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是吗?”崔彻声音愈发清冷,“可我有一种感觉,他对那对母子是可杀。那恐怕不是出于一念之仁,而是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他们。
他们的性命,可以是他饶有兴趣的目标,也可以是一场彻底的儿戏。他出现在客栈,是为追杀那对母子,又因为你,随手放了他们。”
贺初感到透不过气来,崔彻的感觉一向很准。她真想冲到卓韧面前去问他,是这样的吗?
“还有,木樨客栈的那场大火究竟是谁放的。想暗杀我的那人?可对方的目标只有我,何必放一场大火,牵连甚广,疯狂、不智。”
贺初睁大了眼睛,“你怀疑是卓孤城?”
崔彻道:“火烧客栈,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只是遇到那伙计仗势欺人,又提到他主人的主人是京城里的某位大人物,惹得他不快。他便杀了那伙计,索性一把火把客栈烧成了废墟。
至于客栈其他的人,生死全然不在他的考量之内。你以为,他对权贵的仇视,就仅限于权贵?他视人命为草芥,恐怕早就是一个表面理智镇静、内里极度疯狂的人。”
“证据呢?我信卓孤城联手林老丈凌迟柳直。我也信他在杏子坞茶会,炮制了一场骗局。可我不信他会对那伙计起了杀心,并火烧木樨客栈。”
崔彻见她断然不信,不知该作何感想,“阿九在质疑我?你可知这世间事,但凡我想猜,便能猜出七八分?于我而言,证据只是用来定罪的。
以他的性情,那伙计必死无疑,那客栈也必毁无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前去知会你,他不想你死,你大概是他内心深处所剩无几的温柔。
阿九,在木樨客栈,他的确帮过你。他帮你出于他的真心,绝非假意。可他烧了整座客栈、杀那个令人讨厌的伙计、意在取宋娘子和柳陶的性命。善与恶集于一身,在我们常人这里,往往显得很矛盾。可到了他那,却十分融洽,无比协调。”
贺初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卓韧是那般矫矫不群的人物,就连眼高于顶的崔彻都对他另眼相看。
就算那是个恶魔,她也曾经见过他最美好的一面。
他像戚衡君的字,是千仞的峭壁,半倒的峰峦。
他携着老马,不卑不亢地立在凉亭里。他对它极为爱惜,磅礴雨声里,一直安抚着它。
掌柜问他要什么房间时,他说:一张床铺,单独一间。他实则是跟她一样的人。
她曾在客栈温然的灯火下,睹他眉目平和。她见过他不总那么疏冷、启唇一笑的样子。
在井里,他听到崔彻和迭湘的对话,偷偷笑了。 而他吹奏的曲子,又何等辽阔壮丽……
卓韧无疑是她的朋友,甚至他之于她,就像章颐之于崔彻。
崔彻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妥协地将她拖入怀里。
她温顺地猫着,心乱如麻。
贺初从不用香料,却很是好闻。他轻嗅一口,气消了,微嗔道:“你就一点也不怕我吃醋?”
她黯然垂眸:“你知道我不是……”
“你太过重情重义。幸好有我在,否则连仗义和倾心都傻傻分不清。你对他毫无设防,这才是我所担心的。别想了,目前没有证据,我又不屑用严刑逼供,根本奈何不了他。”
他们很少像现在这样静静依偎在一起,她栖在失而复得的怀抱里,脸贴着他冰凉的发丝,“今日你淋雨了?”
“唔,在街口等你,淋了点雨,没什么大碍。”
原来他等过她,她心头涌上甜蜜,“那为什么让人向老大人禀告?”
“关于茶花林的事,我要给你一个交代。可在此之前,要先找到接连在客栈追杀我的人。”
“你有目标了?”贺初偏着头看他。
崔彻凝视着她,却问:“你果真信我八九分?”
贺初手指绞着他玉佩的流苏,点头,想起系统的挑唆,又急忙解释:“我说你像病西施,是因……”
崔彻不理,俯下身,顺着她的额一路吻下,停在她唇上,细细磋磨,而后席卷。
秋风袭来,她心神一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跪坐在他膝上,腰娇得更是无半分力气,握在他掌中,他越发箍得她紧。
他百般纠缠她舌中的尖蕾,欢喜发狂地引导她,两人俱透不过气来,这才稍稍松开。
崔彻用额抵着她的,问:“那现在呢?”
是了,答案在他的吻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他绝不是茶花林里,那个小心翼翼、异常谦卑的人。
“十分信。”她一壁道,一壁又吻上他,如蝶迷恋着花。
第91章 竹与月
次日一早,贺初赶往大理寺,尚未走出宫门口,就见卓韧立在宫门外。
这个时间,又是在长乐门,很明显,卓韧等的人是她。
她停了脚步,隔着一道门槛,与他静静对峙。
崔彻说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一再叮嘱她要防备他。
在这道高高的门槛之前,她只要一转身回宫,他便明白了。以他的性子,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从此安全了。
然而,自那次去郊外相送顾汾和戚衡君,她和卓韧第一次相遇。到木樨客栈,他们一同教训那个讨厌的伙计,他用言语,她用武力,他们同仇敌忾。再到那场大火,他前来知会她,不负她所托,更是赢得了她的信任。及至杏子坞的井中,他的陪伴,他背着她,送她回闲止斋。
种种俱是事实,她无法回避,无法抹去。
假使他是一个内里极度疯狂的人,她不知道她在他那儿,能不能成为一个例外。可至少有一点,她深信不疑,卓韧与她的相遇,仅仅只是偶遇,木樨客栈亦如此,她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于是,她神色镇静地吩咐身边侍女,“戌时我若还没回来,去告知老师,就说我在卓先生那里。”
而后,她牵着透剑,跨出宫门,明白无误地出现在他眼前,仰头视他。
她眸光软得似水,檀口上薄红欲滴。有那么一瞬,卓韧有点恍惚。不知是不是屏息的缘故,总之心跳得飞快。
“卓先生是在等我吗?”
卓韧瞬间冷却。他猜到崔彻和她一定发现了什么,才会立在宫门口等她的。她一向唤他卓兄,如果再也不愿,那么,孤城也好。可她终究还是疏远他了。
他神色如常,“今日烹茶,殿下会来品一盏吗?”
贺初一怔。在桐林书院时,他也问过她同样的话。
届时,殿下会来品一盏吗?
他走后,崔彻还不满地嘀咕说,斗茶那日她本就在,又何必不着痕迹的邀约。那时她还对崔彻说,不必多疑,他目标远大,不会是她。她和崔彻都认为,卓韧志在朝堂,却没想到他的目标是复仇,他的手法是搅动朝堂风云。
也和上次一样,她点点头,算是应下。
两人骑马行了一段路,到了卓韧的宅子。
这里距离雍王府不远,贺初跟着他穿行其中,一壁惊叹。
谁能想到无比豪阔、仆从如云的宅子里,住着一个独来独往、衣衫洗得泛白、身边只有一匹老马的主人。
这一看就是她四哥的厚赠与手笔,陈设摆件,她很是眼熟。她阿耶一向宠爱她四哥,赐下不少珍奇之物,看来都被她四哥虔诚奉至这里来了。
卓韧抱歉道:“狡兔三窟,我也有三处。一处在雍王府;一处在一间学塾,简陋得很。真要邀请客人,就只能来这里,虽然俗不可耐,不比崔宅风雅,却当真是我的住处。”
贺初默默叹口气。世间一物降一物,她四哥天潢贵胄,人中龙凤,被阿耶阿娘宠坏的性子,似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在他面前,她四哥简直就像地主家的二傻子。
两人乘舟,去向湖心,只见烟波浩渺的湖中央,凌空建有一间大宅。
她随卓韧离舟,宅内用物简单,却一应俱全,看来这里才是卓韧常待的地方。
她立在窗畔,眼前水远天长。近处红莲已残,相互倚靠。浮云顺水悠悠,白鸟静默安闲。
她递给他一件包裹。
他接过,似是柔软物什。
淡淡的喜悦漫了上来,他启唇一笑,清正端肃的面容便生动起来,“是什么?”
“卓先生赠我斗笠蓑衣,我回赠先生一件外袍。回了安都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遇见先生,就一直放在透剑负着的革囊里。”
她只是放在便利之处,等待一场顺其自然的相遇。若有心找他,难道会找不到?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缄默地打开包裹,有些惊喜,衣裳不是丝质的,而是夏布的,和他往常穿的布料一样。他看着针脚,又是一喜,“不是宫里做的?”
对她来说,宫里的太便利,显不出诚意。“不是。”贺初道:“我在东市的衣肆选的衣料,也是在那里缝制的。掌柜说,这颜色是竹林里的月色,我想着适合先生,就选了它。”
卓韧道:“殿下稍等,我去换上。”
趁着他去里间换衣,贺初飞快扫了一遍周遭。
沿着眼前这条湖顺流而下,就能离开安都。当初她四哥赠卓韧宅子,定是此地风景颇好,却不曾想过,卓韧若要离开,凭借这里的地利,能从容抽身。
卓韧换好衣裳,站在她身前,微微抬着双臂,给她打量。
她在衣肆说的尺寸,都是她估摸的。宽松了些,却在他一向自持的气质中平添了几分潇洒。贺初暗想,竹月色有些清冷寂寥,唯有眼前此人能镇得住。
她身后,稀稀疏疏的雨点落在湖里,圈起一个个小小的漩涡。让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她,起初也是这样的雨。他站在她的马旁仰视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时贺初是男装打扮,可在木樨客栈,她一回头,他却立刻认出了她。
窗外,曾经红艳艳的莲,连成一片,也抵不过她的娇美。雨色将云渐渐敛收,却收不去她的艳色。他不知不觉走近她,明知两人不可能,心还是止不住怦怦乱跳。
他很想问她,还像那晚一样难过吗?可又觉得,像崔彻那般翩翩佳公子,随随便便一句情话就能哄得她转嗔为喜。他见识过了,在井下他听见崔彻和侍女的对话,在所有的二选一中,崔彻抛出的答案无一不熨帖、不潇洒、不灼热。
他自问其他都不输于崔彻,可唯独面对心悦的娘子,他绝无崔彻那般洒脱的风度。多年以来,他除了复仇,还是复仇,根本没有别的目标。以至于贺初闯了进来,他只能默默注视着她,无言地把她放在心上。
“好看吗?”
他问,一边想,这一句会不会是此生他离她最近的一句话?
第92章 贺氏
那边厢,老韩头刚从木樨镇回来,就马不停蹄赶来和卓见素一同出现在大理寺。
贺初没来,崔彻以为她在宫里有事缠身,遂先问卓见素:“雍王府的老管事审得怎么样?”
卓见素回禀:“据老管事说,柳直最初住的那间小院里,还住有一人,乃是雍王殿下的书童。
陛下和娘娘重视殿下的学业,为殿下选的两位伴读都是当世大儒府上的适龄公子,连带对书童的要求也高。娘娘想在安都及附近的贫寒人家,物色一位颇有天赋且读书勤奋的学子,给殿下做书童。
那位学子是寻觅了好些人家才选中的。家住安都郊外,还有个弟弟,兄弟二人由寡母带大。”
卓韧的亲人,就是他寡母和兄长。崔彻问:“那兄弟二人的姓名呢?”
“学子姓贺,名轶。至于弟弟,时间太久远,不详。”
崔彻心中吃了一惊,回视卓见素,“这个贺姓,不会是陇阳吧?”
“老管事说,当时高祖已经登基,陇阳贺氏已是皇姓,贺轶在尚未进府之前,他也特意问过。
照理说,世人总爱往脸上贴金,就算不是陇阳贺氏,也要讳莫如深端个神秘,或想方设法附会一下。可贺轶和他的寡母都当即否认,此事令他印象深刻,感到那是人品清正的人家。”
“那贺轶和柳直有何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