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柳直与贺轶同时入府。柳直不爱读书,但人聪明伶俐,总能想出各种新奇法子陪着雍王殿下玩耍,很讨殿下欢喜。但为人蛮横,欺上压下,小小年纪就是个狠角色。
贺轶喜爱读书,有端方持重的样儿,但体弱,性子沉默孤僻,和柳直常在一处,总吃闷亏。”
崔彻黯然,贺轶恰在懵懂的年纪去了雍王府,无人倚靠,备受欺凌。咬紧牙关活着,却终究没能熬过成年。
“他是怎么死的?”
“原因不明,人交到老管事手里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雍王殿下吩咐,先处理好尸体,将贺轶在府中的身份文契销毁,之后再寻个适当理由,告知他的家人。
老管事按吩咐葬了贺轶,大约三个月后,在尸身腐烂得差不多时,准备告知他的家人,哪知他寡母已不在人世,他的弟弟不知所踪。”
崔彻叹了口气,是了。贺轶惨死的时候,卓韧一定就藏身于那间小院,他知道内情。所以,贺轶一死,他返家将此事告知寡母,他母亲怕是禁不起这个打击。于是,原本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只剩卓韧一人,他便离家逃亡了。
“死者身上有哪些伤痕?”
卓见素道:“最明显的伤痕是脖子上的勒痕,还有身体上的鞭痕。”
崔彻沉吟,也就是说,贺轶是先被鞭子抽打,再被吊死在那棵红豆树上的。可为何呢?既然雍王知道此事,这可能还不单纯是柳直的霸凌。
“贺轶死的前后日子,府上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卓见素道:“贺轶死后,老管事默默留意过,柳直搬离了那处小院,雍王府再没用过书童。但在贺轶死之前的事,老管事不记得了,毕竟雍王府总是万象更新。”
这么一来,贺轶的死因,就只有卓韧和雍王殿下两人知晓了。崔彻又问:“贺轶他们一家人原是住在安都郊外,他们和林老丈有交集吗?”
“并不近,只能说他们一家人和林老丈住在同一镇子上。大人让我查林老丈平日里做的善事,其他的都是琐事,但有一条,有街坊说,林老丈将他的积蓄捐赠给一所学塾,就是我远房亲戚办的、我叔公管理的那间明光学塾。”
崔彻明白了,从林老丈,到白云寺,再到卓见素的叔公,看来那些年,卓韧虽离家逃亡,却没有走远,人就在安都城内静观局势、等待时机。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坚韧意志和过人胆色,真叫人佩服。
他转而问老韩头,“韩翁,木樨客栈的那场大火有什么发现?”
老韩头禀道:“大人,整座客栈损毁程度最严重的地方,就是那名被烧死伙计的房间,属下和当地的仵作都认为,火势最初是从他的房间开始的。”
崔彻问:“确认那名伙计,就是被长宁公主卸下腕子的那人。”
“是他。”
暗杀他的刺客中,当时剩有一名活口,他亲自审问过。刺客只承认接到的任务是刺杀他,一口咬定没有接到过火烧客栈的指令。
“这就对了。伙计的房间在北端,而我的房间在最南端。如果是那晚要暗杀我的人所为,火势不应该从北端开始。”
崔彻又问:“纵火的人呢,可有眉目?”
老韩头摇摇头,“这就无从知晓了。那伙计尸身的损毁程度严重,根本无法判断大火之前发生了什么。还有,我们对现场一验再验,什么也没找到。不管是无意,还是人为,这场大火足够销毁掉所有的证据。”
崔彻思忖,杏子坞茶会,卓韧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么木樨客栈的杀人放火,又算得了什么。
“韩翁,我遇到一件奇事。那人烹茶时,茶水无毒,散发的香气也无毒。可一旦饮下此茶,两者共同作用,就能释放出一种毒性,迷惑神智,牵扯出人心隐秘的想法,造成某种幻觉。他这用的是什么毒?”
老韩头沉思片刻,“有种叫做乌羽金的植物,其作用和大人说的接近。乌羽金的香气逢花似花,喜欢高度湿润的环境。当人饮下茶水,又同时闻到它的气息时,它便能释放毒性,惑人神智,造成幻觉。
但它和银月蛇毒、顶冰花汁又不一样,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虽罕见,在黑市上毕竟能够买得到。而前者难以提炼、难以保存,医书上虽记载过它的药性和原理,但要说怎么制出这种毒,就不得而知了。乌羽金作为一种植物是存在的,但作为毒药,它从未在市场上出现过、流通过。”
是了。崔彻想,那大概是卓韧自己做的毒药。
第93章 杀气
湖心的宅子里,卓韧问出那句“好看吗”,他以为贺初不会答。
鸦青虽美,可穿在他身上,总有一种奇怪和险峻的意味。从前贺初是不懂的,如今她明白了,那是一种。
她静静道:“好极了,衣肆的掌柜果然没骗我。我望先生以后常穿这种颜色。”
卓韧怔了几瞬,随即笑,“我还有以后?”
贺初道:“今日北风,卓先生登舟,便可顺流而下。先生手中又有我四哥的相关印信,余生都是以后。”
贺初说得半真半假,可他还是在她眼中读到了热切和诚意。
他轻轻视她,像看湖上烟波, “你希望我活下去?为何?一边是殿下的兄长,一边是我,殿下的天平最终还是偏向了我?”
章颐可怕,可对崔彻来说十分重要。卓韧也很可怕,对贺初来说,他也同样重要。
“我失去过最好的朋友,他八岁那年失踪了,从此杳无音讯。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难受,故而不愿失去第二个。”
卓韧的唇角残留着笑意,人却愈加清醒。她不想他死,并非因为他,而是因她之前失踪的那个朋友。
他不可能成为她心里的那人,就连做她的朋友,他都屈居第二。
“可上天不公,就差了一夜。如果安都的天气能照我推衍的那样,再早一夜,荷花全谢了,崔南雪就还原不了那道茶。纵使他没有证据,我还是输了。”
到目前为止,贺初和崔彻心知肚明,他就是杏子坞茶会和柳直凌迟案的主谋,可却毫无证据。输给崔彻,难道比失去性命还重要?贺初不解。
首先,就算崔彻能找出那种迷惑心神的毒药,他能集结当日在场的四世家和诸位重臣,将那日情形再还原一遍?那朝堂的颜面、她阿耶的尊严还要不要了?其次,柳直一案,死者的尸体尚未找到,又何谈谁是凶犯?
他移步坐在茶案后,将茶饼放在火上炙烤,“殿下可有过难忘的生辰?”
贺初跟着坐在对面,“我在我阿耶侍卫的身边长大,他是位武痴。我们每天都过得简简单单,没有特别的日子。”
卓韧徐徐道:“我倒是有。八岁生辰那天,我永志难忘。你知道我阿兄从前是给你四哥做书童的吧?”
贺初点头,看到那张关于红豆树的图纸时,她就猜到了。以阿耶阿娘对四哥课业的重视,那间小院除了柳直,十有八九住着四哥的书童。
“他去之前就说好的,一年有一天假,一早就跟我约定,我生辰那天,他带我去西市玩,我们逛书摊,再买些好吃的。于是,我走了一夜的路,入安都城,在雍王府附近的小雁街等他。”
“那天,我攒了好消息要带给他。诸如,阿娘终于同意要嫁给林伯了。
我家没有成年男丁,孤儿寡母没少受欺负。可阿娘怕我们兄弟受委屈,不愿再嫁。林伯等了她三年,又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和阿兄都从心底里接纳他。”
贺初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林老丈和卓韧之间的渊源。他们情同父子,所以林老丈甘愿为他顶罪,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而他写下匿名书信,为林老丈鸣冤正名。
“林伯说,和雍王府的两年契约一到,就让我阿兄回来继续读书,再参加科考。费用由他来想办法。总之,阿兄就快回来了,而且还能继续读书。我以后有爹爹了,也没人敢再欺负我们。我等着把这些消息告诉阿兄。”
贺初黯然,就是那日吧?卓韧的兄长出事了。
“可我等到傍晚,他也没来,也没托人给我捎个口信,我心里觉得怪怪的,年纪小,不知道那其实叫做‘不祥的预感’。巧的是,那几日太子在雍王府做客,晚上有个杂耍班子要入府为太子表演,里面有好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童,我便混在其中,和他们一起进了雍王府。
那时的雍王府比现在小多了,家书里阿兄有提过,他住的院子种有一棵红豆树,找到他的住处,并不费力。我爬进小院,月光下,红豆树上绑着一人,是我阿兄。”
他果然看到了他兄长被残杀的整个过程,贺初浑身的血液似要凝固了。
“他身边站着的人就是柳直,而雍王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他们在逼问我奄奄一息的阿兄,他是不是太子安插在雍王身边的人。”
“可柳直才是我二哥安插在四哥府上的人啊,是柳直在栽赃令兄?”贺初忍不住道。
他们连柳直是谁的人都查到了,崔彻的动作不可谓不快。若不是他布局多年,恐怕很难不留下把柄。卓韧继续道:“我阿兄分辩,雍王却问,如果他不是太子安插的人,为何在太子房中留了近半个时辰,阿兄始终不说。”
他竭力平静,可贺初还是感到他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不知是恨极,还是痛极。
“我四哥只要一和二哥较劲,便把什么都忘了。令兄若果真是我二哥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在我二哥那里待那么久。”
“是啊。”卓韧恨极反笑,“主人太蠢,可我家家贫,偏偏就只能将我阿兄送到贵人那里,被陷害被糟践。当时,柳直一遍遍地问,嗓子都哑了,鞭得也累了,虎口那处居然血流不止。就这样,最后我阿兄被吊死在那棵红豆树上。
我一直捂着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眼泪不自知地流下来,也强逼着自己看下去。我要亲眼看着,惟其如此,才不会失了心志,忘记复仇。他临死前,努力抬了头想看一看天色,我知道,他那是在惦记站在小雁街等着他的我。他却不知道,我就在他的身边,我知道他是怎么惨死的,我会为他向这个不公的世界讨回公道。
雍王走了之后,柳直把阿兄的尸身放下来。我甚至对那恶人产生过一丝幻想,他只是在奉主人的命令行事,或许他有他的不得已。然而,他朝着我阿兄的脸上身上撒了泡尿,干笑两声,得意地扬长而去。”
第94章 作俑者
“之后,王府的老管事来了,他拿出自己的钱,叮嘱那些掩埋尸体的人,要将我阿兄的手和脸擦干净,再给他换身新衣裳。
可阿兄下葬时,他的血干涸了,旧衣裳脱不下来。他们只好将那身新衣裳裹在最外面。最终,阿兄就只能带着柳直给他的肮脏和屈辱入土。
我一路狂奔,回家报信。我边跑,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梦醒之后,我在小雁街等到了阿兄,我们一起逛书摊,吃好吃的。再后来,阿兄回家,我们一家团圆。我也长大了,我们一起好好奉养阿娘和林伯。可是下过雨的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狗吠声,就像我每日从私塾回家的情形一样,那不是梦。
我阿娘一个寡母千辛万苦将大儿拉扯长大,又亲手将他送进表面冠冕堂皇,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再贫寒再弱小的人,心中也有最珍视最爱惜的人。 她是禁不起这个打击的,我从此没有家了。”
贺初垂了眸,却死死忍住,不敢落泪。原来从那时起,卓韧就孤身一人了。
此事系她兄长所为,可不知怎的,面对卓韧的控诉,她像个从犯,有种按压不住的罪恶感。
他没说离家后的去向,可她猜是白云寺。一则,崔彻分析过,他是白云寺的俗家弟子。二则白云寺是皇家寺院,与皇族来往密切,他蛰伏其中,对复仇更为有利。
卓韧缓和了一阵,“等我进了雍王府后,了解了柳直的行事做派,便不难想象当年他是怎么霸凌我阿兄的。”
“所以你对柳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精神上虐待他,最后联手林老丈凌迟了他?”
卓韧用洁净的金渠细致地碾着茶饼,冷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太子和雍王的弱点是储位,而柳直的弱点就是最怕雍王知道,他实则是太子的人。
柳直后来一直活在预感到自己会死,可第二天睁开眼又见到太阳的折磨之中,他大概在死前一刻才悟到,与其长时间地被我折磨,还不如向雍王坦白来得痛快。”
“柳直这些年拿出来的银子,你用来办学塾了?”
“那间私塾叫做明光学塾。明光是神话中昼夜常明的丹丘,是太阳,是光亮,也是我阿兄想取的字,可他没能熬到结发加冠取字的年纪。”
难怪他对办学的事念念在心。贺初本想问他柳直的尸体在哪,想想不必了。无论生前死后,他是不会让柳直好过的。
“可茶会上,你针对的为何是我二哥?”
“我阿兄不可能是太子的人。可他为何在太子房里留了近半个时辰,宁愿丢了性命,也不肯吐露一个字。当日雍王想知道的,也一直是困扰我的疑问。直到近些年,太子在府中养了美少年,某种取向渐渐为人所知……”
接了卓韧无比凌厉的眼神,贺初明白了。
卓韧道:“在贵人眼里,临时起意,宠幸下人,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甚至也有仆婢喜欢,并为之改变了命运。可我阿兄不是那样的人,他受了太子的凌辱,却什么也不能说。他的沉默,实则是他最卑微的骄傲、他所剩无几的尊严,却遭了雍王的猜忌,百口莫辩,被他摧残至死。”
贺初哑然,这就是茶会上他二哥明明没有举刀刺向四哥,却也百口莫辩的原因了。
“没人能够想象,八岁的我是多么无望无助无能为力,可长大之后才发现,当年的那些凶徒是多么的不中用,简直不堪一击。这些年,我只不过就是帮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怯懦和恐惧放得更大一些,他们就全乱了。他们只是一群内心孱弱却充满贪欲的怪物。”
是啊,贺初想,她二哥就是那个始。他绝想不到,一时的起意,毁掉了一个灵魂清白的人。那人再过数月就能回家了,与亲人团聚、继而读书、博取功名。而那人的弟弟,其谋略胆色不输于崔彻,堪比国士,人生却从此被打乱,只能为复仇汲汲营营。
两位好兄长为了争储,牺牲了太多他们认为可以忽略的。他们联手毁了卓韧的兄长、卓韧的家,最后自食恶果,储位打了水漂。
室内一时寂静。茶汤的沸声,如风过松林,卓韧为她添茶。
贺初刚啜了一口,还没分辨出其中滋味,便听外面的侍者通传,“主人,崔大人前来拜会。”
话刚落音,崔彻已经闯了进来。一眼瞥见贺初,先是一喜,再将目光移至她手中的茶盏,面色微微一变,将茶盏轻轻往外一推,拉着贺初起身,将她塞在自己身后。
他的手握着她的,负在背后,微微发抖。
她一向是他的垫背,也是他的随扈。这还是第一次,他挡在她的身前。
他在担心她?贺初睁圆了眼,狐疑地视他的侧颜,神色倒是如常。
卓韧明知故问:“崔公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崔彻来回奔走,已是疲惫不堪,“自然是问了雍王殿下,我带了一队人马前来。雍王殿下不放心,生怕我伤了孤城,也带了一队人马来。你那位主人对你倒是忠诚得很,现在双方正对峙着。”
“孤城,”崔彻语速稍快,“此案不同于以往我经手的案件。从前,其情可悯,陛下可法外施恩。可孤城在太子殿下和雍王殿下之间搅动风云,陛下无论是作为一国之君还是父亲,未必能够容忍。陛下已知晓此事,很快就有追兵赶来。 而我,只想带走九殿下,只愿九殿下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