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得有情郎 第38章

作者:渡水看花 标签: 古代言情

  齐妈妈连忙让人张罗净手的水、添置碗箸等。一屋子的侍女原先大气也不敢出,得了指令,备水的备水,取餐具的取餐具,空气这才稍稍松动。

  贺初一边旁观,只觉得崔家的规矩比宫里的还大,倒不是仪式繁杂,而是气氛,它就像打翻了墨汁的黑云,压在人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第一次见这位世家领袖,崔彻和老大人的容貌仅有三四分相像,看来像他母亲多一点。如果说,崔彻给人的距离感是因他神秘、清冷,那老大人给人的距离感,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威仪。

  崔恕坐下来,挟了一块鸭肉,并不刻意拘礼,但仪态绝好。让贺初感到,别人能吃到美味,是人的荣幸。而在这位崔氏家主绝佳的仪态下,则是食物的荣幸 。吃完后,没有评论。

  崔彻却坐得轻松,一手托腮,语气透着点懒散,“殿下和我都爱吃这个,齐妈妈做的怎么样?”

  崔恕放下箸,淡淡道:“得了你母亲的两分真传。”

  贺初咀嚼这话,虽觉得是夸赞,可又觉得无端的伤人。

  崔恕问贺初,“殿下住在哪里,一切可还习惯?”

  贺初下意识扫一眼崔恕的手,余光同时将崔彻的笑网罗了进来,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那是我父亲,虽然很多时候都想掐死我,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付诸行动的。

  她收敛了目光,答道:“我住在笛唱阁的书房,吃住都习惯。”

  崔恕觉得不妥,“杏子坞那么多地方,比如闲止斋,最是清幽雅静,就在笛唱阁的后面。怎么能委屈殿下住笛唱阁那间寒碜的书房呢?”

  贺初一听,立即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崔彻不是说,杏子坞其他地方都离笛唱阁太远吗?

  崔恕偏首问立在一边的齐妈妈,“你安排的?”

  他眼神是平视,自然不可能接触到齐妈妈的眼神,但贺初感到,齐妈妈似无端矮了一截,看是她极惧怕这位主人。

  崔彻连忙接下话,“不是齐妈妈,是我。殿下时有梦游的情况发生,和我小时候的病症有些相近,刚还找齐妈妈要了当年郎中为我拟的药方。而且殿下记不住路的方向,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到了陌生的地方根本不识路。上次去安都郊外送别友人,差点把自己给送迷了路。她的住处还是离我近点为好,这几天我多担待,吃点亏,看着她一点,否则她在杏子坞把自己弄丢了,我回去不好向陛下和娘娘交差啊。”

  贺初:“……”

  崔恕想,长宁公主这么柔弱和迷糊?倒是和她一贯彪悍混不吝的名声很不相符。

  “即便如此,让殿下住在你书房不伦不类的。传出去,既影响殿下名声,也让人耻笑我们杏子坞的待客之道。”

  崔彻道:“客人都在关注茶会的事,谁会在意殿下住在哪里。更何况,殿下是我的学生,她跟着我,不是很正常吗?是我把她带出来的,自然要好好保护她,多看着她一点。色清不也常常跟着父亲吗?”

  崔恕真想说,他和顾汾一对师生,跟崔彻与贺初这对师生能是一回事吗?但想着自己儿子擅长诡辩,当着贺初的面也不好深讲,遂吩咐齐妈妈,“把闲止斋整理好,殿下今晚住闲止斋。”

  崔彻正要反驳,接了齐妈妈一个眼神,终还是咽了下去。心想,住哪儿倒是小事,阿九搬到闲止阁的东厢房,他不也能搬进西厢房吗?山高皇帝远,他父亲能管到客人住哪,还能管到他?最近杏子坞不安全,他跟贺初还是报团取暖,相互照应比较好。

  住宿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崔恕换了话题,“顾家那件事,色清在向我辞行的时候,已经原原本本告知我了。你这个大理寺卿一上任,先是你的知交好友章明境服毒自尽,接着又轮到顾家,逼得色清不得不避走安都。你的知交和师弟本就没几个,哪禁得起你这般祸祸。”

  贺初想,这怎么能叫祸祸呢,而且天地良心,崔彻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全章明境和戚衡君了。

  “那接下来又要轮到谁?我?”

  崔彻嘻嘻一笑,“放心吧,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崔恕:“……”

  崔彻视他父亲一眼,笛唱阁有密室,且还住着人,他父亲不可能不知道,可崔恕听到这句话后神色如常,毫无波澜。

  “顾家一案,陛下不是在去年下旨结案了吗,你何必为了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又去查那件案子呢?”

  “父亲有所不知,上一任大理寺卿晏阁老认为有疑点,拜托我来查。”

  崔恕哼一声,“晏阁老拜托你查,你就照做不误,在杏子坞怎么不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另外,那件案子有五万两赏银。”崔彻补充道。

  “你很缺银子吗?”崔恕饶有兴趣地问。

  “我不缺银子吗?我被赶出家门,自己都无瓦遮头了,又从家里带出来几个人,我不得想办法养活他们吗?”

  这勉强算是示弱吧,崔恕想象着那副惨相,由衷笑了一声,“我本以为你会到大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不料还真是小瞧你了,竟然能想到去找陛下。更没想到的是,陛下竟让初来乍到的你做了大理寺卿。看来,在家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人,一到外面倒成香饽饽了。”

  崔彻:“……”

  “不过,顾家那件案子有赖陛下体恤,色清的前途总算不会受到太大影响,否则多可惜啊。顾色清是个人才,只是遭逢变故,需要一点时间来慢慢消解。假以时日,他会想通回来的。”

  顾汾是个人才没错,贺初也一直这么认为。可崔彻怎么就成了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人,老大人这么说,是因为在她一个外人面前需谦虚一些,还是真得这么想?

  “对了,他还没离开安都的时候,破天荒地看上了一位娘子,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谁知那娘子言而无信,中途反悔了。”崔恕义正言辞地问:“你知道是哪家娘子吗?”

  屋外的鸣蝉仿佛抖了两抖,连叫声一度都扭曲了。

  崔彻连忙摇头,“不知道。而且,这也不算言而无信。如果觉得两个人不太契合,总不能一味将就,继续谈婚论嫁吧?那岂不是害人害己。”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一旦确定,落子无悔。那娘子一定是个轻浮荒唐的性子,见顾家富可敌国,色清又是探花郎,相貌好,前程锦绣,便不顾矜持地缠上他。色清单纯,未经世事,哪里防得住那种老辣的娘子。你们同在安都,你是他师兄,为何不好好看着他?”

  贺初:“……”

  崔彻快气笑了,“顾色清虽单纯,涉世未深,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且还是父亲您的高徒呢。那个人精得跟猴儿似的,他想娶什么样的娘子,难道自己会不清楚?他非要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岂是我能拉得住的?”

  “哦?”崔恕微眯了眼,饶有兴味地问:“那看来你知晓全过程,那你也一定知道是哪家娘子。她到底是谁?”

第60章 敏辩

  贺初清清嗓子,正要认下,却被崔彻打断。

  他托着半张脸,似笑非笑,“我的确知道,但没有好处的事,我又何必说。不过那人行事,出人意表是有的,却谈不上轻浮、老辣、以及荒唐。”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且照我看,哪里是她不顾矜持缠上顾色清,分明是那顾色清不知廉耻地纠缠她。”

  贺初:“……”

  崔恕闻言,眼神意味深长,“难得,没有好处的事,你居然还会替人辩解,甚至连自己的师弟都骂上了。”

  “难不成那娘子中途反悔,是因为你?”

  两人交锋,贺初渐渐觉得,姜还是老的辣,一说到她,崔彻好像有点乱了。

  屋子越发安静,屋外的蝉似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唱了。

  崔彻蓦然一笑,“父亲若想知道,那娘子是谁。还有,她中途反悔是不是因为我,就拿取消我的婚约来交换吧。”

  “想得美。”崔恕收回审视的目光,吃了块鸭肉,悻悻道:“我就算再好奇,也不会拿取消你的婚约来交换。不过,这确实是一桩奇事。本来我以为你师弟会托我,向那位娘子家里提亲的,你们说,天下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齐妈妈心悦诚服道:“那是自然。”这是自主人到了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贺初不语。

  崔彻笑,“是吗?”

  “我是他的老师,对他的品性最为了解,再加上我毕竟还是博陵崔氏的家主。可色清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提亲的这个人要格外慎重,说这人,不仅要跟那位娘子的双亲,相谈甚欢,还要懂得机变,一张口,就能游刃有余,所向披靡。我听了,都感到纳闷,哪家郎君可以能干成这样,居然比我还合适,说得我都想会一会此人了。”

  贺初:“……” 看来老大人并非在她这个外客面前谦虚,他是真得看不见自家的孩子啊。

  崔彻显然也不想恶性竞争,敷衍道:“我倒是不知,父亲还喜欢做这种保媒拉纤的事。”

  “什么保媒拉纤!那可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要不这样吧,父亲把我原来的婚约取消了,以后再去我中意的娘子家提亲,这一来二回,最费唇舌,您也能派上用场。”

  “你呀。”崔恕道:“刚刚我说了,婚姻大事,一旦确定,落子无悔。其实有没有那道婚约,结果都一样。”

  崔彻看着他,“如何一样了?”

  “你在信中表达的意思,我都清楚。你想要一桩自己可以做主,不用秉承他人意志的婚姻,但恐怕办不到。

  你六岁和微云定亲,如今,微云自己主动提出来要解除婚约,可裴氏不舍你,想让青瑶来代替。殿下在这里,我也不必隐瞒。一直以来关于你的妻,我心目唯一理想的人选,就是裴微云。裴大娘子文雅美丽,庄重不浮。至于裴青瑶,虽被誉为世家第一才女,但我不看重那些。她明知你是她未来姐夫,还要力图一争,陷自己的阿姐于那般不尴不尬的处境,到底为什么?为你和她从小的情谊,还是为了小女子的那点虚荣心?你若不姓崔,不是天下第一公子,以她眼高于顶的心性,她会多瞧你一眼?你值得她对抗世俗偏见?可你偏偏喜欢她那个逞强好胜的性子,唉,事到如今,裴青瑶就裴青瑶吧。

  纵然没有婚约在身,你也只能在几个世家大族中选择正妻。几个世家大族就是这样,彼此通婚是数百年来的传统,就算不是河东裴氏的裴微云、裴青瑶,你的正妻也会是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至于平妻或者妾室,你倒是可以自己做主。”

  “那王云骓为什么就可以?王云骓向陛下提亲,想求娶殿下。”

  崔恕道:“换做是河东裴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偶尔破一次例,是可以的,可博陵崔氏是世家之首,你是天下第一公子,是未来的世家领袖,你的婚姻要无懈可击,你可以像王云骓那么做吗?”

  “无懈可击?”崔彻气笑了,“纵然两情相悦的人结成夫妻,日后也会有种种波折,重重风雨,可至少他们能念着一点初心走下去。婚书上的名字对我来说,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日后遇到风雨波折,我倒是不知,该怎么渡人渡己。”

  崔恕笑笑,“婚书上的名字,于你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看来我儿又换心上人啦?又不是裴青瑶了?”

  崔彻:“……”

  “什么叫又换、又不是啊?说得我好像朝秦暮楚、反复无常似的。”

  ”你想要两情相悦,我不是已经答应你的平妻或妾室,由你自己选吗?什么样人家的女子做不得你的平妻或妾室?

  崔彻认真道:“可平心而论,我想她是我一个人的。那么,我为什么不该是她一个人的?”

  崔恕冷笑,“即便她只是你平妻或妾室,我也相信,她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后悔。所谓‘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齐国是大国,郑国是小国,这样的婚配,对郑国来说是不相称的。同样的道理,如果她不是世家女子,即便成了崔氏妇。你二人的成长、教育、生活、修养,甚至连风俗习惯都大不同,她会在日后长长久久、一点一滴中,体会到自己的不足够、不适应、不匹配,水滴石穿,头越来越低,最后低到骨子里,这才是最打击和磋磨人心的。”

  贺初坐在一旁,静静饮了盏茶。

  崔恕看向她:“殿下觉得,臣说得对吗?”

  贺初思量,老大人应该不知道崔彻所指的人,其实是她,否则就不会说出,做平妻或妾室那样的话了。纵然世家特殊,世家和皇族彼此心照不宣,但公然折辱皇族,这不是世族领袖会做的事。不过老大人虽是无心,骨子里却透露出一种根深蒂固的傲慢,怕是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唯独这份傲慢,无法改变。

  贺初嫣然一笑道:“我在民间长大,最喜欢民间有句话叫做: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无论人或家族,都会有盛衰变化。

  世家历经数百年,备受天下人尊崇和仰慕。要说数百年前,贺氏还是寒门,如今虽成了皇姓,最多只能算崛起。就拿贺氏来说,在我朝之前,多少王朝也曾兴衰更替。

  四世家能屹立数百年,自然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但沧海桑田,世事变化,谁又说得准呢。历史就是盛衰兴亡,谁又能逃得过呢?

  世家不与外族通婚,说来说去,还是规矩,我却觉得,人好好活着,要远比那些一成不变的规矩,来得重要,此其一。

  崔恕:“……”

  齐妈妈想,从没有人敢在老爷面前这么说话,就算是长宁公主的两位兄长,太子殿下和雍王殿下也不可能,这还只是‘此其一’?

  崔彻扑哧一笑,“不愧是我学生,哪怕只是练练字,道理也悟得比别人通透。”

  崔恕:“……”

  “再有,如若老师娶的人不是世家女子,她为何一定要在日后,体会自己的不足、不配,最后,还那么折磨自己。她不能跟老师和离吗?合则聚,不合则散,总不能说合则生,不合则死。婚姻又不是两扇大门,必然要用一把锁,锁上一辈子。此其二。”

  虽说是反驳,长宁公主甚至还乌鸦嘴地提到了世家的衰亡,但崔恕对这个混不吝的惊世骇俗,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唯独听到那句“合则聚,不合则散,总不能说合则生,不合则死”,一个人影晃过,又倏然而逝。同样的话,那人也曾说过。他脸色止不住一变,胸口钝痛了起来。

  齐妈妈在旁边一直瞧着主人的神色,连忙道:“不好,老爷的胸口又疼了。”

  贺初立时噤声,第一次见面,就把老大人气病了。她倒宁愿郁闷的人是她,而不是老大人。

  过了好一会,崔恕才缓过来,对崔彻道:“殿下帮你,也没有用。有件事要告知你,原本你和微云的婚事,定在明年春天,裴公说,青瑶和你的婚事,他看过良辰吉日,想定在今岁初冬,我答应了。下一次,跟殿下,还有你再见面,就是在你的婚礼上。”

  崔彻的婚礼,不仅连婚期都定了,就连定在哪一天,他也做不了主。他正想说话,齐妈妈给他使了个眼色,贺初也对着他连连摇头。

  四人各怀心事地沉默,过了一会,齐妈妈问:“殿下是在哪里长大的?”

  “我是在清宁县长大的。”

  见齐妈妈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齐妈妈在清宁县有旧识?”她问。

  “倒没有。”齐妈妈和风细雨道:“听说殿下从小寄居民间,一直以为殿下只是寄养在哪家高门大户,清宁是个贫瘠寒苦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