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若缘后背的汗毛直竖了起来?。她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道:“没,从没。”
嬷嬷拍了一下手掌,宫女端来?一份证物,呈递到若缘的面前。
那嬷嬷又?问:“五驸马卢腾,曾与卢彻签过契约、做过担保,人证物证俱全,如何抵赖的去?”
若缘尚未开口,卢腾急于辩白:“太后娘娘明鉴,儿臣万万不敢造次!儿臣全家上下,向来?知法守法,秉公为公,卢彻虽是我表弟,但我从不纵容他!我家的家训是‘清廉自守、刚正?不阿’……”
萧贵妃叹了口气:“五驸马,你贵为皇族,你家就是皇家,不是卢家,可?别再记错了。”
皇后也说:“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五驸马心里?有什么话,当着家中长辈的面,但说无妨,本宫必将酌情考量。此案与皇族相关?,总该有个说法,才能?平和地解决。”
皇后的雍容大度,让卢腾窥见一线生机。
卢腾鼓足一口气,讲完一段话:“卢彻说他要买宅子,找我借钱,我把?自己的玉佩给?了他,当作?抵押,卢彻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高利贷’三个字!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从未插手过京城的高利贷……”
嬷嬷打断他的话:“你父母为何变卖家产?”
卢腾脸色一变,若缘急忙答道:“这是卢家的私事!”
嬷嬷厉声道:“太后娘娘的面前,卢家没有私事!五公主?殿下,请恕奴婢多嘴,此案在?民间?广为人知,内阁不敢贸然参奏,还?得先顾全您和驸马的体面!您不把?事情讲清楚,太后娘娘如何为您做主??!”
卢腾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太后娘娘明鉴!宫里?发下来?的例银,难以支持五公主?的开销……”
“哦?”萧贵妃叹道,“所以卢家上下倾家荡产,只为供养五公主?的吃穿用度?难道大梁的公主?要靠驸马养活吗?公主?的尊位厚禄,已是形同虚设了?皇后娘娘,如此惊天?骇地的一件事,您此前可?有耳闻?”
皇后面露怜惜之色,惋叹道:“五公主?的性子庄静内敛,凡事都?闷在?心里?。倘若她早点把?难处告诉本宫,本宫会从自己的例银里?支取一些,助她度过这一次难关?。”
皇后还?说:“去年户部的库存告罄,宫里?的开支削减了一半,贵妃也是知道的。去年夏天?,陛下亲自检查了皇城的账务,吩咐后宫的妃嫔躬行节俭。陛下一心为民,愿与朝臣、百姓同舟共济,与日月同辉共明,实有照临之德。”
“陛下万岁万万岁!”卢腾捧了一句场,又?喊道,“以陛下之圣明,必能?体察儿臣之冤情!”
顾川柏微微皱了一下眉。
卢腾恰巧瞥见顾川柏的神态,就知道自己讲错了话,但他想改口也来?不及了,萧贵妃立刻接话道:“五驸马此言何意?难道你的冤情,唯有陛下能?洞见吗?你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若缘代他请罪:“驸马出言无状,儿臣恳请贵妃娘娘原谅。”说完,她又?磕了一个响头。
“驸马是孝顺的孩子,本宫听得明白,”皇后转过话题,温声道,“此案不会积压太久,倘若京城传出了流言蜚语,你们听过了也就罢了,莫要追究,凡事以皇族体面为重。”
第97章 鸳侣离分 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
若缘听出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皇后既不?会惩罚她,也不?允许她自证清白。她丈夫的堂弟犯了罪,她背负着连坐之责。皇后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她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闭紧自己?的嘴,佯装一个哑巴。
皇后的手头握着卢腾放贷的证据,甚至有卢腾签名画押的契书,卢腾沾到?的脏水必然洗脱不?净了。
卢腾是若缘的驸马,大理寺不?敢贸然查办他,他的罪行是否严重?,全凭皇后、太后一槌定音。
思?及此,若缘的面色苍白如纸。她怀疑皇后会以“督办”的名义?,派人彻查京城的高利贷一案,趁机收揽一些实?权。而她高阳若缘注定是被皇后操纵的一枚棋子。
皇帝已经三个月没露过面了,秦州、康州的内乱愈演愈烈,朝廷的党争也到?了最严峻的关头,京城的百姓很有些惶惶不?安。
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三公主之流的皇族依然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们的宫殿位于皇城之外,灯火彻夜不?休,香风飘渺不?绝,五湖四海的贡品源源不?断地送至他们的府上。京城的贫民贱民口口相?传,人人都说大皇子、三公主府上的残汤剩饭是百吃不?厌的美食。皇族的泔水桶,不?逊于贫民的寿宴喜宴。
去年京城的灾害频发,穷困潦倒的民众不?在少数,他们的心里难免有许多怨言。此时皇后把五公主的罪证公之于众,那五公主必将沦为众矢之的。
若缘猜不?透皇后的下一步打?算,她只知道自己?绝非皇后的对手。她再三思?索,实?不?甘心,以退为进道:“儿臣对于高利贷一无所知,更没有从中获利。儿臣家中的账目往来一清二楚,儿臣愿意把账目交到?大理寺,协助大理寺官员严查严办。”
皇后闻言,怜悯而慈爱道:“五公主,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行为举止,象征着公主的颜面。万一大理寺查到?罪证,朝臣会如何看待你?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公主?”
若缘还未开?口,方?谨笑了一声,缓缓道:“卢腾在契纸上签了字,画了押,是他卢腾和?卢彻结了契约,无关皇妹的身?份。以我之见?,就算卢腾欺上瞒下,把皇妹蒙在鼓里,担责的人也该是卢腾。母后,您现在替皇妹担忧,为时尚早。”
方?谨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若缘仰起头,远远地望了皇姐一眼。
她和?皇姐同为公主,却有贵贱之分,皇姐高居上位,而她跪在底下,皇姐为她解围,她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
方?谨并?未留意若缘。她气定神闲地静坐着,衣裙缀满珠光宝气。
太后的目光也落到?了方?谨的身?上。
方?谨和?太后商量了几句,便领会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希望此事不?了了之,不?牵连包括卢腾在内的皇族。太后是想敲打?若缘,但她也给若缘留了余地。
如果不?是内阁的折子交到?了太后手里,太后不?见?得会管若缘的这一桩闲事。
昭宁十四年,太后的亲生女儿嘉元长公主被囚禁于养蜂夹道,太后的女婿、孙女都被凌迟处死,太后没为他们流一滴眼泪。她的心是铁做的,她的仁善是虚假的。她并?不?需要扶持任何一个孙辈,自在皇城安享她的尊荣。她所看重?的,唯有天下的安稳,以及皇帝的体面。
太后没等皇后发话,便总结道:“这件案子,不?仅是五公主的家事,也是哀家的家事。而今五公主当面说开?,哀家心里也
有数了。依照哀家看来,皇帝仍在病中,京城的时局艰难,凡事皆要以‘稳’字当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方?谨唇边的笑意更深。她恭敬地低下头,略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
皇后岿然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太后下令道:“五驸马禁足三个月,静思?己?过;五公主罚俸半年,端正心念。还有始作?俑者,卫国公家的幼子卢彻,哀家记得他不?是第一回 犯案,先?前他……”
太后顿了一顿,方?谨接话道:“他曾经污蔑过四皇妹。”
太后叹息道:“卢彻犯过的案子,交由大理寺卿主审,刑部侍郎陪审,务必把卢彻的底细调查清楚。”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卢腾就拼命地磕头谢恩。
太后宫里的地砖是异常坚硬的金砖,卢腾不?知轻重?,额头肿了一大块,泛着微微的青红色。太后也没见?怪,温和?地示意众人退下。
待到?众人离开?,司礼监掌印太监从偏殿走了出来。这位太监名叫王全顺,年近六旬,侍奉太后四十年有余,也是太后的心腹。他身?穿一件墨蓝色绉绸缀珠褂子,腰挂两块双鹤蟠桃的翡翠玉佩,通身珠宝皆是太后钦赐。他此生的荣华富贵,仰赖于太后的宠信。
他为太后沏了一壶清茶,太后仍在闭目养神,略显疲惫地说:“皇后的翅膀硬了。”
王全顺俯低了身?,双手递过一杯热茶,笑着说:“您是大梁的国母,尊荣之至,皇后被您庇护在羽翼下,到底得听您的话。”
太后微抬左手,王全顺立刻放下茶盏,跪坐一旁,毕恭毕敬地捧起太后的左脚,脱下软皮底的绣鞋,解开?罗袜,熟门?熟路地搓揉太后的足心。他伺候得仔细谨慎,太后紧锁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
太后说:“皇帝病了三个月,依照律法,哀家应该垂帘听政。可哀家的年纪也大了,再享几年太平清福,半截身?子便要入土了。”
王全顺一边揉转着太后的脚趾,一边说:“娘娘您是大有福之人,寿与天齐,老天爷会保佑您岁岁平安。这大梁的百姓啊,都把您看作?头顶上的天,您垂帘听政,朝野臣民都会拜服的。”
王全顺跟随太后四十多年,自问是揣摩太后心意的后宫第一人。他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但他不?能猜得太准,说得太明白。他对太后恭敬之中要有三分奉承、三分愚忠、三分仰慕,只剩下一分机敏,太后才?能彻底放心。
太后抬高了双脚,仰面朝上,靠坐在床:“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按捺不?住。她想借由五公主的案子,光明正大地把手伸到?前朝。哀家要是怪她插手朝政,她会自居为五公主的母后,只是在管教五公主的言行。”
王全顺道:“皇后费尽心机,总归瞒不?过您的慧眼。五公主的事体闹大了,京城的穷酸书生管不?住嘴,会把这件案子说得越来越严重?,拖累了皇族的名声,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太后长叹一声:“皇后久居深宫,平民百姓没见?过她的派头,一厢情愿地将她视作?青天大老爷,岂不?可笑?国子监的年轻学生都以为皇后愿意为民做主,依照哀家看来,民间那劳什?子的戏曲,少不?了‘青天大老爷’的角色,皇后这是迫不?及待地上场了。纵然她扳倒了公主,又有何用?她这当娘的不?懂轻重?,八皇子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哀家可不?想由着她母子祸乱朝纲。”
讲到?此处,太后半阖着眼,垂首沉思?。
太后年轻时是丰姿秀丽的一代佳人,先?帝称赞她“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秋波”。
而今她年满七旬,保养妥当,身?形不?见?老态,躬腰低头之时,也有雍容华贵之风致。
王全顺仰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八皇子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后是一点蹊跷也没察觉,还把五公主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您的跟前……”
太后避开?了“八皇子”的话题,只问:“皇帝的病情到?了哪一步?”
王全顺面露难色,太后把手腕搁到?一块轻罗软枕上,稳稳当当地坐起身?来,命令道:“你去瞧瞧皇帝,据实?回报。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王全顺立即领命,悄无声息地告退了。他抽调了两名侍卫,另备了一份珍奇异宝,打?着太后的名号,赶去皇帝的住所探望。
皇帝的住所终日戒严,前朝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但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孝”字压头,王全顺奉命拜望皇帝,皇帝也准许他觐见?,情理上是讲得过去的。
彼时正值亥时三刻,寝宫附近都没有点灯。王全顺心觉怪异,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向了一栋高楼。
此楼名为“九州清晏”,位于皇帝寝宫的东面,共有九楹,高阔而壮丽,但因深夜无灯,周遭黑洞洞的也看不?清形状。
穿过九州清晏楼,渡过万方?安和?桥,再路过一座琉璃坊,王全顺终于走到?了皇帝寝宫的前宇,此处名为丰彦堂,位朝东方?,门?前挂着四盏黑纱灯笼,飘在风中轻轻地摇动。
月光黯淡,风声细微,眼前的情景分外诡异,跟随王全顺的两个侍卫都变了脸色,王全顺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候通传。他等了约莫一刻钟,侍女带着他进殿,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味,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王全顺跪倒在地,刚要行礼,侍女拉住了他,极其小心地说:“王公公奉了太后之命,陛下免了您的跪礼。陛下养病多日,喜静不?喜闹,您别做大动作?,尽量小声点儿。”
王全顺躬身?作?礼。他脱去布鞋,仅穿着一双棉袜,静悄悄地行走在冰冷的羊脂白玉砖上,渐渐地趋近了皇帝的龙床,然而床上毫无动静。
王全顺无意中叹了口气。
刹那间,皇帝撩起纱帐,遍布疮疤的面容直直地向着王全顺。
皇帝的两腮和?额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鼻头的皮肤完全溃烂,流出腥臭的脓液,露出黢黑的骨缝,整张脸就像恶鬼一般恐怖,透窗的朦胧月色把皇帝照了个清清楚楚,王全顺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里抽气,鼻子里呼吸停止,颤颤地喊着:“陛、陛下。”
皇帝放下纱帐,传令道:“格杀勿论。”
侍卫的长刀架上了王全顺的脖子,王全顺才?回过神来:“陛下!太后指派奴才?过来……”
王全顺一句话还没讲完,皇帝便发话道:“朕知道你是太后的奴才?。朕还知道,太后今日宣召了三公主和?五公主入宫觐见?。太后身?旁不?缺人伺候,你预备的那些话,留到?阴司地府去说吧。”
“陛下!”王全顺为了保命,好似忠臣进谏,气势大振道,“太后已经派人调查清楚了!八皇子不?是您的龙种!他是皇后和?何近朱私通生下的儿子!!您别被皇后……”
话没说完,刀锋割裂了他的颈脉,他“砰”的一声伏跪在地上,以一种奴才?行礼的姿态断气了。
皇帝盘膝而坐,双眼微闭,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寝宫内千万重?的纱帐悠悠荡荡,交叠着从皇帝的面前飘过,像是一条又一条的黑绫缠在皇帝的身?上。
*
今夜的乌云时聚时散,月亮也时明时暗。
若缘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睡得昏昏沉沉。她刚从皇城出来,就像捡回了一条命,浑身?骨头快散架了。她的驸马卢腾轻轻悄悄地揉捏着她的肩颈,问她:“阿缘,你脖子还痛不?痛了?”
“痛,”若缘如实?道,“今天我跪得太久了,除了脖子,我的膝盖、髋骨、肩胛骨都隐隐作?痛,痛得发酸,我心里也很难受。”
卢腾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搂着她说:“等你回家了就好了,咱爹娘做了一顿丰盛的饭,你多吃一点,晚上好好睡,我嘱托大夫给你做艾灸,祛一祛寒气。你这么年轻,还不?到?十九岁,身?子骨仔细地养一养,绝不?会落下病根的。”
其实?卢腾一贯是很细心的人。他和?若缘成婚以来,每天都把若缘照顾得妥妥当当。公主择选夫婿,“贤良”总是放在第一位的原则,正所谓“娶夫娶贤,纳侍纳色”,便是其中的道理。
卢腾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说话,是因为他和?若缘即将分开?。太后惩罚卢腾独自禁闭三个月,在此期间,卢腾不?能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能与任何亲属见?面。
卢腾无计可施,只能认命。
他道:“三个月后再见?,阿缘。”
“好啊,”若缘温柔地注视着他,“我等你出来。”
卢腾弯下腰来,亲了亲若缘的嘴唇,又说:“阿缘,你帮我给爹娘捎句话吧。我是家中独生子,爹娘的年纪也大了,遇事容易慌乱,你劝劝他们,别让他们担惊受怕。”
若缘道:“你爹娘待我很好,他们把我当作?亲生女儿,我自然会开?导他们,守好你和?我的这个家。”
卢腾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夫妻二人相?处得十分亲热。他向她吐露:“阿缘,我整天整夜地想着你。我关禁闭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召幸你的那些侍卫?”
若缘理解卢腾的难处。她没有向他许诺,但她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条玉坠项链,轻轻交到?他的手里,借他慰藉相?思?之苦。
项链尚有若缘的余温,卢腾攥紧拳头,眼里越是看着她,心里越是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