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单独牢房不用同其他囚犯挤。
这夜里,王元五却睡得不如往日踏实,狱卒不知为何,连张草席都没给他。他和衣躺在冰凉的地上,迷迷蒙蒙至深夜,觉得眼前太亮堂,还有什么人在敲他窗户,哒哒哒,搅扰得他睡不好。
王元五爬起来一看,倏尔睁大了眼。
直棱小窗外的板车着了火,本来装粮食的麻袋被火焰吞没。那可是灾后有钱都难买得到的救济粮!
王元五口中发出含糊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声,惊动来的狱卒却是个生脸面,浓眉大眼,声音比他还要洪亮,“嚷嚷什么呢?有觉不睡!”
“啊!啊!啊呜!”王元五手急忙指向直棱窗外,像惯常一样无甚意义地胡言乱语。奈何狱卒像是瞎了似的看不见,腿一迈就要走了。
“起火了,粮车起火了,你看不见吗!快救火啊!”他手伸出栅栏,一把扯住了魁梧结实的狱卒,语气里带着焦急、恼怒,“你他娘快去救火啊!”
狱卒慢慢地回头,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手指,虚空一点窗外头,“你看清楚了,那是不是粮车。”
王元五错愕,转向直棱小窗外,几步跑过去。
小板车的火给人扑灭了,露出了麻袋里没有烧净的东西,是一蓬一蓬的枯草。直棱窗外,有女孩儿作小厮模样打扮,即便是这样,他也能认出来。
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迟家姑娘,小梨儿。
小梨儿关切地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喃喃地道:“五叔,我都听见了,你没有疯。”
她身旁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脸,是白日里他见过的那个年轻官员,他听见小梨儿喊这人世子爷。王元五身后的狱卒打开了监牢,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他领到了羁押地外,看守人员都已经被支开了。
馥梨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五叔,我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何会欠下那么多印子钱?”
她目光在他憔悴的脸上轻轻落下,抬手拨了拨他颊边的乱发,“还有你,你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王元五沉默了许久,看向不远处守候的陆执方。青年气度清朗,身姿挺拔,同如溪县周遭的人和事都有一种格格不入。偏偏是这个人,叫他们这些囚犯也去医馆看了病症,喝了对抗时疫的药剂。
“小梨儿,他信得过?不是和嵇锐进一伙的?”
“信得过的,五叔。”小梨儿看着他,认认真真解释道:“除了家人,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第55章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
陆执方守在不远处,望见馥梨朝他招招手,他走近二人,王元五才说了开头:“定南府的最西南辖地是洛州,洛州有开了海禁的洛州港。你爹与海外互贩香药,跑得最多的就是洛州港。”
馥梨点头:“这个我知道的。”
可是爹爹上次从洛州港顺利出海,渺无音讯,连同一整条船的商队都不见踪影。唐家商队回到淮州,才带回来她家商队遇到了海难的消息。
“没有海难,商船完好无损。”王元五提起来,面色凝重无比,“前年年末,有定南商人找到你爹,要从罗竺国进口一批植物做香药,许诺了丰厚利钱。你爹接了订单,出海快半年回来交货,对方验完货,没隔多久就找你爹下了第二笔订单。但这一次,你爹却说什么都不愿意接了。我问也问不出缘由。”
“我与你爹歇在客栈,本打算精神养好了就回去淮州,定南官府的人突然闯进来,以私贩违禁物的罪名抓走了我们。监牢里,都是一同出海的船员。”
王元五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你爹被知府喊去单独审讯了一夜,再出来时,我们都被释放了,不是回家,是回商船。他欠的印子钱,就是那时被强迫签下的,只有带着货回来,那间黑钱庄才会抹掉债务。”
“当时的商船上,除了惯用的航海士和舵手,三十五个船员都当场被杀了,换成了他们的人手。”
王元五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每每想起来,喉头都会泛起恶心作呕的感觉,“我受不了那场面,船舱里到处都是血,刺激之下失了神志,也不知道你爹是如何与对方交涉的,等我再清醒过来,并没有被带出海,而是被关在了监牢。”
馥梨听得胆颤心惊,五叔说的这些船员,有好些人家也在淮州,她都见过的,“所以,唐家说……说是海难,还在海面见到了很多船员尸体,是商船出海航行后,把尸体都抛到了海面上。”
一直沉默听着的陆执方插了话:“既然你爹没有遇难,那么商船从去年中秋出海至今,已快大半年,他若平安,很快就会带着他们要的货物归来。”
王元五看了馥梨一眼,点点头。
馥梨听到这里,三魂七魄似乎才归位,“可是,五叔为何会来到如溪县,而不是在定南府?”
“定南是首府,府衙事务繁多,人员来往复杂,监牢里被上级提审与监察的情况更多。”陆执方淡声解释道,“我若是嵇锐进,也会把五叔转移。”
同定南府比,如溪县地方偏远,不但亲属难以找寻,王元五每日接触的人都有限,消息难传递出去。
王元五眼眸黯然,“我最先被关在单独牢房,夜里时常梦魇呓语,大声喊出被杀船员的名字……实在控制不住。白日清醒过来,我又怕嵇锐进起了杀意,便装疯卖傻,时日久了,就被转移来如溪县了。”
他是跟在迟晋身边管采买和银钱账目的。
对香料植物,不如迟晋精通,被关在监牢里独自想了许久,那些植物定然不是用来做香料,而是用来做更贵重、价值更大的东西。
“那种植物叶子是灰绿色,如五指掌状,覆盖着密密的短柔毛,叶片边缘有粗锯齿,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那个来谈订单的商人把这种叶子叫洋麻。”
王元五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声音渐渐嘶哑,头痛起来,不断地敲打自己脑袋,“我恨我当时太糊涂,要是再多问问你爹,说不定还能知道得更多。”
“五叔别这样,”馥梨拉住他的手,觉得他身体状况实在算不得好,不止形销骨立,精神都萎靡了许多,“世子爷,五叔他……他能放出来吗?”
“突然放出来太惹人注目了,”陆执方摇头,“但可以让他在牢里条件好一些。”他看看月亮偏西落下的位置,推断了时辰,“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王元五回去前有犹豫,看向馥梨。
“小梨儿,定南是嵇锐进的地盘。这事你和这位大人要是有把握,才好牵扯进来,要没有,还是趁早离开,想办法把此事报到皇都去。你爹出来行商,最惦记的就是你的安危。他会罗竺国的语言,懂得辨别植物香料,对嵇锐进还有用处,还能留得命在。”
“我知道的,五叔莫担心。”
馥梨认真地点头,目送他回到临时羁押的地方。
这一日过得疲惫,变数太多了。
心事重重的人,躺到矮榻上,就是辗转反侧。陆执方数着馥梨转了第五次身,起身点了灯。
“横竖都睡不着,来说说。”
“说什么?”
馥梨抱着被子坐起,看陆执方一身雪白中衣,衣襟在睡觉时弄得微皱,乌发披散,眼眸如平日冷静。他在竹席上盘腿而坐,姿态依旧很放松。
“五叔口中的洋麻,可有头绪?你跟着师娘编撰药典,有碰到类似的草药植物么?”
“世子爷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陆执方一点她额头,“你说呢?”
“有碰过类似的,可只有种子能用作药物,起的是润肠通便的功效,跟叶子没有太大关系。”馥梨想了想,“既要大费周章从罗竺国进,就是在我们这里种不好的,师娘的药典上都是本地草药。”
“那着手处还是在定南府和洛州港。”
陆执方长指蜷缩,敲了敲膝头,“既然是私贩,船上又是嵇锐进的人在操控,大抵会在夜间到港,才不会引人注目。要是能先嵇锐进一步,接触到你爹,就有机会找到人证物证。”
“所以,第一步,先派人到洛州港蹲守。”
“我可以把我爹,还有航海士的画像画下来。”馥梨回忆,还记得船上一些人的面容,“我爹的商船还刻有菱花纹的商号徽标,不知道会不会被遮盖。”
“有备无患。”
“好。”
馥梨点头,捏了捏被角,“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陆执方语气微妙,“嵇锐进白日想向我行贿,我没理会。第二步是收了他的好意。”
“……世子爷。”
“要嵇锐进打消顾虑,得先露个把柄,让他握在手里。商船出海风浪多,归期不定,不能只在洛州港守株待兔,定南府这边也要查。”
“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等定南灾情稳定后,钦差名号收回去,我就是翁沙县的小小知县,有什么仕途能被影响到?”
陆执方不置可否。
馥梨眼神闪了闪,把玩笑话当了真,又被他点了一下额头。“不会影响,是桩大案,等证据确凿了,报回皇城,陛下还会把我调回去。”
“当真?”
“何时骗过你。”
……
一番商谈到了深夜,再不睡,就能看到拂晓了。
陆执方吹灭了灯,重新拥她入怀。
馥梨手指绕着他衣衫细带,有一下没一下打圈。
“我岳丈还活着,如此,还不能安心睡?”
“谁说是岳丈了。”
馥梨面上微热,丢开了那根细带。
陆执方手圈在她腰上,寻到腰侧,不重不轻地掐了一下。此刻还能想起清晨那细腻如琼脂的触感。
“兄长加官进爵,不打算对我负责了?迟姑娘都与我同床共枕这许多日,本官早已清白全失。”
他话音渐低,语气有几分轻浮和幽怨。
馥梨没见陆执方这般不正经过。
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心软,知道他是故作孟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冲淡满心忧思。她无声弯了唇,在他鼻尖亲了一口,慢慢喊道:“陆执方。”
“嗯?”
“陆执方,陆执方,陆执方……”
小娘子将香馥馥的唇送上,一下下轻啄,喊一声他的名字,亲一下,像某种奖赏。他闭着眼,愉悦似涓涓细流,淌过他的面上,徐徐浸透到了四肢百骸。
他手掌顺着她秀项抚上,用力压向自己。
温情脉脉的吻变了意味,唇齿交缠的细微水响,挑起早被牵动了的情潮。陆执方吞没她轻声嘤咛,将人不留一丝缝隙地嵌入自己怀中,已到克制的极限。
“等此事了了,一回到皇城,我便去提亲。”
馥梨被他炙热体温包裹,清晰感受到了某种张扬的变化,顾不得羞意,慢慢点了点头,“好。”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河小院偏。
小屋窗扉漏出了一线夜幕,繁星熠熠,明日又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馥梨拥着与她心意相通的郎君,有即将久别重逢的家人。
这么一想,即便前路艰险,也无甚畏惧了。
第56章 他也会是她……
绿树浓阴,夏日渐长。
陆执方带着户部与工部官员两头奔忙,定南一带受洪涝影响最严重的县、镇日益恢复生机。农田经过修复和整理后重新翻耕,散播下应季种子;遭到洪水浸泡受损的房屋经过修缮,焕然一新,家家户户每到晌午和日暮,屋顶都飘出了袅袅炊烟。
待到蝉鸣四起,暑热更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