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从前是,但地方官用的得当,此后为官的风气一直很好。曾经贫瘠混乱的地方,也渐渐成了一块福地。我虽是阿耶的女儿,可在清宁县数任良吏面前,我始终是那里的一个幸福小民。”
第61章 书院
崔恕听她这么一说,那人身影又在他脑际一闪而过。
那人曾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好。难道就只有杏子坞,才是神仙居?
仔细一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像清宁那样的地方,本朝多不胜数。原本贫瘠寒苦,可只要不是生逢乱世,再加上朝廷用人得当,地方官为人清正,日积月累,的确能成一方乐土。
他叮嘱崔彻,“这几日,陪着殿下在杏子坞走走。还有,山上的桐林,你们也去看看。”
从春柔堂出来,崔彻低低一笑,“我父亲是掐我那人吗?”
贺初道:“从前你不是说,查案可以先怀疑任何人。我这不就是先怀疑,再排除吗?”
“对我们崔氏的家主印象如何?”
“风度优雅,家世优越,这两点印象,尤其深刻。”
“哦?竟然不是独断专行、不可理喻?”
贺初想起崔恕先行一步的背影,竟是落寞的。
崔彻悠悠问:“还有什么发现?”
“老大人在齐妈妈那里,只用了姑苏酱鸭,他和你我一样,爱吃同一道菜。这算不算?”
崔彻道:“他并不特别爱吃那道菜,只是所有菜式里,只有那道是江南道的菜肴,父亲心中还是很怀念我的母亲。”
“你连齐妈妈也觉得可疑?”他终于问道。
“在你心里,齐妈妈就等同于你母亲。我若怀疑她,你介意吗?”
崔彻住了脚步,“你说说看。”
“手掌、口音、眼神,我都比对过了,不是她。可笛唱阁的地下密室住着人,那人总要用餐吧,她怎么吃饭?必然还是要在密室里,谁允许人给她送餐,又是谁送食物给她?
我们假设第一种可能,这件事是老大人亲自安排的,老大人绕过了齐妈妈,命令仆人单独行事。可齐妈妈管理崔氏内务,她真得会一无所知?我们再假设第二种可能,这件事是老大人授意齐妈妈做的,那她就是知情人,她清楚地知道,密室里住着谁。至于第三种可能……”
贺初瞧着他的神色,“会不会老大人不知道,事情是齐妈妈经手的。可无论是哪种可能,最脱不了干系的人,似乎是齐妈妈。”
崔彻沉吟几许,“还有吗?”
“没有了。不过我原以为,能打理崔氏内务的齐妈妈,是个厉害角色,没想到她在老大人面前,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我父亲喜欢人克己守礼,那样大约就是吧。”
“会不会过了一点?人都说,宫中秩序森严井然,我阿耶阿娘身边的宫人,但凡是那种资格老、人也忠心的,和我阿耶阿娘的关系,也没有这般尊卑有别,或许这就是世家的规矩?”
崔彻萧索地道:“不仅是对我父亲,齐妈妈对我,虽是关怀备至,但也不像宋妈妈和你那般亲近,宋妈妈能念叨你数落你,齐妈妈对我从不曾那样,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僵着,她多半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或许是她的性情吧,她是一个很克制,从不会逾越的人。”
两人拾级而上,走到山顶,山上开放的不知名的夏花层层叠叠、布满山野,美不胜收。从山顶望下去,袅袅炊烟在花木掩映中漫然升起,那是山下农人聚居的地方,一派平和景象。
走进桐林书院,便能听见稚子之音,书声琅琅。
崔彻道:“桐林书院,是崔氏给同宗族的贫寒人家提供读书的地方。这件事是由我父亲发起的,那年他才十三岁,叔祖大概就是看重他这一点,让他做了崔氏家主。桐林书院是他的得意之作。
“有多得意?”贺初打趣,“比收了顾色清那个最得意弟子还得意吗?”
“嗯,我父亲生平的得意之作,有两件,一件是桐林书院,另一件就是顾色清。”
“那你呢,你不介意他看不见你?”贺初问。
崔彻摸摸鼻子,吃吃笑道:“他好像只看得见我是逆子,没叫他省过一天心。其实,看得见或看不见,我都好好的。他重视也好,忽略也罢,我真得无所谓。”
“顾色清每次来杏子坞,都要在这里授课。我还没被家里赶出去的时候,也常常这么做。
桐林书院,是由崔氏子孙中有能力者捐助,书院有财产基础,还有专门的管理人、管理制度、能独立运作,受益者是崔氏族人。
学生年龄,自五六岁至十几岁。课目和外面的私塾差不多,分启蒙、中期、后期。但区别是,学生在这读书和住宿,费用全免,参加科考的时候,还可以领取科举费。”
贺初领会到了,“老大人让我来一观桐林书院,是想说,世家能屹立数百年,盛而不衰,生生不息,自有它的道理在。就比如桐林书院。”
“真羡慕。”从他们背后传来一把男声。
两人同时回头,原来是卓韧。
卓韧穿的还是那件鸦青夏布圆领外袍,颜色洗得泛白。
都以为茶会的时候,才会相见,没想到是在这里,三人相视一笑。
卓韧道:“幼时家贫,我启蒙的时候,私塾的那位老师是当地的名师,束脩不菲。对我寡母来说,是桩不小的负担。家住得也远,一到下雨的时候,一路坑坑洼洼,要走到天黑,在一片戒备的狗吠声中归家。晚餐就是和着冷水,吃个饼子,权作充饥。三更归家四更起,月色中再走去私塾上学。可见,同样是宗族中的贫寒子弟,崔氏子弟的境遇要好多了。”
他看着那些正读书的童子,眼中是少有的柔和。崔彻想,杏子坞这么多地方,他为何单单来看桐林书院呢?
“不仅是对家族的保护,其实也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贺初感叹,“要是我朝宗族都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好了。”
卓韧道:“这个不大可能。即便以桐林书院为例推行,我朝宗族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也屈指可数。人性总是贪婪自私,趋利避害,纵然有的家族初衷是好的,但后续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大的问题,比如朝代的更迭,家族的兴衰。小的诸如缺乏财产来源,此外,还有管理人、管理制度、监督的问题等。”
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曾对书院的事深思熟虑过。
“桐林书院自创立以来,已有四十年,交到崔公子手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愿它能代代传承,绵延下去。”
崔彻听了,觉得卓韧很有意思,性子冷,说话与性子相反,很悦耳,却也没有刻意恭维的意思。这样的话,别说是自己了,就算崔氏家主站在这里,听了也觉得顺耳吧。
“孤城是雍王殿下身边的人吗?”他淡淡问。
卓韧点头,在木樨客栈的时候,崔彻与贺初虽没过问,但他住采薇林,崔彻回来,一问便知。
“四世家斗茶,我准备挑战最终决出的那人。”
贺初想,四世家每三年举办一次茶会,是想让这三年来出色的世家弟子,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卓韧这么做,输了不可耻。赢了,恐怕她阿耶都会大喜过望。因为表面上看,是卓韧赢。实际上,意味着皇室更胜一筹。且这是她二哥和四哥之间、又一场迂回的角逐。只是,主意虽妙,却不像是她四哥想出来的,是卓韧的主意吗?是他一直在为她四哥的夺嫡谋划?
“届时,殿下会来品一盏吗?”卓韧注视着她,看出她的心思,启唇一笑,“不用想那么多,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而且,我并没有十足把握,只能说,姑且一试。”
贺初点点头,算是应下,“那卓兄有几成把握?”
“五成。”
也就是一半一半。卓韧告辞后,崔彻有点不满:“那日你本就在,他又何必不着痕迹的邀约?”
贺初扑哧一笑,“说到不着痕迹的邀约,谁能比得上你?你多想了,卓兄目标远大,他的目标不会是我。”
“何以见得?”
“他是我四哥身边的人,但他独来独往,显然是我四哥身边拥有一定权限的人。在木樨客栈的时候,你我都觉得,京城的人物在他眼里,似乎都不值一提,也就是说,我四哥也不在他眼里,怕也只是他的登云梯。”
崔彻也觉得,对卓韧那样的人而言,女子不会是最重要的,甚至不重要。
他执她的手,“带你去处地方,且把眼睛闭上。”
他扶着她,行了三百米,直到山顶的背面,崔彻道:“到了。”
贺初睁开眼,只见眼前的茶树盘旋数亩地,棵棵粗约一尺直径,红花灿烂,不计其数,高坠空山,如火树霞林。
“这就是杏子坞的茶花林?”
“不是。客人看到的茶花林,其实是在高木园、励剑轴一带,那里的花已经谢了。此处因气候较寒,花期整整迟了三四个月,所以这个时候开得最好。它天然而成,非人力所为。最初大约是飞鸟衔落的种子,落地生根。 在你之前,我从没与谁来过。”崔彻偏首视她,“好看吗?”
“真美。”贺初由衷道。
第62章 簪花(修)
“母亲去世后,我才发现了这里。 ”崔彻道。
“崔夫人故去,你很伤心吧?”
崔彻坐在他常坐的那块山石上,吹着夏风,侧着头跟她说话,“关于她的事,我大多不记得了。只有那种感觉还在,她很温柔,跟我很亲近,我九岁时,跟着她修习书道。我对你说过,我的书法不是父亲教的,是母亲教的。”
山间的温度本就不高,此处的风更是清凉如寒泉,贺初和他背靠背坐着,闻言点了点头。
“我本来就有些底子,在那一年突飞猛进,可惜还不到一年,她就不在了。”
两人沉默一阵,崔彻道:“你说,婴儿刚出生,就能扔进浴桶里学会游水?”
“婴儿学这个最快了,仿佛是一种本能。在清宁的时候,我的确见过。有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就被放进水桶里,他们可以头浮出水面,身体在水中立着。”
贺初拿出那张郎中拟的药方,递给他。他扫了一眼,“其实不用看了。药方如果有问题,早就毁了。上面都是安神定心、止惊散寒的药材,只是你的疑问不无道理,什么样的药能让我安神定心到一天要睡十六个时辰,甚至还在水中看到了某种幻象?”
“我拿回去给几位御医瞧瞧,或许会有收获。”她收好药方。
崔彻叹口气,“八岁那年的事,齐妈妈说,我父亲一无所知,知道真相的唯有我母亲,可她不在了……当那些疑惑还是疑惑的时候,我反而没那么困扰。不知为什么,现在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我却觉得茫然。”
“天下有能难倒你崔南雪的事吗?你想知道的,必然能得到答案。就像顾大人一案,我想也不敢想,真相竟是那样的。”
崔彻扶着山石走下去,一边道:“你真当我是无所不能的妖物。”
贺初站在他身后问:“你要做什么?”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折一枝花给你。”
他攀着枝条,摘下枝头最美的一朵花折返,待气息平稳,才将那朵深粉色的茶花簪在她的发上。
她扶了扶髻上的花,期待地看着他,“好看吗?”
今日因见齐妈妈,她梳的是简洁的高髻,额上贴了花钿,上着品月色窄袖短襦,镶织金缎边,下系绣有藤萝花的湖色长裙,挽一条深粉披帛,裳外微微露出云头履,简洁又素雅。那朵花衬着她的好气色,更增三分妩媚。
他也曾夸过她好看,不过,那显然是一次自作多情。她不仅为顾汾梳妆打扮,还剪了他园子里的山茶花,簪在发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崔彻微眯了眼,仔细端详,过了好一会才道:“不如花好看。”
她能不好看吗?知道他睚眦必报,定是想起了她剪过他的花,贺初也不着恼,“迭湘说,你俊得像杏子坞的春山,我俊得像杏子坞上的山茶,是这样吗?”
“前一句,言之有理。”崔彻撇了撇嘴,“至于后一句,没看出来。”
“那你跟我走得近,是因我长得像你最喜爱的山茶花?”贺初不以为然,笑嘻嘻问。
是吗?他想起第一次踏入自己宅子的那个月夜,两人坐在树下,她瞒着他,用他的宅子私藏章诩,胆子不可谓不大。被他拆穿后,对着他有点心虚,粉嘟嘟的脸强撑着,又有点好奇,的确像她在园中亲手种下的茶花,探头探脑伸出枝头,明艳照人,暗香浮动。
他喜爱阿九,是由于这个缘故吗?
此时一个小小人影,在他脑中蓦然闪过,双环垂髻,榴花衣裙,髻上饰有两条荔色丝带。那丝带在风中骄傲又快意的扬起,说不尽的明亮和娇俏。可她背对着他,他根本看不清她是谁。现在想想,阿九说得对,那并不是特别的装扮,而是那个年纪的小娘子常有的发式。
他想起明月桥下,顾汾坐在他的对面,也曾腆着脸问:“师兄不喜欢裴大娘子那样的,那师兄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当时,他冷不防被这么一问,一个画面在脑中闪过,来不及抓住,就已消失不见。那人既不是青瑶,也不是阿九。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出现了。只是一次比一次清晰,那她究竟是谁?是出于他的幻象,还是真实存在着?
他收敛心神,阿九的问题无法回答,只得换个话题,“我在安都想对策,看来父亲也没闲着。婚期从明岁春天变成了今年初冬,整整缩短了一季。还有,我想找到叔祖,请他为我斡旋。父亲却明示我,即便解除了婚约,也无济于事。”
有多少次,都是他拉着她往前走,真有婚礼的那一天,纵使千夫所指,刀光剑影,她也会出现,带着他冲出去。 贺初无所谓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你出现在婚礼上,而我劫走了新郎。这一点,你不是早就想过了吗?”
她顿了顿,说得半真半假:“只是那样的话,你从此需隐姓埋名,与我浪迹天涯。我虽是帝姬,也可以是民女。你是崔氏少主,但你可以是民间平凡的郎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