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杜兰泽恍然回神:“草民惶恐。”
“不必惶恐,”华瑶低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华瑶经常对杜兰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视兰泽为良友。
杜兰泽靠着椅背,手往上抬,按住自己腰部的那一道残疤。前尘往事仿佛一场洪水,挟裹着屈辱的记忆,向她奔涌而来,她难以忍耐,却也忍了整整十年。
*
饭后,华瑶把谢云潇等人留在了议事厅。她给了谢云潇一堆卷宗、几张地图,供他详细审阅。她自己带着杜兰泽去了内宅。
还没走进内室,杜兰泽开口道:“我原本打算,三日之后,向您请辞。”
“我猜到了,”华瑶平静地说,“我甚至怀疑,你故意让我碰到了你的那块疤。”
华瑶坐在一张软榻上,亲手煮茶。
京城的王公贵族多半精通茶道,“煮茶”被称为“烹茗”,也被视为风雅之事。华瑶煮茶的器具都是金玉打造的,底部刻有“高阳”二字,仅供皇族专用。
风炉烧开了一壶水,华瑶一边沏茶,一边感慨:“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兰泽,你为什么会对我说,你不如柳平春。”
杜兰泽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依照大梁律法,一日为贱籍,终身即贱民,我是无家可归的贱民……”
“别这么说,”华瑶递给她一杯茶,“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再用谦辞和敬称。”
杜兰泽却道:“殿下心怀仁义之道,我感激不尽。”
华瑶有样学样:“杜小姐身负治国之才,我钦佩不已。”
杜兰泽茶杯一晃,溅出几滴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杜兰泽还没开口,华瑶就说:“我心里很难受,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只能依稀想象你的处境,对你唯有怜惜和敬重……不瞒你说,我娘亲就是贱籍,娘亲吃了许多苦,我都记在心里,多年来不敢忘怀。无论如何,兰泽,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灯火明亮,杜兰泽捧着茶杯,瞥见了茶叶的虚影,恰如无根的浮萍。
杜兰泽柔声细语道:“昭宁十二年,秦州大旱,终年无雨,庄稼颗粒无收。相邻的岱州、康州、容州先后拨派粮食,赈济秦州……粮食还没送到,秦州又闹起蝗灾,那一年秦州税金减半,圣上大怒。”
华瑶闻言一惊,杜兰泽又说:“圣上裁定,秦州知州赈灾不力,昏聩无能。为了平息民怨,圣上判处秦州知州革职流放,举家充入贱籍。”
华瑶一下子结巴了:“秦州的那位知州大人,他是你的,是你的……”
“父亲。”杜兰泽答道。
华瑶脱口而出:“我记得他……擅作主张,减免了秦州税金,皇帝勃然大怒。”
杜兰泽道:“是。”
华瑶又说:“我还记得,他是琅琊王氏的人?”
杜兰泽承认道:“琅琊王氏那一辈的长房长子。”
琅琊王氏,乃是久负盛名的清贵世家,与永州谢氏并称为“北谢南王”,很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
昭宁十二年,秦州知州被贬为贱籍,在流放的路上自杀,愧对王家的祖训。
华瑶小心翼翼地问:“令尊他……”
杜兰泽放下茶杯:“不可自戕,是我家的家训。”
她以平淡的口吻叙述道:“昭宁十二年,家姐在流放路上受辱,家父想救她,被卫兵乱棍打死,家母郁郁而终,家兄也被斩首了。举家上下,只有我活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含冤蒙屈,苟延残喘。”
杜兰泽一贯从容,此刻却把指甲扣进手心,浑似没了痛感。
华瑶震惊之余,忍不住问:“就算你父亲被贬,沦为贱籍,总有琅琊王氏的照应,究竟是谁,非要对你们赶尽杀绝?那个人……”
杜兰泽如实相告:“是您的兄长,高阳东无。”
华瑶猛灌自己一口茶水:“那就不奇怪了,高阳东无,是个疯子。”
她甩开茶杯,执起杜兰泽的手腕:“既然如此,你想不想报仇?”
杜兰泽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您敢不敢弑兄?”
“为什么不敢?”华瑶喃喃自语,“如果皇兄知道我想登基,皇兄会立刻杀了我。”
杜兰泽看着华瑶,却没有回应她。
华瑶缓缓道:“你教会了我剿匪之道,我还想问你一句,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赋役繁重,豪强兼并,民何以强,国何以立?”
杜兰泽道:“平定外忧,肃清内患,改革法制,惠及民生……您若要施展抱负,必须把朝政大权握在手里。”
紫砂炉中的火苗早已熄灭,华瑶心中的野火烧得正烈。她与杜兰泽四目相对,极为恳切道:“兰泽,我说过,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今日又推心置腹,互相交了底,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的才学当世无双,难道你甘愿从此埋没吗?等我日后上位,我必定会废除贱籍,发落高阳东无,还你清白门楣,为你全家沉冤昭雪。”
隐秘的内室里,华瑶一字一顿道:“兰泽,你要信我。”
杜兰泽屈膝下跪,向华瑶行了大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殿下以诚心待我,我必诚心侍奉殿下,愿效犬马之劳,结草衔环相报。”
第8章 不畏浮生白首 昏君和香妃
当天傍晚,谢云潇住进了县衙的厢房。
谢云潇点燃一盏油灯,在灯下擦拭长剑,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谢云潇放开了剑柄,他已经察觉到了华瑶的声息。
华瑶很客气地招呼道:“小谢将军,你能给我开门吗?”
谢云潇打开房门:“能不能换个称呼,别叫我小谢将军?”
华瑶走进室内,随口问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谢云潇尚未回答,华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的亲朋好友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华瑶从他的双眼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又因为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她恍然以为自己被封存在澄澈明净的琥珀里。这一时之间,她忘
记了自己的来意,如同品鉴珍宝一般,长久地凝视着他。
谢云潇低声问道:“为什么这样看我?”
华瑶反问:“难道我不能看你吗?”
谢云潇不自然地偏过脸:“没什么好看的。”
华瑶调侃道:“你可真是太谦虚了。”
她把怀里的紫檀木盒递给他:“我来给你送东西,这个盒子里装的是玉山雪蕊,我从京城带来的花茶。”
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他指尖一动,匕首出鞘三寸,刀刃寒光凛冽。
华瑶的语气依旧平静:“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用匕首刺我吗?”
谢云潇旋转刀柄:“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太没良心?”
他把刀柄朝向华瑶:“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请收下。”
华瑶接过这把匕首,仔细观察,刀刃真是锋利之极,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
凉州的冶炼工艺密不外传,华瑶的大皇兄和二皇兄也喜欢收藏凉州的兵器,如今,华瑶拿到了凉州出产的精铁匕首,她自然是很高兴的。
华瑶诚心诚意道:“谢谢你,小……”
华瑶正准备说“小谢将军”,忽然又想起来了,谢云潇让她换个称呼,她改口道:“潇潇。”
谢云潇道:“你说什么?”
华瑶认真地喊了一声:“潇潇。”
她自顾自地解释:“你不喜欢‘小谢将军’这个称呼,那我私下里叫你潇潇,怎么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谢云潇试探道:“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出自《诗经·风雨》,殿下是否明白这句诗的深意?”
谢云潇的语气庄重严肃,像是学堂里的老师,正要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诚然,讲解文章,论述道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插科打诨。
华瑶索性扮成他的学生:“老师,我粗心大意,学艺不精,我小时候虽然读过《诗经》,读得却不是很明白,让您见笑了,您能不能帮我把这句话解释一遍?”
房间里的烛火明明灭灭,谢云潇忽地笑了:“你还会玩这个?”火光在他眼中燃烧:“老师和学生。”
其实华瑶也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她毕竟是一位公主,高高在上的皇族,必须能文能武,才貌双全。因此,她有过很多老师,每一位老师都是恭恭敬敬的,尊称她为“殿下”。
谢云潇竟然念出了她的名字:“高阳华瑶。”
华瑶容忍了他的冒犯:“嗯?”
她戏谑道:“怎么了,老师,您不愿意教导我吗?”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面前,他的态度很是冷淡,又有几分质问的意思:“你能把史书倒背如流,不可能记不住《诗经》的几句话,我怀疑你是明知故问,随意戏弄老师,以此为乐。”
谢云潇承认自己是华瑶的老师,华瑶不禁更想笑了,也更想戏弄他了。
华瑶流露出一丝恶意:“是又怎么样,你管的着吗?”
谢云潇声调低沉:“你的性情太过顽劣,我也无法再管教你。”
华瑶扯住他的衣袖:“老师,我记起来了,《诗经·风雨》那句诗的意思是,‘自从我见到了那位公子,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打动我的心’。”
白纱罩窗,红烛滴蜡,灯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轻声问道:“我说的对吗?”
谢云潇走近两步,华瑶退到了墙角里。他直视她的双眼,像是要侵占她的目光:“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这四个字,如同一根轻柔的羽毛,飘落在华瑶的耳边。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仅有半尺。
华瑶忍不住问:“你身上有一种冷香,清清冷冷的,很好闻,沁人心脾,这种香料是怎么调制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拽住他的衣带,绕在指间:“你教教我。”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从来没有调制过香料。”
华瑶记起自己读过的野史,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不会天生就这么香吧?那可是香妃的命格。”
谢云潇淡淡道:“你才刚玩过老师和学生,又要扮演昏君和香妃?请你自便,恕不奉陪。”
华瑶调侃道:“刚才我也没叫你陪我演,你不是演得挺好嘛?你真好玩。”
华瑶真想和谢云潇玩一次“昏君香妃”的游戏。当然了,谢云潇是香妃,华瑶是皇帝,这一瞬间,她的心思又转向了“帝位之争”。
华瑶曾经对天发誓,总有一天,她要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她必须掌握朝政大权,创建千秋大业。
今天下午,华瑶和杜兰泽谈论许久,从剿匪谈到了杀敌,从立储谈到了夺嫡,从今往后,每一步路都是万分艰险的。
华瑶的思绪有些混乱,谢云潇忽然问她:“你在想什么?”
华瑶随口答道:“昏君和香妃。”
谢云潇也没看她,不知是在说谁,他的语声很轻:“那真是……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