一只这样的用物,跟它不同的是,那是一只银镯子,上面没有镶嵌珍珠?”

  贺初一怔,认真答他,“我出生时,因排行第九,阿娘请工匠给我打了好几件这样的镯子用来庇护平安。有银的,也有金镶珍珠的。它共分九格,每格中各錾一只雀鸟,每只雀鸟的造型都像一个‘九’字。清宁的时候我总戴着的,如你所说,的确是这样的银手镯。”

  “殿下可还记得清宁的那场荒年,那时殿下应是八岁吧?我随叔父押运朝廷的救济粮沿路赈灾,我记得到了清宁县,县衙组织各家各户按人头前来领取米粮。有个小姑娘领完米粮后,坚持一定要给她的朋友孟小双代领一份。当时,排在她身后的人不服,七嘴八舌的,有各种议论。有的说她的那位朋友已经饿死,尸体早填进沟里了。也有的说,她那位朋友逃到临县,凶多吉少。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想借着孟小双的名义领双份粮。她却坚持说,小双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只是人不在场,小双就应该得到那份米粮。那个小姑娘手上就戴着殿下形容的镯子。她,是你吗?”

  贺初眼神一亮,记得当时,是有位京官奉旨前来赈灾。他身边有个明珠般的少年郎君,拿出了他私人在江南道购买的粮食,给了她一份小双还活着的希望。

  王熊扶着椅圈,仰头视她,目光似星河流淌,“殿下,原来我曾见过你。”

第29章 不见(修)

  王熊揉揉她的脑袋,想起他唤她阿九的时候,她是怎么一把推开他的,笑得极其解恨:“阿宝。”

  贺初:“……”

  在清宁的时候,她不叫贺初,叫贺宝。

  “当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小姑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中却毫无惧色,一心维护她的朋友。最初,我以为你是晏大人的亲戚才会有恃无恐。但看晏大人的态度又不大像,我心里还起了几分好奇。真想不到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长大后居然如此心狠手辣,先用美色惑我上马,再让透剑拖着我跑了几百米,要是换成别人,半条命都没了。你就是这么对待当年好心替你解围的大哥哥的吗?”

  贺初:“……”

  当年的那位大哥哥,现在也太难认了吧,可这能怨她吗?现如今他是肤色金棕,眉眼冷峻、衣上沾着娘子香头油气味、在马场和某位美娇娘偷欢的大将军,他是平和殿里心思蜿蜒、老谋深算、表面惶恐,心中则盘算对她欲擒故纵的重臣,他还是黄花林里拼尽余力压着她,待她老辣又似臣服的一头凶兽。

  王熊见她不语,忍住得意,“阿宝从前是不是人小嘴甜,得了我的米,叫我一声大哥哥来着?”

  贺初想,他总不能还让她叫一声大哥哥吧。

  “那时,我还没有表字,现在有了,阿宝以后就叫我云骓哥哥吧。”

  贺初忍下捂脸的冲动,云骓哥哥,亏他想得出来。他们又不是裴青瑶和崔南雪,太肉麻了!

  贺初脱口而出,“王云骓,我叫不出来。你可别太得意,小双没回来,那米根本就没送出去。”

  她不是说,对他喜欢不起来吗?他翻出往日渊源,原来他认识她,远比崔南雪,还有后来居上的那位还要早。可这个心似铁打的女子,一句话便将往日恩惠推得一干二净。

  王熊气笑了,“好个翻脸不认人的小妮子,那后来呢?”

  “我等了又等,再不吃就要坏了。你知道,我可是遇过荒年的人,对粮食可珍惜了……”

  王熊觑着她。

  “所以,后来我,我自己煮着吃了。”

  王熊轻嗤一声,“所以,有的人也没说错,你其实就是借着孟小双的名义领了双份粮。”

  贺初:“……”

  “当年的米,若是那孟小双吃了,也就罢了,可却被殿下利用我的同情心骗走,还煮给自己吃了。我那份真心那份信任,殿下打算怎么还?”

  贺初倾身,“我还你米,加倍还。”

  王熊一脸不屑,“就知道你忘恩负义,荒年的米和丰年的米能是一回事吗?”

  贺初道:“王云骓,你这是挟恩图报。”

  “本来你救了王吉,什么也不必还。可我记得,是谁说,你救了王吉,我拒了婚,算是还了你的人情,你我扯平了。”

  贺初气得直点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欠他的。不仅多吃了一份米,还因为那个少年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力证他相信她的话,他也相信小双还活着,还会回来。

  “那你说,要我怎么还?”

  王熊目光灼灼,一直保持着半跪姿势,“你知道的,我只想要你。”

  贺初:“……”

  他以小双下落为名诱她前来,而她十几年来,第一次从一封信上看到“孟小双”三个字,她无论如何都会来。就算是个圈套,她也要验证一下才会死心。

  她立起身,走到船围边上,“当年你赠我一份米,如今你要我以身相许?”

  想逃?王熊在她身后道:“你那孟小双,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下落,你来,不就是为了他的下落吗?”

  这条船泊在安都内河,两岸是繁华街道。此时,漫天星辰,灯火映在水中,分不清是天在水里,还是人卧于天河。这样的美景,贺初直到现在才发现。可惜,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她要走了。从这里游到岸上,对她来说并不困难。贺初正思量着,船突然离岸,以最快的速度行了出去。

  贺初转身回视他,“王云骓,我跟顾……”

  一个浪头打来,她没站稳,下一秒便落在了王熊怀里。

  王熊箍着她,攫取她的唇。她奋力挣扎,两人跌坐下来。他乘机将她压在身下,他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只是封缄她。可他的唇贴着她的,战栗又渴望,一时干涸地仿佛不索取便会要了自己性命一样。他只得离开她的唇,改去吻她的耳珠。他竭力按捺心意,小心翼翼舔舐她,轻如飞絮,盈若游丝。可那处,贺初分明受不了一丝一毫的拨弄。王熊凉的发丝、热的呼吸,湿的舌尖,燥的欲火,全集中在那处。她心中又麻又痒,忽冷忽热,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想起崔彻那句含蓄提醒,说他对娘子老辣,让她不要掉以轻心。可她还是轻心了。纵然她不太懂得男女之间的情事,此刻也明白了,这虽是王熊的克制,也是他的撩拨;虽是他的取悦,也是他的诱惑。明月高挂,却也容不得光的一点偷窥。王熊覆着她,在他的身形下,她显得十分娇小。四寂无声,王熊紧搂着她的腰肢,她只听见他紊乱又自持,快乐又压抑的呼吸声。

  “王云骓,你一再引诱我,你是疯了吗?”

  王熊停了温存,恶狠狠道:“我本就是个疯子,你敢说你收了谁的信物、你要嫁给谁,我便立刻在这儿要了你。”

  贺初不语,偏了头去看星光。这一次显然和上次不同,他有备而来。他重伤之下,尚有余力对付她,更何况现在已没什么大碍。她不是王熊的对手,只好强忍着不去挑衅他。

  两人沉默了一阵,他恨恨道:“不是喜欢崔南雪吗?又为何接纳别的男人?既然能接纳别的男人,那人为何不是我?”

  贺初还是不语。

  良久,他语气缓和下来,“既然还没出嫁,一切尚不是定局,你就乖乖留在这里。反正此时宫门已关闭,你回不去了。这条船上应有尽有,出了渡口,不论西东,任意漂流。今夜我陪着你,我不会逾越,我们就躺在甲板上看星星好不好?”

  见贺初还是不想开口,他盯着她,“再不说话,我便亲到你说话为止。”

  星星的确好看,不过,看到一半,她难道不能游回去吗?贺初道:“那你先放开我。”

  王熊翻下来,和她并头躺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谁要你以身相许了,你会伺候人吗?一点经验也没有的笨丫头。”

  贺初:“……”

  “我一个尚未出嫁的娘子,能有什么经验?”她忍不住为自己辩驳。

  “不是专门有宫人教这些吗?”

  阿娘觉得她嫁人困难,自然不会急着让宫人教她这些。可是她不愿跟王熊讨论这个,索性不说话,观星河流动。

  两人都静了下来,她问:“现在能告诉我小双下落了吗?”

  她如此狡猾,知道船上不比黄花林,今日的他也不像那天受了重伤,她自始至终都在权衡。可王熊不知怎的,偏偏就痴迷于他们之间这种剑拔弩张又有点孩子气的博弈。

  “叫声云骓哥哥来听听。”

  又来了,贺初实在叫不出口,最终妥协,“能不能换一个?”

  他指指顾汾送她的发簪,“你取下那支簪子,不适合你。”

  贺初撇了撇嘴,取下簪子。他突然伸手抢,她侧着身,挡住他,死死攥在手里。如果簪子坏了,还能修复。可被王熊抢到扔进河里,恐怕再难找得回来。王熊最终还是怕伤了她,松开她的手。贺初乘机塞进怀中。手一翻,被簪尾刺伤了。王熊沉着脸,给她上了药,又包扎好,觉得自己简直是前世欠了她的。

  他枕着胳膊,心下郁闷,“我在去清宁的路上,曾见过一辆马车。表面看上去十分普通,可车夫内力高深,是个高手。所以我仔细观察过,车内十分舒适,里面有一位夫人,相貌很美,她抱着一个大约八岁的男孩。前几天,我调阅你当年在清宁的报官记录,里面的画像,跟我亲眼见到的那位夫人和她的孩子极为吻合。”

  “那一定是小双和小双的阿娘。马车去往什么方向了?”

  “你放心,他们车行的方向并不是重灾区,而是已勉强撑过荒年的地区,所以,你说的没错,你的那位孟小双一定还活在人间。”

  云涛蒙蒙,星河转动。十几年了,贺初还是第一次听到孟小双的消息。他和他的阿娘还活着,只是离开了清宁。她对孟小双怀揣的希望,两次,两次居然都是王熊给的。

  王熊问:“你连一声谢谢,都不打算对我说吗?”

  半响,贺初道:“好吧。”

  王熊拧着眉,“‘好吧’是什么意思?”

  “你设计我,引诱我,还威胁我,可你也给了我荒年的米和小双的消息。 好吧,勉强算谢谢。”

  真难得,这个狡诈又骄横的娘子居然会道谢。王熊什么气都消了,手一抬,去捏她的脸,“算你还有点良心,脸上也长了肉,从前那副瘦骨伶仃,只有一对葡萄眼在闪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贺初:“……”

  对岸的青石板上响起疾驰的马蹄声,有人大声拍着门唤郎中的名字。

  是鹤心的声音,贺初坐了起来。

  只听鹤心对开门的人道:“我家公子今日入水救人,旧疾发作了。”

  一听到“入水救人”,王熊警惕起来,但他不确定旧疾发作的那人是崔彻。

  贺初面无表情躺下去。王熊这才放下心。今夜星河灿烂,的确美不胜收。他虽邀约贺初来看星辰,可仿佛这一刻,他才领略到它的美丽。

  下一瞬,贺初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跃进河里。

  “王云骓,我收了探花郎的信物,很快我就要嫁给探花郎了。” 她抹去脸上的水珠,笑得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