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户部与工部官员功成身退,回京中述职,临走前带上了陆执方亲手所写的厚厚一叠奏报。这等消息,自然瞒不过嵇锐进安插在翁沙县的眼线,没多久就把事情报到了定南首府的嵇宅里。
嵇宅看似古朴,前庭后院,穿过中门别有洞天。
后花园奇珍异草,连鲤鱼池边的石阶都用汉白玉铺就。嵇锐进正在池旁,捻了一把鱼食慢慢地撒下。五色锦鲤肥硕,在波光粼粼的碧水里抢食。
他听过了消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下去吧。”
“父亲不好奇那奏报里写了什么?”
嵇二郎待报信人走远了,才询问道。
“陆执方要是随户部工部的人回去,我才该担心,而今他收了我的钱财,人又留在翁沙县任地方官,没必要与我闹得鱼死网破。”
嵇锐进拍净手上碎屑。
他料定了陆执方不会再揪着如溪县灾情不放,却未料到,大半月后,朝廷还是派了人来。
“嵇大人,府衙门外来了个京官求见。”
守门衙差将印有官符的公文双手呈上。
嵇锐进一眼扫过,上头只说接洽,没说具体何事,他心头一凛,带人从府衙迎出去门口,待看清楚来人身后跟着的大箱小箱时,便松了一口气。
如此阵势,绝非兴师问罪。
“阁下就是定南知府嵇大人?”
这次户部来的官员脸生,看似从未到过定南来,看到嵇锐进点头后,命人把大箱小箱都抬进去。
“嵇大人,我们入内说话。”
人入到府衙内,大箱小箱的盖子都打开。嵇锐进眼前一晃,里头竟全是雪白发亮的新银锭。
“李大人这是……何意?”
“陛下看过了奏报,得知是嵇大人临危不乱,安排得当,组织底下人探查了各地灾情,才使得陆钦差能如此之快就稳定了灾情,啊……如今得叫陆知县了。”
负责押送的李大人笑眯眯改了口,“总之,嵇大人对赈灾有功,陛下知道定南百废待兴,特命户部送来官银帮扶农工。这笔钱,嵇大人务必要用在刀刃上。”
“一定,一定。”
嵇锐进言辞恳切,安排了同僚给对方接风洗尘,转头又吩咐府衙主簿和录事清点了府库。
主簿和录事皆是面露喜色。
帮扶农工的官银,账面上一套,账面下一套,在嵇锐进身边,便是手指缝漏下来的好处都足够多。
“大人为何看着忧心?”主簿点完了官银来报数。
嵇锐进看看远处那堆白花花的银子,目光沉了下去,“因为本官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谁说得清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抑或是一次试探。
一连三四天过去,嵇锐进没动那批官银,也没等到朝廷新派人来,只听闻了陆执方要摆宴席的传闻。
“是为他未婚妻过生辰。”
“在定南最精致豪奢的酒家明月楼。”
“定南府和各州高门大户家都收到了帖子。”
嵇二郎并不确定,“父亲,我们要去吗?陈家、钱家还有李家都在等我们点头。”
“给嵇府递帖子了吗?”
“没有,但陆世子找人问了我,定南府有哪家酒家菜肴做得最好,最适合宴请宾客。”
“哈,醉翁之意不酒。”
明月楼里,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
酒樽明光潋滟,盛满了甜蜜适口的果子酿,正对年轻女郎们的胃口。馥梨举着酒杯,同许多今日才初见的小娘子们观赏胡姬在新月锦毯上跳胡旋舞。
陆执方在楼下宴男客,她隔着薄纱帘,一眼就能望见,嵇锐进一家并没有来。她刚一分神,就听见坐旁边的郑家夫人调笑:“还未成婚,就这般郎情妾意,婚后是要怎么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就是啊,陆世子来之前,本还觉得定南几家郎君还算相貌堂堂,陆世子来了,我可算见着什么叫芝兰玉树了。就是配迟姑娘这样的,我才心服口服。”
钱家女郎喝得微醺,说话大胆,还不得罪人。
馥梨只是腼腆地笑,捧着酒杯又慢慢抿了一口。
她是宴会主角,来的各家要么是定南大商户,要么是各州官夫人和小姐。众人捧场送礼说好话,却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陆执方身后的镇国公府。
就这么捱到了宴散。
馥梨送走了各家,看荆芥把堆成小山样的礼物盒子一件件搬上马车,快占去了大半空间。陆执方浸在薄霜般的月色里,穿一件黛蓝底白鹤纹圆领袍,朝她慢慢伸出了手,“脸红成这样,真没喝醉?”
“在里头叫酒气熏的。”馥梨搭着他手上了马车。
车内位置一下子变得挤了,陆执方再进来,干脆与她调了位置,叫馥梨坐在自己怀里,只吩咐驾车的荆芥:“行得慢些,少颠簸。”
荆芥应声,催动马儿慢慢走起来。
馥梨像只小狸奴闻到新奇事物,在陆执方肩头嗅了嗅,又去嗅他衣襟,小鼻尖触得他锁骨发痒。
陆执方忍了忍痒意。
“作甚?”
“你身上有奇怪的味儿。”
“是吗?”
“郑家夫人和钱家娘子身上也有这味道。”
陆执方脸色微妙地变了变,在男宾酒席上,郑家和钱家郎君坐得同样是离他最近的。
“什么味儿?”
“说不清楚,是衣裳熏香盖不住的味道。”馥梨皱了皱鼻子,“有些甜腻,像烧了潮湿干草的味道。”她嗅完陆执方,又嗅自己,“我身上也染了,不好闻。”
小娘子的脸皱巴巴的,表情不满意。
“闻这个。”陆执方将腰上佩戴的香囊解下来给她,“里头有驱蚊防疫的香草。”
香囊的味道清新,馥梨攥着嗅,感觉舒服了些。
“世子爷,嵇锐进没有来,宴会是不是白办了?”
“谁说的。这一车珠宝绸缎,就没一件喜欢?”
“又不是真生辰,迟早要还回去。”
馥梨掀起薄薄的眼皮,嘟囔了一句。
“真生辰也没几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想要……”她声音低下去,“想要爹爹快些回来。”派去洛州港蹲守的人日夜轮换,都没有发现她爹和出海商船回来的任何踪迹。
“会等到的。”陆执方声音柔和,手掌在她颈后一下下安抚,忽地,马车急停,两人齐齐往前一倾。
“怎么回事?”
“爷,嵇知府的马车在前头。”
陆执方朝挑了帘的车窗去看,前头一架华盖雕车,吊着一盏花灯,绘了定南府的图样。嵇二郎从车上下来,双手捧着个礼盒靠近,“这是给世子夫人的礼,家父在车上,有几句祝贺想叫世子代为转达。”
这是邀他到马车里谈话。
陆执方接了那礼盒,打开看了一眼,是只手镯,他递给馥梨,捏了捏她手掌,“在这里等我?”
馥梨点头,窝在马车角落,看他下了车。
果子酒后劲慢慢浮上来,人有些无力,另一手攥着那香囊慢慢嗅,不知是嗅得久了,还是人醉了,觉得清新馥郁的味道变淡了许多。
她慢慢解开香囊口的绳索,想把香料拨出来。
手指一顿,香囊里还有东西,不是香料碎屑,是叠成一卷的小纸张。馥梨试着抽出来,车门外又听见荆芥催马儿走动的声音。
“荆芥小哥,我们不等世子爷了吗?”
“世子爷刚才打了个手势,叫我先送你回去。”
荆芥驾车的速度变得快起来,语气透着担心,“馥梨姑娘,咱走快些,我回头去接世子爷。”
“好。”馥梨把香囊的物什塞回,扶着车壁坐稳。
嵇府的马车宽大,还燃着熏炉。
陆执方一落座,便省却了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嵇大人有何恭贺的话,要我转达?”
“陆世子进下官马车,当真是想听一句祝贺?”
嵇锐进笑笑,盯着眼前青年郎君的眼睛。
盛装打扮的青年郎君挑挑眉,谈兴不高:“那么大一笔官银,我帮嵇大人拨过来府库,嵇大人只回礼了一只水头寡淡的玉镯。难道不是此意?”
“那是提振农工的官银,下官不敢擅自挪动。”
“嵇大人敢收郑家、钱家的金银,敢谎报灾情帮大户减免田地赋税,却不敢与我分一杯羹。再说下去,那就没意思了。”陆执方失了兴致,作势要下马车。
嵇锐进被他点破了,脸色未改,沉声唤住要下车的陆执方:“陆世子留步。”
陆执方身形一顿,并未回头。
“恕下官眼拙,是真看不清楚陆世子所求。”
嵇锐进谨慎惯了,他们这些没有身世背景的人,寒窗苦读十多载才挣得个小小官位,从底层汲汲营营往上爬,为自己谋利,稍一不甚就摔得头破血流。
光是坐稳定南知府这位置,就花了十多年。
可陆执方不同,含着金汤匙的人没必要冒险。
“嵇大人只坐在自己的位置看我,怎么看得清?”
陆执方转头,意兴阑珊的面上终于露了点玩味的笑意,他坐回去,点点嵇锐进座下,“世间为官者,名利两难全,空有清名的两袖清风,一年俸禄勉强温饱,而盆满钵满的,日夜被天下百姓戳着脊梁骨骂。”
“可我生在陆家,我有办法兼得,何不为之?”
马车内一阵寂静。
嵇锐进面上戒备如凝固坚冰,在徐徐不断的熏风下有了一丝丝松动,但仍旧抿着唇,并未接话。
陆执方不在意他信不信,如赌桌上放筹码,对手要接就继续,不接就终局,“我隐瞒令郎,偷偷去如溪县赈灾,并非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好官,而是不想留下自己政绩上的污点。定南府好山好水,八方来财,我既然来了,就不想错过。”
“旁人看镇国公府风光,可陆家同那些百年大族不一样,是我祖父那代拿命搏才起的家,谁能保证代代圣眷不衰。拿到了手上的真金白银,才最牢靠。”
话说到这里,算得上是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