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贺初感叹,“男子的心思实在难测难懂。”闻了闻自己的衣衫,无可奈何道:“我这身羊肉味就不跟着老师去陈述案情了,我又没有那种香料可遮掩气味。”
“那有什么关系,陛下难道还能治你一个殿前失仪?我制的香也不是万无一失,和你站在一处,到底气味是来自你身上,还是我身上的,陛下很难分得清楚。
又拉她当垫背,贺初愤然道:“不去。”
“你最好还是在。”崔彻郑重道:“万一陛下对戚衡产生了好奇,一定要见他一面,我怎么阻止,晏阁老又怎么阻止?”
“见就见吧,我阿耶对他好奇不是很正常吗?其实那样一张容颜,任谁不想多看一眼?”
崔彻不语。“你是说……”贺初反应过来,“崔南雪,你在造次。我阿耶一代英主,怎么可能被美色所惑。”
崔彻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美色了。陛下召见,最初的确是好奇,可召见之后,就不会是好奇那么简单了。早在数十年前,顾齐是一个建有不世奇功的人。他商贾出身,一跃成为大兴皇帝的近臣,又获本朝两代君主的爱重。你觉得他仅仅是靠运气?他不过是在权势和美色之间选择了后者。戚衡固然不幸,可顾齐那般骄横又放浪的男子还不是为他折腰,被他凌迟还为他准备好免死铁券。还有,魏内官安排他做掌灯,只在夜里出现,何止是提防后宫嫔妃那么简单,殊不知也防备着大兴皇帝。扪心自问,陛下的后宫嫔妃能和他相比吗?是以,唯有你在场,才能阻挡陛下的好奇。”
见贺初一脸的不信。“这样吧,”崔彻道:“我们打个赌,就赌陛下会不会召见戚衡。”
“如果召见,”崔彻眨了眨眼,“杏子坞即将有一场盛会,我愿意吃点亏,携你去瞧瞧热闹。”
贺初哼笑一声,“我哪也不想去,只想老老实实待在安都相我的亲。”
第44章 退却
崔彻笑着连道:“好,好。”
车厢忽然静了下来,唯有烤肉的香气热热闹闹横亘在两人之间。贺初平添了一种崔彻在生气的错觉,硬着头皮问:“那若我阿耶不打算召见戚衡君呢?”
崔彻不语,马车到了宫门口,两人沉默地立在风口处,散了会气味。在去平和殿的路上,崔彻嘴角紧抿,一言不发。他不紧不慢走在前面,贺初沿着宫墙默默跟在后面。月光还是曾照彻顾府那座琉璃花房的月光,可却不复当时的悲凉,胖团团的裹着两人。从前,崔彻衣衫上的香气总让她觉得,他像个仙人,拉着她便能奔上青云,而此刻,他衣上残留了一些炙羊肉和枯茗混合的气息,显得莫名好笑。
贺初看着投在地上的两蓬人影,毫无疑问,他这是生气了,可他到底在气什么呢?杏子坞的那场盛会很重要?还是气她说要留在安都相亲?她相亲很稀奇吗?从去岁回宫,历史由来已久,连她都见怪不怪,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经过一处宫道的拐角,她走了过去,被人轻轻一拽,又带着点趔趄退了回来,差点跌入那人怀里。
崔彻跟她换了个位置,将她挤在拐角,身影覆盖着她,“想什么心事呢?这般出神。连我不见了,你都不知道?”
隔着他一丝不苟的外袍,他骄傲的膝几乎抵着她丰盈的腿,凹下了一个浅浅的涡,她有点心慌,“就只有这条宫道通往平和殿,大晚上走在月下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最多就是你走得快,我走得慢,走丢了而已。”
她春衫传来的薄薄温度温着他的掌心,丰润的触感总是令他心头一悸,可这一次,他没有松手。
“若是走丢了,阿九会害怕吗?”他盯着她,沉沉问。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奇怪,贺初偏着脑袋道:“这座宫殿在前朝时期叫紫微宫,本朝叫做大明宫,这里是我的家,老师也时常进宫,我们怎会走丢。就算走丢了,我一个混不吝又怎会害怕呢?”
崔彻:“……”
她的头发蓬蓬的,后颈的一缕发丝拢不上去,半垂在白皙的脖子上。他忍不住伸手,手指搭着那缕发,往上抿了几次,只是徒劳。他指上撩着那缕发丝,窸窸窣窣,让他又麻又痒。指腹却擦过她颈上肌肤,滑腻如酥。
他声音一沉,低低道:“跟我一起去趟杏子坞好不好?”
贺初心神一晃,这是在邀约她吗?他邀约人的方式总让人没着没落的。上次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的行障,地点就在曲江池中游,杨柳林对面。让她觉得是自己多想了,遂含糊地“嗯”了一声,终究还是没去。
她低了头,“杏子坞的那场盛会很重要吗?”
“嗯。”崔彻的手指仍绕着她的发丝,似心不在焉地答。
她扬起脸,鼓足勇气问:“‘嗯’,是什么意思?”
胖团团的月下,崔彻的目光明净如水。晕沉沉的光中,他唇角漾起的一丝笑意比这光还暗昧。
他的笑随着目光细扫着她,从她的眉峰到眼尾,从她的鼻脊到唇珠。此刻,她眸光软得似水,檀口上一点薄红欲滴。都说她天不怕地不怕,是个混不吝,可在他面前,她从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巴巴地跟在他身后,他是她的债主,她却像独独还不起他债的人。一直走到这里,他终于明白了,她是还不起,他任情恣性,而她什么也不懂,她欠他的,的确还不上。
贺初的印象里,他似乎第一次这般看她,又似乎有过千百遍地这般看着她。他一改清清冷冷的眼神,像一团冰雪流进了暖洋,他看她像看一朵欲燃的红花,像看一只随时会被他折断脖颈孱弱又无助的兽。
系统为何说崔彻对她毫无情意呢,他的目光他的笑、他的语气他的话,他的牵绊他的无理取闹,分明不是系统说的那样。到底是系统说了谎,还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忽然想推开那些她想看懂他却又怎么也看不懂的心事,一次又一次,他从不给她想要的回答,可那又如何呢,她是那么勇敢的人,凭何不能在这座华丽又寂寥的大明宫,在这月下无人窥见的一隅,安享他无声地闹着脾气,安享他分明不愿释手地撩拨她。此时,没有裴微云和他的幼年婚约,没有裴青瑶那两条飞扬又娇俏的荔色丝带,没有系统的动之以理苦口婆心,也没有世家大族与贺氏之间那条无形的鸿沟。
他就是她藏在心底连自己也舍不得打开看的人,就是顾汾明明很好很好却让她无法逾越的那人,上巳那晚,内河的水有点凉也有些浊,她奋不顾身地往前游,生怕他有一点闪失。无论她在哪,和谁在一起,只要一听到他有事,她会放下一切,朝他奔去。如此,她不该向他讨一点奖赏吗?
她捉着他的衣袖,微抬了下颌,阖上眼,从心底里唤了声:南雪。
天风荡漾,吹开崔彻的心,又抚过她娇美的唇,她英气的眉眼。隔着衣袖传来她掌心的温度,崔彻胳膊的那处灼烫起来,几乎瞬间就点燃了他。他握着贺初的颈,苦苦看着她。两人靠得太近,热的躯体,一点食物的香气,还有不羁的枯茗味,有点可笑地混杂在一起,却让他分外留恋这点烟火气。只要下一息,他便能吻上她,而这中间他走了悠远的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可蓦然间顾汾清减的面容出现在他脑海里,她和顾汾太快了,故而来不及有一生一世的羁绊。他想起她说,世人总说女子要矜持,可试问,如果能牵探花郎的手,又能亲他,还要什么矜持?对她来说,他崔南雪还不是一样?只不过比顾汾多了一个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头,可盛名之下的他,和顾汾没什么区别,顾汾会受伤,他也会受伤;顾汾会难过,他也会;顾汾无可奈何,而到头来他也会。
他心下一静,无声地叹口气,管住自己,将吻轻轻落在她的眉尖,声音却无端缱绻起来,是对她的温柔,也是对自己的安慰,“我们走吧,以免误了时辰。”
贺初睁开眼,瞬间冷却。来不及和他对视一眼,看见的却是他的后脑。他头发高束,一走动,马尾便散发出骄傲的神气,像看破她有什么阴谋似的,冷冷地觑着她。
就算她再不解风情,她也知道了,崔彻给她的那个吻,不是回应,只是不忍拂却的敷衍。每当他撩拨她时,她当了真,他又退回去戏耍她,将她一次又一次扔在原地,仿佛她是个混不吝就不会受伤一样。
她木木地跟着他走,一颗心却被她弄丢了,丢在那个无人窥见的一隅,那个她鼓足勇气叫“南雪”的人身后,在好脾气的月光下碎成一片片残叶。
*
平和殿里,晏宜也在。崔彻将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奇人奇事,任谁也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太宗听后,很是感慨,“世人皆耻笑内官,未免太偏狭了。谁能想到,那个魏内官愿倾家荡产为戚衡赎刑,而戚家郎君为回报当年的一粥之恩和对姚家小姐的承诺,忍辱偷生将孩子养大成人,有情有义,可歌可泣。”
崔彻道:“戚衡本就资质奇佳,他生逢乱世,乏父母荫蔽,才被奸人一再所害所误,以致于一生多舛。如若戚衡能拿出当年高祖赐下的丹书铁券,臣恳请陛下赦免他,允他从此天高海阔,平淡度日。”
太宗问:“你确定顾色清不是当年大兴皇帝和姚修容的孩子。”
接了崔彻明确的眼神,太宗这才放心,“晏阁老怎么看?”
晏宜想,这案子的真相无法公之于众,甚至对朝臣也需秘而不宣,今日在场的几个人决定着戚衡的生死,遂开口道:“戚家郎君虽对顾大人用了私刑,且是手法残忍的极刑,可相比杀人来说,顾大人却是诛心。此案更像戚家郎君和顾大人之间的一桩私人恩怨。顾大人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并为戚家郎君向高祖讨来铁券,不知道这算不算恩怨已了。臣也同意赦免戚衡。既然真相无法公诸于天下,不如还当它在去年时就已经结了案,从此不再提了。”
太宗笑笑,“你啊,可真是狡猾。放心不下提出重审的人是你,如今真相无法公布,视作已经结案的也是你。戚衡虽其罪当诛,但其情可悯,手上又有高祖赐下的铁券,就按晏阁老说的办吧,吾允他天高海阔,余生自由。”
戚衡性命无忧,贺初松了口气。可戚衡用来悬赏他自己的那五万两银子还在她阿耶手上,贺初等了等,崔彻却一直没提。
顾齐一案已破,真相大白,晏宜心满意足地告退。
太宗下了玉阶,拉着贺初怜爱地问:“我家阿九今日去哪吃炙羊肉了,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阿耶怎知我吃了炙羊肉?”
“气味还在,不是你,难道还能是南雪?”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阿耶,想起马车上崔彻吃完之后,还连嘬了两下手指头,贪婪得就像个小孩子。可说出来,也没人信啊。他崔彻果然是个神仙,而她贺初果然就是个垫背的。
第45章 溶溶
贺初道:“怎么不能是他?老师也吃了,他吃得多,我吃得少。他吃完羊肉,还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头也吃了。阿耶现在闻到的气味,说不定就是他身上的呢。”
崔彻:“……”
看来贺初真生气了,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他,可由始至终没看过他一眼。平日里人前人后百般维护他,谁敢说他一丁点坏话,恐怕要被她打得五劳七伤,现在直接就把他给卖了。
“哦?”太宗仿佛就等着她忍无可忍的控诉,“南雪一向不是很挑剔吗,哪家的炙羊肉能好吃到这种程度?”
贺初:“……”
崔彻:“……”
崔彻瞥一眼那大嘴巴,只得道:“顾大人的这桩案子不便在大理寺审,是在顾府问的案。恰巧顾色清还欠着我一顿烤全羊,是以回来的时候,带了些羊肉在马车上吃了。”
太宗点头:“查案吃肉两不误,还是南雪会过日子。”
崔彻:“……”
“说得吾都想吃了,吾想去顾府一趟,看看那位前朝的掌灯。吾对前朝往事一直心存几个疑问,正好他是前朝旧人,不如去请教他,你来安排吧。”
崔彻想,戚衡一个掌灯,又总在夜间出没,与人疏离,他能知道什么前朝往事呢。他那副容色要是给陛下瞧见了,怕是要引起一桩轩然大波。
还真被崔彻说中了,她阿耶对戚衡产生了好奇。贺初道:“那就让顾色清再安排一次他家庖厨做的烤全羊,就是连崔南雪都赞不绝口的烤全羊。”
崔彻:“……”
“我和顾色清虽说后来亲事没成,可我们还是朋友。他家长辈犯了重罪,我阿耶宽宏大量体恤有加,吃他们家一顿烤全羊又有何妨?”
太宗觉得他家阿九说得句句在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和老师陪着阿耶阿娘上他们顾府再吃一顿烤全羊。”
太宗以为自己听错了,“你阿娘也去?”
贺初点点头,“阿娘总说阿耶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那是恐怕她没见过像戚衡那样的郎君,若能和戚家郎君见上一面,阿娘恐怕也不枉此生了。”
太宗无端扫兴,这话也就只有阿九敢说,他自然知道阿九这么说的用意。那人雌雄难辨,纵然他再好奇,甚至以后会和顾齐一样产生某种向往,可他和他的后宫总不能都为了那人的容貌所倾倒吧?那岂不成了笑话。
“算了,还是不去了。”太宗决定道。
崔彻与贺初都暗暗松了口气。
“让顾色清把那个庖厨送到宫里,借宫里用用,让我们五个人吃上一顿连南雪都爱吃的烤全羊。”
崔彻道:“臣汗颜,看来臣快要成烤全羊的活招牌了。”
“哪五个人?”贺初不理他。
“吾和你阿娘,南雪阿九、还有王云骓。”
崔彻:“……”
贺初:“……”
谁?王熊?贺初万分震惊,“他为何要进宫和我们一起吃烤全羊?”
“王云骓今日进宫来,正式向你提亲。”
贺初:“……”
崔彻:“……”
王熊又要卷土重来了?
贺初只好道:“他上次不是已经正式拒过婚了吗?婚姻大事还能这般出尔反尔?”
“可关于拒婚的原因,王云骓向吾解释过了,让人意外的是,我不仅理解,甚至还觉得他用心良苦,感人至深。”
贺初:“……”
崔彻:“……”
“他能有什么苦衷?”崔彻道:“无非是想引得殿下注目,欲擒故纵。”
“是啊,南雪说对了,”太宗道:“引人注目,欲擒故纵,这些招数吾见得不少,可都是用在仕途官场上的。王云骓竟然把这些用在阿九身上,是不是用心良苦,感人至深?试问南雪可有对哪位娘子用过一点心思?”
贺初冷冷接话,“自然是没有的,我老师是天下第一公子,只有别人为他倾倒的份,哪需要他为别人花费半点心思。”
崔彻:“……”
“可我不愿和那王云骓有交集。”贺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