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崔恕回溯往事,仪态绝佳,“我们祖上出现过一对双生子,为了争夺家主之位,无所不用其极,那是崔氏绝不想再面对再重演的往事。祖宗痛定思痛,立下了这条家规。造化弄人,如果你们是一男一女,或者不是崔氏家主的孩子,你们就都能活着。”
“混账!”崔彻的叔祖气得大骂:“什么造化弄人,什么狗屁家规。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怎么能拿死的规矩去拘着活人。这孩子多好,相中的女子也有气魄。”
崔恕抿了抿嘴,不作声。听到最后一句,太宗强忍着笑,心中得意。
崔彻又道:“此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虽穷苦了些,日子倒也简单舒心。岂知八岁那年,崔氏来人把母亲和我强行接了回去。我大病一场,受了刺激,除了还记得母亲之外,其他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杏子坞的人告诉我:我自小早慧,是博陵崔氏的少主,四岁认识裴氏姐妹,六岁与裴微云定下婚事。我也是最近才弄清楚,这些其实不是发生我身上的事,而是发生在我兄长崔彻身上的事。
他在八岁的时候,被父亲发现,左脚和右脚皆长成六趾。父亲视为残缺,遂找到了母亲和我,想让我取代兄长,成为崔氏的少主。可这样一来,兄长性命难保,母亲苦苦哀求,却是无果。”
太宗恍然,难怪新郎能断然削下半截小指,在新郎内心深处,他痛恨自己是长出六个足趾的人吧?
这一对兄弟俱是可怜人啊。
长到八岁的少主,忽然被弟弟取代了,且有性命之忧。而弟弟呢,和母亲过得好好的,突然被翻了出来。从前的记忆几乎丧失殆尽,接了兄长的使命,还要接下兄长的青梅竹马。
“混账,混账!”叔祖快把桌案拍塌了。
虽被长辈痛骂着,崔恕的威仪是刻在骨子里的,镇定道:“我怎忍真得要了你们的性命。你母亲第一次出走,是我故意放她走的。否则,你们怎么可能走出杏子坞?你母亲和你兄长,我也授意齐妈妈放他们离开。”
崔彻看着立在父亲身侧远远的、大气也不敢出的齐妈妈,笑得极冷,“他们还能逃到哪?何处才是尽头!
倘若几年后,父亲不合心意了,觉得我不配做未来的崔氏家主,再把他们接回来,我们兄弟二人的命运再次互换,该如何是好?
父亲可以在兄长和我之间轮番做选择,退与换乐此不疲,可母亲怎么办?父亲可知,这么多年母亲住在哪里?”
崔恕看着他,阿瑜到底在哪?这些年他遍寻不着,她杳无音讯。
“我一直以为,母亲在我九岁时故去了。可杏子坞举办茶会的时候,殿下和我意外地发现,笛唱阁有间密室。机关就在墙上那幅舆图上。那是母亲的一件陪嫁品,是外公留给她的。舆图上有一行极小的字,上面写着:寄隐山中,但一瓢饮水,深掩苔扉。
那意思是说,我隐居山中,每日长掩门扉,深居简出,一箪食、一瓢水足矣。崔恕想,难道阿瑜隐居在笛唱阁的密室里?
“殿下和我见过那间密室,是你想象不到的简朴,不过也算安宁。空气里还有股没药的气味,母亲患了胸痹心痛的病。”
他日日想念牵挂的妻子,竟然就在杏子坞! 崔恕大惊:“她难道是因为舍不得你,故而长年躲在笛唱阁的密室,守护着你?”
“一则,是因为母亲想默默守护我和兄长。二则,你伤透了她的心,她不想再见到你。三则……”崔彻淡静的声音下,暗流汹涌,“她堂堂主母,因生了一对双生子,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反而要求助于自己的陪嫁侍女,施恩一方栖身之地,她多半是被那别有用心、巧舌如簧的陪嫁侍女蒙骗多年。
母亲和外公一样热爱游历,从小就立下长大以后要用双足丈量疆域的宏愿。然而十七年来,父亲可知,她画地为牢,幽闭在笛唱阁地下那间小小的、总有股湿霉味的暗室里。除了会唱两首吴声歌曲之外,与人长期无交流,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她跟我说的这些,皆是用纸笔和眼泪写下的。她这一生自诞下我们这对双生子后,过得太苦太苦了,而这些并非她的错!
可我,我睡得太深太沉了。夜里我从来也听不见她唱的歌。有时人影晃过,烛火一歪,甚至全灭了,我、我以为有鬼。十七年我从不知母亲就住在地下。父亲,为什么?我不要什么天下第一公子、崔氏少主、未来的世家领袖。我只想回到从前,和母亲好好过活。我们住的地方还有我的小伙伴在等着我。”
众人黯然。
崔夫人唱的那两首曲子,贺初听过,含情脉脉,温柔细腻。
崔彻曾说,那个鬼是个修行者吧?一颗心苦涩且幽静。身上带着一点湿湿的霉味,甚至还有没药的气味。
那竟是他的母亲。
崔彻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笺,“我把齐妈妈给我的杏脯分别拿给了宫里的王御医,以及大理寺最有经验的仵作韩翁查验,结论是,杏脯里混杂着一种药物,是它导致我对八岁之前的事,再也捡拾不起来。它也是我一日要睡十六个小时,总是睡得很深很沉的原因。这件事,应该是父亲授意的吧?”
崔恕道:“你回杏子坞之后,总说有个小伙伴在等着你,日日闹着要回去。有一次独自溜了出去,为了不被下边人找到,藏匿在池塘。救回来后,发了高烧,差点没命。除了你母亲之外,从前的事几乎遗忘殆尽。郎中说,假以时日,还是会慢慢恢复。可崔氏的少主只能有一个,你的记忆一旦恢复,事情将变得极其复杂。我怎么会害你,这么做,皆是为了你好。那药物十分安全,并不伤身,仅仅就是割裂你那段时间的记忆罢了。”
听到这里,贺初的心漏跳了一拍。
孟小双离开清宁的时候,也是八岁。
孟小双的阿娘做得一手江南道的美味菜肴。
老师曾说,有小双,必然有大双。孟小双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双生子。
王熊见过孟小双和他的阿娘。在去清宁的路上,他见过他们的马车。表面看上去十分普通,可车夫内力高深,是个高手。孟小双的阿娘,相貌很美,抱着当时八岁的孟小双。
他们的去向,会不会是杏子坞?
还有,王熊让人调阅了各地的户籍卷宗,尤其是和接应马车相遇的那一带,全国共有两千八百二十三人叫孟小双,可那些人中,没有一位符合条件。这便说明,他后来不叫孟小双了。
她蓦然起身,竭力平静着声音,“令兄名彻,那老师你呢?”
她的老师端坐在黄昏淡淡的光线里,神清骨冷,不染尘俗。
听到她这一问,浅浅笑,风华绝伦,“为师姓孟,名小双。从前家住清宁县天狗街十二号。在那里,有个小伙伴,她等了我许多年、许多年,可我把她忘了,虽然我不是故意的。她住在清宁县天狗街三号,姓贺,名宝。”
第106章 拾级而上
原来如此。
叔祖欢喜道:“你们成亲时,我也要做你们的主婚人,看谁还敢嚼舌根。”
太宗感喟,他从前形容阿九和王熊之间的“缘的味道”,原来,这才是。真好!这下尘埃落定,再无疑义。
两人心意相通,静静凝望。
他见过清宁的荒年,所以他害怕死尸。
他脑海中那个发髻上系着荔色丝带的小娘子,原来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从前,他长得文弱,似乎并不好看。没想到时光眷顾,竟长成了神仙人物的模样。贺初破涕为笑,简直赚到了!
崔恕也明白了。
原来他们一个住在天狗街三号,另一个住在天狗街十二号。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和裴氏定下婚约的人,由始至终都是大儿,至于顽劣子,自然能潇洒地转身就走。本以为无解的婚约,还真就摆脱了,甚至不必被长宁公主劫走,两个人从此亡命天涯……
罢了!他叹了口气,心中既无奈,又有些释然。
“那你母亲现在何处?”
崔彻没好气地道:“母亲又不想见父亲,父亲问她做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
真是反了!崔恕悻悻哼一声,视向大儿。
新郎只坐了椅面的三分之一,见父亲看向他,心情忐忑地跪到父亲面前。
崔恕至今记得,第一次看见八岁的大儿两足长出六趾时、那种万箭穿心的感觉。转眼都这么大了。他们两个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可他连对顽劣子的笔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是想取而代之吗?事实上,今日的婚礼他已经这么做了,第一世家双生子争夺家主的往事,又重演了。
“这些年,你也住在那间密室里?”
新郎摇了摇头,嗫嚅道:“在……”
迭湘抹了眼泪,跪在崔恕面前,“老爷,大公子一直养在春柔堂。”
她指着齐妈妈道:“老爷,是她!是齐妈妈诓骗夫人。
我亲耳听见的,当年,齐妈妈说,把大公子寄放在她的春柔堂,春柔堂都是她信得过的人,而老爷从不去春柔堂,所以那里绝对安全。
如此,夫人住在笛唱阁的密室,从此就再也不会和两位公子分开了。大公子偶尔可以去密室看望夫人。而密室通往少主的书房和寝室,且透过书房那堵墙,夫人也能看见少主。
齐妈妈知道夫人从来想保全大公子和少主的心情,还有……还有夫人对老爷当时心灰意冷,遂表面诱哄、实则要挟夫人,从此心如止水地住在密室里。
杏子坞多年没有女主人,一直在打理杏子坞内务的是齐妈妈,她可以只手遮天。我当时只有十岁,如果不装成摔伤了脑子,便不能保护夫人。我是夫人捡回来的,齐妈妈以为我的心智将永远停留在十岁,这才放心收我为义女。我每日负责给夫人送餐,可夫人的饮食日复一日,十分粗粝和简陋,夫人却从无怨言。
老爷,夫人在失语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叮嘱我要保护好少主。”
崔恕的胸口又钝痛起来,默默忍着,暗想,看来阿瑜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再无心力。难道真得是他耗尽了她生的热情?
想起她还没嫁给他的时候,她是那么的不喜拘束,那么的灵动飞扬。
她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好。难道就只有杏子坞,才是神仙居?她还说,合则聚,不合则散,总不能说合则生,不合则死。
她住在密室里,除了守护两个孩子,有没有一点是为了他?哪怕只是为了惩罚他?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来,“那你有没有保护好少主?在今日少主出现之前,他在哪儿?为什么只吃了两个冷馒头?为什么婚礼上,新郎变成了大公子?”
这个问题自然也是叔祖、太宗、以及贺初想知道的。
他向齐妈妈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眼,却并不视她本人。神色是冷漠的,可举手投足,仍贵气粲然。
就连太宗都深深感到,崔家的规矩比宫里大,那种气氛像打翻了墨汁的黑云,压在人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
就算千人指责她,她也不必有回应。可但凡主人有所反应,齐妈妈立刻跪在原地,垂面低眸,静待垂询。
崔恕却不问齐妈妈,他微微倾身,簪头处的深蓝宝石由此微光一闪,幽冷而严厉地映在新郎的脸上。
“今日的事,你是主使,还是你事先知情,顺水推舟地默认了?一山不容二虎,你这么做,是为裴二娘子,还是为了家主之位?”
新郎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答,父亲还是那么让他难以招架。
崔恕面前跪了一片,崔彻也不好站着说话,只得也跪了下来,“父亲,上次我和殿下在从安都来杏子坞的途中,连遭两次追杀。第一晚住的客栈,有人在我的茶里下毒。那晚殿下和我临时对调了房间,我才得以幸免。第二晚是木樨客栈,有人花重金请来江湖高手,那时我们已有防备,殿下在客栈附近安排了她的亲卫,我们才脱了险。”
崔恕、太宗、以及叔祖都着实吃了一惊,也就是说,加上今天,这是第三次了。
崔恕道:“为何你从未告诉我,回来后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崔彻苦笑,“性命之忧,固然是一种忧虑。可这个家太神秘了,我心头的诸多困惑,难以消解,根本不知道该对谁说,又或者,我到底可以相信谁。”
新郎听了,也有同感。
父亲陌生,母亲他八岁之后才见到,是个淡泊隐居的人。而弟弟突然出现了,只要有弟弟在,他便见不得光。身边最亲近的人仿佛是齐妈妈,她明明是温和的,可那双眼一旦松懈下来,却让他不寒而栗。
世间就只有裴青瑶,她的笑容像光一样,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崔彻继续道:“通过前两次的追杀,我和殿下皆能看得出来,主使心思缜密,设计精巧狠毒。可阿兄虽居春柔堂,其实和母亲没什么两样。他足不出户,环境闭塞,根本没有能力做得到。所以主使绝非阿兄。还有,如果他是为了家主之位,在我离开杏子坞之前的很多年,他就可以取而代之,他为的是裴二娘子。”
新郎看着自己的阿弟,内心震惊。
他为什么只提前两次的追杀,而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呢?他这么做,是顾念他们的兄弟之情?
崔恕在心里笑笑,顽劣子说话,看似句句重点,实则避重就轻。对婚礼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
他注视着新郎,“你了解裴二娘子吗?你知道今日的婚礼上,她嫁给‘崔彻’这个人,到底是真心多一点,还是虚荣心更多一些?”
新郎回视他,静静道:“我不在乎,也不计较。”
大儿长年养在春柔堂,能有什么好,整个人唯唯诺诺的。可唯独对裴青瑶,心意坚定。崔恕迟疑了一下,又道:“可你不是崔氏未来的家主,你觉得裴二娘子还会考虑嫁给你吗?”
新郎面色一惨,心中比断了半指还痛。的确,他可以不在乎、不计较,可青瑶也不在乎、不计较吗?他除了和阿弟长得一模一样之外,什么都不是,既非天下第一公子,又非未来的崔氏家主和世家领袖。
“那又何妨!”崔彻分析:“这是阿兄六岁就定下的婚约,是裴氏自己提出来,要让裴青瑶替代裴微云的。今日婚书上,也是阿兄的签名。这桩婚约对裴青瑶来说,是无解的。父亲从前是怎么逼迫我的,裴氏也会这么逼迫裴青瑶,而且我所承受的那些压力,她绝对承受不了。”
“……”
“话是没错。”崔恕若有所思,“可为什么让人感到有点不厚道呢。”
崔彻冷哼一声,几乎想翻个白眼,“父亲对我不就是这样吗,对别人倒是假仁慈。”
崔恕:“……”
“再说了,我阿兄是父亲的嫡长子,相貌如神仙人物一般,那裴青瑶凭什么不愿?父亲不妨与裴伯伯好言相商,阿兄也不妨亲自对裴青瑶说明原委,确认她的心意。她的意愿,实则只能是愿意。”
新郎没想到崔彻不仅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还竭力促成他和青瑶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