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正堂灯火亮至深夜。
陆敬没能说动陆执方,只知道翌日一早,不孝子又被召进宫去训诫了一番,调令依然没能更改。
等陆执方离城,已经是午时。
镇国公府里只有陆嘉月来送,苗斐也想来,碍于陆敬还在生气,便也没来。
大理寺同僚来得不少,连连宋良弼都在。
陆执方一一仔细看去,没有那道玲珑身影。
游介然是来得最早的。
他骑了一匹马送行,还带了一架装满了货物的大车,车夫也是游家雇的,“这车物资是小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不跟户部赈灾的大部队走,就跟你的车,我跟你送到驿站就原路回头。”
陆执方看了一眼,觉得麻烦,倒没拒绝。
他示意那车夫跟上陆家车马,再调转马头,回望城门下,送行的人该到的都到了,也告别过了。
“时辰差不多了,出发吧。”他挥手,示意高扬驾车送嘉月回去,便一夹马腹,先朝着城外跑。
“哎,陆九陵你等等我啊。”游介然骂骂咧咧,一甩马鞭追上去,踏出尘土飞扬。
户部大部队先行,他们便不算赶。
一下午的路程,抵达罗阜官驿时,正是日落。
荆芥替他要了官驿最好的房间,陆执方告别一路絮絮叨叨的游介然,在大堂用完晚膳,回到厢房里。
屋里正中央的空地上,摆了个大箱子。
“这是何物?”
“世子爷,这是游公子随车物资里的,他叮嘱过小的,要夜里给你搬回来。”
荆芥回忆那重量,“可能是酒坛?挺重的。”
“公差路上,不至于这般没分寸。”
箱子上贴着封条。
飞扬肆意的字迹,一看就是游介然写的——“今夜日落,九陵亲启。”陆执方嫌弃地皱眉,想不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挥手让荆芥退出屋外。
“撕拉”一声,封条被他开启,箱子盖忽然动了动。陆执方冷静盯视那盖子,退开了半步距离。
盖子抖抖,啪叽翻开,从里头探出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抱膝正好到他半身高,脸蛋上还印着箱子里木板条一道道的痕迹,眼神却很亮。
“陆执方。”
“我食言了,我还是想……”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看着眼前愣怔失神的青年郎君。
她没有像陆执方说的那样,半点不想他。
她想的。
第48章 小祖宗。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说完了,眼前的青年郎君却没有她预料的欣喜。哪怕知道他惯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都没从陆执方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克制后的欢欣。
“先出来。”他伸来一只手。
馥梨握上他干燥温暖的手掌,维持同一个姿势在箱子里睡了这一路,猛然站起来,腿上哪哪都酸软无力。她一步踏出来,身子往前一栽,陆执方手臂绷紧给她扶好,提声往外吩咐。
“荆芥,叫大堂送一顿晚膳来。”
“是。”
大堂饭菜送得很快。
红烧肉、清炒韭菜、卤水豆腐并一碗蛋花汤。热腾腾的三菜一汤,已是官驿里能提供的最好晚膳。
陆执方扫了一眼脸蛋印记还未消的小娘子。
“好吃吗?”
“嗯。”
馥梨扒着饭点头,唇上沾了点油光。
陆执方见过她在静思阁吃年夜饭,与她在滦贤山拜访老师师娘时,同坐一桌共进过餐。馥梨吃饭细嚼慢咽,斯斯文文,此刻依旧如此,可也看出来饿得急了。人但凡饿起来,粗茶淡饭都是人间至味。
官驿厨子的手艺分明糟糕得很。
“我去赈灾兼代管翁沙县的政务,那里受灾最重,去到了,或许连这样的三菜一汤都吃不上。”
陆执方的语气很认真。
“我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呀。”
馥梨夹卤水豆腐的动作一顿,重新攥了攥竹筷,“我跟师娘这段日子,学了处理伤口的简单办法,懂得清理包扎,时令病像是风寒的通用配方我记得,到了可以给医馆调配,还能给大夫们打下手。”
陆执方无言,脸上表情显然还是不赞同。
馥梨闷声吃饭,屋内一时静得很。
至熄灯时分,两相对视,谁都不想让步。
陆执方坐在床缘,朝她伸了手。他没让荆芥再多开一间厢房,馥梨是去是留,今夜都同他一处,全看明日出发前,谁是先说服对方那一个。
小娘子乖顺地走近他,与他牵手。
薄被覆盖上,体温熨帖,屋内还留一盏暖灯。
“赈灾队伍里有医官,有专门应对时令疫病的药物,不缺你一个忙前忙后。你走了,谁帮师娘编写草药典籍?”陆执方的声音放松低缓,有些像耳语。
馥梨没有答话。
他还在描述:“春汛初退,路上泥泞脏污,断壁残垣,未处理的人畜尸体随处可见。当真不怕?”
她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明日一早,我就让荆芥送你回去。”
眼下还没离开皇城太远,一个下午的路程,荆芥脚程快,送她回去再追上,不会耽搁一点进度。
陆执方拢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指,不轻不重掐了下,放到唇边亲,“小梨儿,点头说好。”
“才不好。”
“馥梨……”
“陆大人考虑了人手充足,考虑了师娘的草药典籍,连我会害怕灾后乱象都预设了,怎么最重要的理由却一点都不想?”
“什么是重要的理由?”
馥梨声音轻轻的:“陆执方,你不想我在吗?”
陆执方愣怔。
“你说一句不想,我明日立刻就跟荆芥走。”馥梨将手抽走,翻了身拿背对着他,连着薄被也扯走了。
陆执方怀里一下空荡,温热倏尔散尽。
还未成婚,已经无师自通懂得怎样治他了。
他想的,怎么不想。
看见她从箱子里冒出来的第一眼,还觉得是日有所思看见了幻想。陆执方呼出一口气,“馥梨。”
小娘子给他一个裹成蚕的背影。
他语气幽幽:“我冷。”
“……”
“真的冷。”
小娘子掸掸手脚,撑开薄被,又慢慢滚了回去,将他妥帖收藏在不够宽厚,却温软馨香的怀抱中。
两人都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馥梨换上大箱子里预备好的男装,游介然想得周到,连尺寸都大差不差。深蓝色软皮小帽,配同色的细棉窄衫长裤,不过片刻,娇俏清丽的小娘子变成了机灵清秀的小厮。
陆执方看馥梨在眼前转了两圈。
眉眼肤色都用脂粉刻意修饰过,遮盖女气,强调利落干净的眉锋与鼻梁,饶是如此,举手投足依然能看出几分女儿家的天真娇憨,只能糊弄眼拙的。
“难道不像吗?”她刻意瓮着嗓子,眨眼问。
只得七八分像,不过男装到底行事方便,陆执方扶正了馥梨的软皮小帽子,“去到地方少说话,我去哪里,你去哪里,当个哑巴影子。”
馥梨点头。
陆执方越过她走到屋外,回头催促时,语气终于漏了点笑:“还不快跟上?”
馥梨小跑着去。
翁沙县在定南府,一入定南,事先会经过陶州。
陶州城外,有锦衣青年骑马来回逛,视线梭巡每一个入城的人。馥梨骑马跟在陆执方身后,青年远远先看陆执方,再看她和随行人员,眸光一亮,打马迎上来:“敢问可是赈灾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侧目:“阁下是?”
青年一笑:“小人是南定知府嵇锐进之子,嵇鹏,家中行二,陆大人叫我嵇二就好。父亲得知陆大人不日将到,特定命我在城外迎接。陶州不曾受灾,但有其他州民涌来,家父怕冲撞了陆大人。”
嵇二郎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一行人往城门去。
“对了,陆大人能否让我看看钦差令牌?”
“怎么?嵇二郎怕有人胆子肥到假冒钦差?”
“天灾之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我实在看招摇撞骗的人看得太多了。”
嵇二郎说罢,竟勒了马。
原先守城门的卫兵见到他来要放行,一双长塑又顿时降下,拦住了去路。陆执方眸光微闪,同嵇二郎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转头看向荆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