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卓见素道:“下官也认为,戚夫人知情,但她不是凶手。”
崔彻注视着贺初,她的话像一道骤起的闪电,艰难劈开了天帷。光在其中穿梭、蛇行、飞舞,照亮了某处阴森黑暗的角落。
第40章 淡人
崔彻问:“姚修容身边的宫人找到了没有?”
卓见素道:“姚修容身边的宫人出于自愿,离宫后没有留在断金坊,而是各自回了他们的家乡。”
崔彻道:“那一定是有人从中做了安排,那些宫人皆来自穷苦地方。家里若还过得去,哪个父母不愿自己的孩子日后做个普通营生、求个三餐温饱,怎会把孩子送进宫里?所以,他们一旦有了离宫的自由,多会留在安都,不会重返家乡。”
卓见素道:“按照大人的吩咐,找到了一位姓魏的内官,在前朝时期任内府局令,正八品下,掌理赏赐以及向各宫提供灯烛、汤沐等,对各宫都十分熟悉。”
魏内官到了,贺初观他,他大约六十年纪,身形高大,仪表堂堂。身上没有一点旧日王朝的落魄气息,想来原先的差事就是肥缺,出宫后得以在断金坊养尊处优,颐养天年。
两人寒暄了几句,卓见素问:“魏翁对前朝宫中的姚修容还有印象吗?”
魏内官沉思一番道:“老奴和姚修容接触颇多,印象深刻。姚家本是做丝绸生意的大商户,为运河的修建捐赠了不少银两,得了个闲散官职。姚修容从小就乐善好施,听说她八岁后,姚家所有的善事都交由她来打理,素有贤名。也正是这贤名让她入了宫,用来平息朝臣们的某些非议。她入宫后,最初被封婕妤,后来晋为九嫔之一的修容,但因相貌不够出众,始终不太获宠。”
贺初在心中喟叹,乐善好施有什么错,最后却被请到宫里做一尊摆设。
卓见素道:“既然不太获宠,她平日得到的赏赐应该不多,魏翁为何说‘接触颇多’呢?”
“的确,赏赐很少。不过,她宫里常向我们内府局讨要银烛。本来,各宫每月用多少银烛是有规定的,但这是宫里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用物,姚修容从不争宠,也不在意赏赐,淡泊安宁,宫中罕见。所以,但凡她要,内府局就给。”
卓见素想,姚修容要那么多银烛做什么?心里太恨了,准备一把火把整座宫都烧掉?
“魏翁就不怕她积攒银烛有什么别的企图?比如,宫中走水?”
“那倒不怕,只能说,对灯烛的需求比其他宫里略多一些。”
“可有规律?”
“通常是在每月的月尾,她都会差宫中侍女前来讨要。每次要的数量都不同,没有规律,但也不多,印象中从没超过十支。”
月尾讨要,每次数量都不一样,听起来很正常。
卓见素又问:“这事持续了多久?”
“从她入宫后的第二年开始吧,直到顾大人献出安都城,整整十年。”
卓见素道:“魏翁不觉得奇怪吗?姚修容的母家是大商贾,缺了灯烛,大可以让宫女托人在宫外采买,或者让家里送进宫来。向内府局讨要,不是将这件事变得复杂了吗?”
魏内官听后,淡淡一笑,“不奇怪。但凡宫里发生的事,都谈不上奇怪二字。宫中什么样的赏赐都有,有首饰、螺黛,也有白绫、鸩酒。有的人翘首以盼,喜出望外,有的人万念成灰,人死灯灭。反而,要份银烛,清清静静,有何不好呢?”
崔彻道:“问那个送银烛的人。”
卓见素问:“那是谁负责往姚修容的宫里送银烛呢?”
魏内官道:“是我下面的一名掌灯,跟着我姓魏。”
卓见素观一眼崔彻,他正凝神静听,这就意味着,还有必要继续问。
“那位掌灯是魏翁收下的义子?”
“是。”魏内官叹口气,“是我的义子魏岸,众多义子中的一个,我曾指望着他将来为我养老送终。”
“可掌灯一职是个苦差吧?他的作息和其他人相反,晚上才是当差的时候。”
魏内官想起魏岸的背影,他每晚都要带人为宫中甬道添油点灯,并确保夜间灯火的安全,四季不辍,是那座宫殿悠悠永夜里最美好的身影。
“是桩苦差事。魏岸他有点特殊,所以这差事最适合他。”
魏内官道:“世人往往把我们内监的相貌想象得奇奇怪怪,其实我们和宫里的侍女一样,相貌不周正,又怎能入得了宫?魏岸是阖宫内监中相貌最好的一个,他甚至都不应该站在我们当中。他十二岁入宫,无所依傍,因相貌在内监中备受排挤和屈辱。后来遇见了我,我十分喜欢那个孩子。性子温和,悟性极高,小小年纪就有知书达理的味道。我收他为义子,把他调来内府局。内府局的差事常常要跟后宫妃嫔打交道,而他生得太好看,我又担心他被哪个不安分的人给勾引了,闯下天大的祸事。所以便让他做掌灯,只在夜晚出现。他自己也很喜欢,觉得清静。”
“可是向姚修容宫里送银烛的人,不就是那位魏掌灯吗?魏翁丝毫不担心他二人?”
“不担心,他每次去姚修容那里,寒暄几句就回来了。这也是我对姚修容印象深刻的原因。他二人虽一个贵为修容,另一个卑微如尘,但皆有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典雅。”
“魏翁不是指望魏掌灯为你养老吗,那后来呢?”
“顾大人献城,他失踪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贺初渐渐有些迷糊,她看得出来,关于那位魏岸,卓见素几次都快问不下去了,只是崔彻给了他暗示,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进行。
很明显,崔彻对魏岸有着浓厚的兴趣。
她心底有个模糊的答案,却不忍揭晓。
魏岸十二岁入宫,戚衡十二岁投亲至安都。
戚衡的相貌生得无比好,而魏岸甚至因相貌太好,备受同僚的排挤和折辱,改在夜间当差。
戚夫人对顾色清只字不提她的兄长,而魏岸与姚修容有一种秘而不宣的交集。
这些意味着什么?
难道意味着,魏岸其实就是戚衡,两人实则是同一个人?
可戚衡不仅有惊世容颜,还有神童之誉,状元之才啊!
他到底因何进了宫,从此成了一名内官,活在无尽的幽暗里,在宫中每个盛大又寂寥的夜,缄默不语,踽踽独行?
崔彻取出一张他亲自画的画像,“魏翁,他是魏岸吗?”
魏内官握着那张画像,手微微抖了起来,放下画像,将手平放在膝上,静了片刻才道:“大人,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闯了什么祸事?”
他起身,一手按着桌沿,一边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跪了下来,“让您见笑了,老奴虽是一残缺之人,但一向将魏岸视作亲生子。如果他真闯了什么祸事,奴愿奉上所有资财为他赎刑,只求能保全他一条性命。”
崔彻双手扶起魏内官,“魏翁,魏岸还活着,他的确牵扯到一桩案子,只是案情暂不明朗,尚未量刑。”
魏内官一张养尊处优的面孔,瞬间苍老了许多,“大人,这些年他过得还好吗,能吃饱饭吗,手上还宽裕吗,还会不会被人欺负?”
崔彻道:“他衣食无忧。至于其他的,等你们见上一面,魏翁不妨亲自问他。”
魏内官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还能再见上一面?”他忽然泪如泉涌,忙不迭地用手挡住脸,“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还活着,甚至住得不远。有时候,我觉得离他很近很近,仿佛一转身一睁眼,人就在眼前,可他为何不愿见我呢?”
贺初心中黯然,对一个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人的惦记,她体会最深。
崔彻道:“一转身一睁眼,人就在眼前。或许不是幻象,那就是魏岸。他一定去过断金坊,看望过魏翁,只是不想让魏翁知道罢了。”
电光火石之间,魏内官忽然就明白了。魏岸一定就在安都,而且离他不远,有时还会去断金坊看他,他一直都活在魏岸的关注和惦念中。
*
送走魏内官后,崔彻吩咐卓见素去查戚夫人舅舅的下落。
他按下心中那些推测,只道:“阿九,我想和戚夫人见一面,可如果请到大理寺来,人多眼杂,十分不妥。不如你亲自写封书信给顾色清,说明来意,之后我们再去顾府拜访戚夫人。”
贺初应下,崔彻补充道:“还有,你跟他说,上次送到我府上的那个庖厨、羊肉、烤炉等很好,只是那日我病了,吃不了那些美味。拜访顾府的时候,我还要吃烤全羊。”
要求还挺多,难怪就连扶风郡的普通老太太都知道他娇。贺初看一眼手中的画像,有点不放心,“老师就这样去顾府,会不会不安全?”
崔彻轻轻一笑,“不是还有你保护我吗?”
“你就不怕烤全羊里下了毒?”
“不是还带着你吗?”崔彻道:“有什么你都先尝一遍,没事了,我再吃。”
贺初:“……”
“这就是你带我去的目的?想得美!我替你试菜,那谁替我试?我若出了事,你怎么向我阿耶阿娘交代?”
“倒是可以让顾汾替你试,反正人在那,不用白不用。”
贺初:“……”
“放心吧。”崔彻笑笑,“你是顾色清的心上人,虽然,终将不是。你可以在顾府横着走,没人会伤害你。有你在,我没什么好怕的。”
贺初:“……”
第41章 孤掌
翌日傍晚,顾汾候在门口,等二人一到,亲自引着崔彻与贺初入内。
顾府占地惊人,三人一路穿行,所到之处,屋舍华美高大,奇花遍地盛开,仆从衣饰鲜洁,贺初第一次有种不紧随其后,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感觉。
到了一处琉璃屋,三人止步,顾汾道:“我阿娘正在花房相候。”
崔彻拉着顾汾,嘱道:“殿下与我受了晏阁老的委托,重查顾大人被害一案。去岁顾大人一案虽然结了案,可疑点重重,晏阁老先后收到两封匿名信,信中指出,对本案供认不讳的林老丈,并非凶手。殿下和我今日来,其实就意味着距离找到本案的凶手不远了。”
顾汾接了崔彻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他阿耶被害,与他阿娘有关?
崔彻亲自来这里,而不是让人将阿娘带去大理寺,意味着其中隐情不足为外人道?
还有,崔彻就不必说了,这件事是大理寺的职责所在。阿初早年在清宁的时候,听说常受教于晏阁老,是阁老曾悉心栽培且信任的人。看来明月桥下与他二人的相见并非偶然,可每逢三月初一这天,陪着他阿娘去榆钱粥摊的事,是他亲自安排的,家里的仆人不可能知晓。这件事,崔彻与阿初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顾汾淡淡一笑,“从小到大,我的风雨都是屋里那人为我遮挡的,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舍弃她。不过,师兄既然都查到我家里来了,怎么还好意思兴致勃勃吃我家庖厨做的烤全羊啊?要不我让他们把院中的烤炉、羊啊什么的全都撤了。”
崔彻道:“别,别,我都惦记好多天了。我们不在府上吃讨你嫌,你让人给我们包好,今夜陛下召见,我们在马车上吃完再进宫。”
贺初:“……”
顾汾:“……”
*
两人进了花房,向戚夫人执子侄礼。
戚夫人仍是点头含笑。她立在一房的兰花中,风华清靡。对照本人,贺初才发现,这世间就连崔彻的画笔,也不尽能画出戚夫人的绝代姿容。
坐定后,崔彻开门见山道:“夫人,昨日大理寺请来了一位前朝的宫人,原是大兴皇帝宫中的内府局令,姓魏。他恐怕是夫人的一位故人吧?”
戚夫人不置可否,静静听着。
“魏内官曾有位义子,在宫中任掌灯一职,叫魏岸,自顾大人献城之后,便杳无音讯,与他失散多年。当他看到我画的一幅画像后,认出画中人就是魏岸,他对我说,他虽是一残缺之人,但一向将魏岸视作亲子。如果魏掌灯犯下什么祸事,他愿奉上所有资财,为其赎刑,只求能保全掌灯一条性命。
昨日,他还无不担忧地问我,魏岸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吃得饱吗,手上是否宽裕,会不会受人欺负?魏内官对魏岸的父子情义,大概不输于戚夫人对色清的情义吧?”
一上来就是动之以情,贺初为戚夫人悬着心,没想到的是,戚夫人不闪不避,郑重地点了点头。
崔彻取出那张画像,摆在戚夫人面前,“画中男子,我是按照戚夫人的相貌画的。他叫戚衡,扶风郡人士。他曾祖曾是衙门里专门行刑的人,手中有家传的技艺。原本,他家几代人都是要吃行刑那碗饭的。可后来改朝换代了,前朝取消了相关刑罚。因祖上做的这桩营生被认为折损阴德,他父亲恐遭侧目,是以只读书、不应试。
可戚衡不一样。他自小就有神童之誉,五岁启蒙,八岁入乡学,十一岁过乡试。街坊邻居都说,他迟早要中状元,一举登科,光宗耀祖。不仅如此,他们还说他性子温和,小小年纪就有那种知书达理的味道,觉得他以后若能入朝为官,会是像晏阁老那样的出众人物。”
“当然,”崔彻虚咳了一声,“确切地说,是像晏阁老,崔南雪那样的出众人物。”
贺初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