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秦三还没开口,华瑶就对她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公?事,真是辛苦了。”
华瑶的语气十分随和,就像是秦三的朋友,秦三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华瑶的性情狡猾善变,华瑶对她越是亲切,她的头?脑就越清醒,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落入华瑶为她准备的陷阱。
夜已?深沉,乌云低垂,凉风扫荡着?山谷,吹来一阵潮湿的雾气,远处的山林都变得?模糊了。
华瑶独自站在窗前,衣袖在幽暗的夜色中飘浮,只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毫无情绪地盯着?秦三,不喜也不怒,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像,透过漆黑的瞳仁,观望秦三的一举一动?。
华瑶的武功不及秦三高强。但是,秦三对上华瑶的目光,却有些?发怵,她实在是不知道华瑶的本性如何,有时候,她觉得?华瑶平易近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华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黑豹寨的土匪何其凶残?华瑶能?在一个月之内收服土匪,必定施展了异常狠辣的手段。
今夜秦三带兵刺杀华瑶,反被华瑶的一番话说服,跟着?华瑶来到了黑豹寨,亲眼看见?了葛巾私通贼寇的证据。
葛巾贪赃枉法,残害平民,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倘若葛巾的主子是皇后,那皇后的罪孽该有多重,皇后和华瑶又有什么纠纷?皇帝整整三个月没上朝,朝野议论纷纷,京城的党争是否已?经牵连了虞州?
秦三越是细想,心头?越是烦躁。她喉咙发紧,哑声说:“殿下,天色不早了,若无要事,请您先回吧。”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华瑶抱拳作礼。
华瑶也察觉了秦三的戒备之意。她提起一盏灯笼,把?明亮的火光照到窗台上。
秦三勉强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别怕我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华瑶的笑意未达眼底,又微微地低下头?,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其实你很赞成葛巾的那句话吧,你也觉得?,所谓的高阳皇族,无非是平民供养的吸血虫。”
秦三面朝着?华瑶,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料华瑶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今晚秦三喝了许多酒,反应不比平时敏捷,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干脆放低姿态,恭维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解救了寨子里的人质,比我们这些?官兵来得?及时,您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我们虞州官兵才是没孵化的虫卵,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这一段话,乃是秦三脱口而出?。当她讲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被说服了,怔怔地瞧着?华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好像很理解秦三,甚至为秦三找了个理由:“虽然你是虞州的武官,但你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即便你知道山海县有一群下三滥的土匪,朝廷不让你发兵,你也只能?一忍再忍,不是吗?”
华瑶还说:“就算你是烂泥巴,泥巴也能?做塑像,塑像也能?化金身呢。”
秦三的胸膛微有起伏。她吞咽一口唾沫,张了张嘴,硬是挤出?一句:“公?主殿下,您的见?识和才学远比我强的多了,哪怕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的面前妄议朝政。”
华瑶调侃道:“不久之前,你还想杀我呢,怎么现在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了?”她把?一盏红灯笼挑得?更高,照得?秦三满面红光。
秦三抬手抹了一把?脸,眼前的光影猛地一晃,寒冷的夜风扑了她满身,她侧目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翻窗进屋——这种行径是很粗鲁的,就像土匪趁夜打劫。
秦三的手腕不由得?一紧,牢牢地握住了长?缨枪。她在战场挥刀杀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闯劲,那是一种不进则退的锐意奋发。
华瑶与?秦三保持着?一丈距离。秦三的神色愈发紧绷,华瑶的语气还是轻轻松松的:“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黑豹寨毕竟是华瑶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华瑶不仅是真龙,还是盘踞一方的猛蛇。秦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附和道:“何事?”
华瑶的叹息声分外?轻柔:“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谁在把?持。秦州巡抚、按察副使、巡按御史都被叛军杀害了,官兵平叛失败,战事越来越惨烈,战火迟早会烧到虞州,特别是与?秦州相邻的山海县。但是,山海县的军备不足,危机四伏,就连这个寨子里的土匪也没有完全归顺于?朝廷……”
秦三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斗胆,要劝您一句,即便您心里有天大的志向,您也得?先低下头?,看看您的脚底有没有泥巴坑。”
秦三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华瑶提起“归顺”二字,就知道华瑶想从?她这里借兵,但她对华瑶根本没有信任之情,断不会服从?华瑶的命令。
华瑶要她平定叛乱,她踌躇不前。葛巾要她暗杀华瑶,她犹豫不决。归其根本,均是因为她不仅想保全自己,还想保全她手底下的兵。她愿意为国为民慷慨赴死,但她不愿沦为皇权倾轧之下的断肢残骸。
“平叛”和“造反”的差别,只在一念之间。
秦三提醒华瑶注意脚下,其实就是想说,华瑶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无论华瑶的初衷是什么,只要华瑶贸然发兵,那华瑶必将被骂作“乱臣贼子”,朝野内外?都会有无数人盼着?她死。
华瑶明知秦三的意思,却还是抬起一只脚,踩了踩坚硬的地板。
地上铺着?一层水磨青砖,砖石的颜色是灰中泛青、青中泛光,刻着?莲花缠枝的雕纹,品质当属上乘,放眼整个虞州,只有官窑才能?造得?出?这样雅致的石砖。
适合烧砖的黄黏土是虞州的特产,又因为虞州位于?东江的北侧,距离京城很近,水运极为发达,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虞州的官窑便专门为京城制作工建所需的砖瓦。
华瑶清楚地记得?,京城顺天府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水磨青砖砌成。说来好笑,这虞州的黑豹寨,和京城的顺天府,竟然有相似的装潢。
即使华瑶见?多识广,此时此刻,她也难免感到一丝恍惚。
君与?臣,官与?民,正与?邪,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青石砖上的阴影一样模糊不清。
华瑶低叹道:“我当然希望我的脚下只有康庄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强兼并,战火四起,家国的根基不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逃荒落难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内,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块净土?满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踏进了官场,谁不是自堕污泥?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华瑶眼里的光,映着?明月,清亮得?像宝石一样。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破了秦三的伪装。
秦三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秦三才开口道:“您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一个屁大点的武官,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华瑶一语惊人:“你会写字,这就够了,至于?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细究。”
秦三忍不住说:“天底下的读书人,不都在钻研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华瑶却说:“科举的各种制度,早就应当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国兴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见?,但是,不少读书人沉迷于?古文?经义,他们的所学所好,多半艰深晦涩,达不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开化民众。”
秦三松开了手中的长?缨枪,落座于?一把?梨木镌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讲不出?来,因为她确实看不起迂腐的
儒生。
华瑶的高谈阔论,谈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为官十载,压抑已?久,今时今日,她大胆地吐露了心声:“您说什么,开化民众?这老百姓啊,还是笨点好,越笨越好管,王公?贵族都是这么想的。”
华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不仅是公?主,也是贱民之女。”
趁着?一股酒劲入脑,秦三口无遮拦:“您的姓氏,永远是高阳,您自小在皇宫长?大,不会知道贱民的生活有多难熬。”
华瑶与?秦三对视了一会儿,竟然一句一顿道:“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万物众生都是高阳家的奴仆,但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上层的奴仆可以鞭挞下层,下层的奴仆可以盘剥底层,底层的贱民无依无靠,受尽折磨,生来就是活受罪。”
秦三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华瑶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地说:“天下官民早已?适应了这一套规矩,从?外?朝到内廷,从?军政到司法,每一层都在媚上欺下,极力从?民间搜刮油水,宦官受贿,督抚受贿,御史受贿,你们这些?武职衙门,当然也受贿。”
“是……”秦三结巴了一瞬,“是又如何?”
华瑶讳莫如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听她这么说,秦三的心里有些?堵得?慌。虞州衙门确实不好混,但她秦三还真就没贪过一文?钱。她是位列第一的武功高手,虞州总兵待她不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杂乱的思绪压在秦三的心头?,她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最细微的动?静都能?戳破她的意识。
官吏昏庸,朝政紊乱,叛党嚣张,世风颓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足为奇的,但她死也想不到,堂堂一国皇后竟然会通过“官匪勾结”的手段,堂而皇之地榨取民脂民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后尚且如此,更何况虞州的官府衙门?
秦三一肚子的闷气和怨气,难以发泄。
华瑶的种种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却让秦三的愤懑得?以排解。
因此,秦三对华瑶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
秦三收敛了一身的杀气,亲自把?华瑶送出?了房门。
初春的夜晚,轻寒料峭,天空中乌云微微散去,半轮冷月凛然如霜,皎洁月光照耀之下,华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秦三的院子。
她就这样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清风拂叶的细微声响。
华瑶抬起头?,才发现谢云潇坐在距离她三丈远的一棵大树上。他穿着?一袭墨绫暗纹长?袍,衣袖垂落于?枝杈,像是融进了沉沉黑夜,可望而不可即。
华瑶毫不犹豫地飞奔向他,与?他并排同坐,但他仍然一言不发。
晃荡的树影轻挠着?华瑶的面颊,她略微歪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谢云潇的侧脸,像是在偷看他,却又不能?被他察觉。
四下一片清幽岑寂,唯独树叶沙沙作响,谢云潇正在眺望今晚的月亮。
不知为何,从?他年幼时起,每当他独自望月,便有一种飘渺无端的清静之感。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际,以至于?每个人都像是沧海一粟,穷尽一生的奋力挣扎,也不过是万千世界一粒微尘的漂泊浮荡。
华瑶和秦三的对话,谢云潇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华瑶真正想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自下而上、由卑及尊的改革,包括教?育开化、科举应试、文?武官制、纲纪司法等等。
华瑶要用自身的微尘之力,去清除积压了数百年的弊病,秦三不敢回应她的期许,谢云潇也觉得?她的心愿难于?登天。
中兴大业向来艰难,家国社稷的发展远比预想中缓慢,更何况,华瑶的治国安邦之道,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不顾一切地追寻她的道义,如此一来,她的敌人就不只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遍布天下的豪强权贵。
华瑶不尊儒术、不奉宗族、不惧鬼神、不敬天威,哪怕在读书人的眼里,她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成大事者,需将生死置之度外?,谢云潇却无法超脱世俗。他拥护华瑶的理念,更担心她的周全。
心烦意乱之际,谢云潇不由自主地握住华瑶的手腕。
华瑶小声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难得?坦诚一回:“我听见?了你和秦三的谈话。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惊世骇俗之志,但你今后要走的路,极为艰难困苦,我总会替你担忧。”
华瑶调侃道:“你怕我没有那个造化,早早地遇害身亡,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做一个孤苦伶仃的鳏夫?”
谢云潇一怔:“你……”
他分外?恼怒:“你别咒自己。”
“开个玩笑而已?,”华瑶伸了个懒腰,往他怀里一倒,“你干嘛这么严肃啊?”
谢云潇抬手抱住她:“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笑不出?来。”
华瑶爽快答应道:“好吧。”
华瑶的一缕长?发被风吹到了谢云潇的袖袍上,随着?夜色,向外?飘浮,但他依然坐得?端正,她忍不住说:“你过来一点,离我更近些?。”
彼时明月在天,树影在地,漫天星辰在她的眼睛里,她对他说了两个字:“我想……”
话未出?口,谢云潇一手揽紧她的腰,几乎要吻上她的唇瓣,但他们之间还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她只觉得?淡雅清幽的香气缠绕着?她,如同春蚕食叶、花露滴香一般,隐蔽而缓慢地侵蚀着?她的神思。
华瑶怔然片刻,谢云潇还问她:“是这样吗?”
华瑶明知故问:“怎样?”
谢云潇笑而不语。
这世间最可恼的事,便是在一场你来我往的博弈中落于?下风,华瑶不愿输给任何人。她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不怀好意道:“你自己待在这里吧,我先回屋了。”
谢云潇并未挽留她。
他松开手,任凭她的衣袖从?他指间滑走,在她转身之时,他忽然说:“今晚天冷风大,乌云四起,再过一会儿,或许会下雨。屋子里备好了炭火,还算暖和,你劳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谢云潇如此妥帖细致,华瑶反倒有些?不适应。她更习惯谢云潇摆出?一副冷若冰霜、不容侵犯的样子。
表面抗拒,实为迎合,才是“欲拒还迎”的精髓所在,谢云潇明明一直都很擅长?的。
而今,谢云潇没来由的服软,让华瑶感到格外?茫然。
于?是,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带,狠狠一拽,这般草率莽撞的举动?,果然触犯了他的底线。
他的耳尖泛起薄红:“高阳华瑶。”语气也冷淡下来:“你在做什么?”
华瑶欢快道:“还用问吗?我当然是要占你便宜。”
谢云潇低声道:“即便有树叶遮挡,你也不能?在室外?做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