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谢云潇道:“这两年过得还好,多谢殿下关心。”
华瑶道:“你说话怎么这么客气?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谢云潇的语气依旧平静:“对你而言,我不算外人吗?萍水相逢,聚散随缘,你方才说过这句话,我以为,你我之间,只有公事,没有私事。”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说什么,你就演什么?那我说你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你现在就演给我看啊。”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已经领教过华瑶的随机应变。
谢云潇低声道:“两年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谢云潇长久地凝视着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好像要对她说很多话,她随口道:“两年前,我只有十五岁,现在我十七岁了。”
谢云潇道:“听说殿下击退了强盗,解救了人质,还制定了剿匪的计划,各方面的进展十分顺利。殿下果然是少年老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谢云潇这样夸赞华瑶,华瑶的心里十分受用,她特别喜欢“少年老成”这个词,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少年老成?她虽然年轻,做事却很老练,终有一天,她也会做成大事。
华瑶点了点头:“嗯嗯,当然。”
谢云潇依然看着华瑶,他的唇角似有笑意。华瑶也对他笑了一下,她暗暗心想,太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不像是方才那般生疏了。
谢云潇今日并非独行,他带来了不少凉州士兵。
这些士兵都在凉州军营任职,也曾上过战场,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们距离谢云潇约有十丈远。虽然他们听不见谢云潇与华瑶说了什么,但是,他们亲眼看见谢云潇对华瑶笑了,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谢云潇与哪个姑娘
如此亲近,偏偏这位姑娘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华瑶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她轻声问:“他们都是凉州士兵吗?”
谢云潇道:“他们也会听从你的吩咐。”
华瑶道:“很好。”
华瑶走进了议事厅,众人跟随她的脚步,她搬来一张木桌,招呼众人围在桌边。
谢云潇取出一张地图,缓慢地铺展在桌面上。
这幅地图绘制在一方不洇水的熟绢上,涵盖凉州、沧州、岱州及其境内所有江河支流、山脉森林,甚至包括岱江沿岸的水站和码头。各个地域之间又以不同颜色的丝线划分,标注简明,细致入微。
“我奉父亲之命,”谢云潇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将地图献给殿下。”
华瑶拿起一张宣纸,蒙住了这张地图,映出清晰的轮廓。
她用一支朱砂笔在纸上圈出四个位置,从岱江的支流划到了延河,延河正是凉州漕运的关键水道。
华瑶道:“这几个据点,必须尽快铲除,防止贼寇互相支援,劫持水路,窃取凉州军营的粮草。”
谢云潇按住宣纸:“本月上旬,岱州运来一批粟米,数量有误,少了两千石。”
华瑶按价报数:“一石粟米,重达两百斤,价值两百文铜钱,你们少了两千石粟米,亏损了四百枚银元。”
谢云潇身后的一位随从接话道:“启禀殿下,我们上报了此事,凉州的巡漕御史也来查过了。殿下有所不知,军粮运输,经常以十万石来计数,这两千石粟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那不正好,”华瑶敲了敲地图,“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能让贼人吃个饱,又不至于被判成重案,召来官兵的围剿。”
那个随从忍不住问:“您有什么打算?”
华瑶稍加思索,答道:“镇国将军派你们给我送地图,想必是读过我的信了,三虎寨的贼寇已经蔓延到了岱州。无论如何,岱州的麻烦,必须在岱州解决。”
她严肃道:“绞杀盗匪,平定叛乱,原本就是巡检司的职责,距离岱江最近的巩城巡检司,常驻精兵五千人,此外,岱州共有十二个卫所,每一个卫所都有官兵五千六百人,这样算下来,巩城卫所和巡检司至少能出兵七千人。”
谢云潇直接问道:“如何说服他们出兵?”
华瑶双手扶着桌子,扫视众人:“我作为凉州监军,必定与你们同心协力,我对你们不会有任何隐瞒。”
议事厅格外安静,华瑶认真道:“我拜访过巩城巡检司通判,他谨小慎微,不敢出兵,害怕自己会打败仗。如果我上报朝廷,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倒不如借由岱州漕运一案、丰汤县驿馆一案,联合巡江御史、巡漕御史、巡驿御史,拟定罪名‘玩忽职守、怠惰误事、包庇贼寇、纵容逆党’,弹劾巡检司的通判大人。”
谢云潇的随从连连称是,谢云潇却问:“弹劾他,还是威胁他?那位通判的妻子,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华瑶盯着他不放:“好巧,我跟你想到一块去了。”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避开她的凝视:“我猜你会以御史的名义,威胁通判尽快出兵。”
华瑶点头:“如果他们出兵了,你会跟我一起扫荡贼窝吗?”
谢云潇没有一丝犹豫:“自然,理当如此。”声音又低了些:“殿下是凉州监军,可以管辖全省官兵,我听候差遣。”
真不错啊,华瑶心想,谢云潇明辨事理,沉稳干练,文武双全,做的远比说的多,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武将。他的场面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不愧是深得民心的小谢将军。
*
晌午时分,雨过天晴。
杜兰泽抱着一沓卷宗,在燕雨和齐风的带领下,与他们一同走向议事厅。
杜兰泽穿着一件竹青色长裙,更有一种温和宁静的气质。
燕雨偷看她一眼,又问齐风:“公主从哪儿招来了这个姑娘?”
齐风随意地糊弄他:“关你什么事。”
燕雨眯起眼睛:“呵呵,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行啊你,记仇了是吧。”
齐风冷如冰霜:“兄长,自从你出了京城,你的言行越来越放肆。”
燕雨环顾四周,发现四周无人。他才敢说:“没错,出了京城,我敢讲话了!我不怕死了!”
“兄长,”齐风甩给他一句话,“好自为之。”
燕雨被他气笑了:“齐风,你知不知道,好自为之,这四个字,怎么写啊?”
齐风不知道。
华瑶曾经教过他如何写“燕雨齐风”,他学会了,也只会那四个字。侍卫不需要识文断字,他的身家性命,只系在腰间的这把剑上。
齐风想得出神,燕雨又说:“快到了,你发什么呆?”
齐风握住了剑柄,继续冷言冷语:“与你无关。”
他们走向议事厅的外堂,燕雨不再和齐风吵架,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既稳重,又谨慎:“启禀殿下,杜小姐来了……”
议事厅的木门打开了,华瑶道:“兰泽,终于等到你了,你快过来吧。”
台阶上积了一滩雨水,杜兰泽站得不稳,华瑶扶了她一把,忽有一阵冷风吹过来,杜兰泽倒入她的怀里,兰花般的清香沾满衣襟,华瑶恍惚了一瞬,不小心碰到杜兰泽的腰侧。
杜兰泽的衣裙面料是苎麻织成的荣昌夏布,轻柔如绢纱,紧贴她的腰线。
华瑶的手指擦过那一块衣料,隐约摸到了凹凸不平的蝴蝶状疤痕……这是贱籍女子的烙印残疤。华瑶记得贱籍疤痕的形状,她曾在自己生母的身上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当然不会忘记。
杜兰泽,出身贱籍吗?
华瑶又惊又震,更不想让旁人察觉她的心思。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还对杜兰泽说:“小心。”
杜兰泽依旧恭谨:“多谢殿下。”
她屈膝行礼,姿态从容又端庄,真乃大家风范。
华瑶镇定如常:“免礼,请起。”她从杜兰泽手里接过卷宗,仔细翻阅。
今天上午,杜兰泽审讯囚犯,记下了犯人的供词,据此画出一张地图。她还写了一篇内容详实的长文,针对岱州的地形地势、风貌民俗,论述了许多歼灭盗匪的计策,比如扼守关隘、防布哨道等等。
杜兰泽的字体工整,颇有颜筋柳骨,文采斐然,深谙法令官规。整篇文章提纲挈领,分门别类,可谓是一目了然,井井有条。
倘若今年的科举题目为“岱州剿匪之策”,杜兰泽必定能金榜题名,她的才学远远胜过岱州本地的官员。
华瑶不敢相信杜兰泽出身贱籍。
几年前,华瑶曾经教过齐风写字。齐风进宫之前,从没摸过笔杆,他错失了童子功,再也不可能练出杜兰泽惯用的这种字体。
华瑶心中百转千回,语调仍然四平八稳:“各位请入座吧。”
议事厅的偏厅里有一张大圆桌,华瑶坐在主位,众人围坐于桌边。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她的侍女通过侧门走进来,在每位宾客的面前摆出了一份荤素皆备的食盒。
虽然华瑶不得圣宠,但她毕竟是公主,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她从京城带来了厨师,那些厨师在丰汤县取材,做出了今天这顿午膳,包括清炖肥鸭、四喜饺子、牡丹酥、八珍糕等等宫廷佳肴,色香味俱全。
杜兰泽正要谢恩,华瑶制止道:“无须多礼,我原先就想设宴款待诸位。”
华瑶提起筷子,众人也开始用膳。
杜兰泽坐在华瑶的右侧,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这一文一武两位贤才都有极好的仪态和风度。他们用膳的时候,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坐姿端正,举止从容,显然遵循了严苛的家风。
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的母亲来自簪缨世族,永州谢氏,又称“大梁第一世家”。他的舅父是大理寺少卿,姨母是文选清吏司,外祖父负责修治历朝历代的文史,兼任内阁高官,深受当今圣上的器重。
谢云潇家世显赫,父族母族皆是达官显贵。杜兰泽的言行举止并不逊色于谢云潇,那么,杜兰泽的身世又是怎样的呢?
华瑶心不在焉地吃饭,有意无意地偷看杜兰泽。
杜兰泽好像知道华瑶正在偷看自己,她的眉眼间流露出清浅的笑意。
恰在此时,谢云潇忽然说:“殿下。”
华瑶转
头看他:“怎么了?”
谢云潇道:“无事,请您慢用。”
华瑶悄声问:“既然没事,你为什么叫我?”
谢云潇冠冕堂皇道:“感念殿下的一饭之恩。”
华瑶对他十分大方:“等我去了凉州,我送你几个厨师,他们都是我从京城带来的人,擅长各种烹调方法。”
然后,华瑶又扭过头,关怀起了杜兰泽:“兰泽,你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仅审查了犯人,还记录了卷宗,你的辛苦,我全都看在眼里。”
杜兰泽也很会打官腔:“草民才疏技拙,若能为殿下分忧,便是不胜荣幸之至。”
华瑶早就料到杜兰泽会这样回答。她趁机说:“午饭过后,你随我去议事厅,我们从长计议。”
杜兰泽道:“谨遵殿下谕示。”
言罢,杜兰泽握着筷子吃饭,细嚼慢咽,无声无息。餐盘里的种种美食,对她而言,似乎没有一丝半点的滋味。她吃得很慢,也很少。
华瑶暗忖,难怪杜兰泽如此瘦弱,她全身上下几乎没长肉,原是因为她有些厌食。
昨天夜里,华瑶搭着杜兰泽的手腕,摸到了她的脉象。她脉息不畅,浮缓艰涩,大概是体虚气损之兆,必须仔仔细细地调理才行。
华瑶恰巧也和柳平春一起吃过饭。柳平春与杜兰泽师出同门,正是一对师姐和师弟,然而,柳平春啃馒头都能啃得津津有味,远比杜兰泽好养得多。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又去偷看谢云潇。他不挑食,把饭菜都吃完了。
凉州军规共有四十二条,其中第一条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的儿子,自然谨守职分,遵循法规。他的那些同僚也都是勤俭节约的人,这张桌子上,只有杜兰泽的食盒里剩了一大半食物。
杜兰泽过意不去。她委婉地表明,华瑶赏赐了她一日之食,听她那意思,像是要把这份午饭留到明天中午继续吃。
华瑶牵住她的衣袖,温声道:“兰泽,你身子弱,应该吃些新鲜的食物。从今往后,我会吩咐厨师,按照你的喜好,单独准备你的膳饮。此外,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每日辰时,我教你练武调息,强身健体。我略懂医术,身边也有太医院的大夫,必定能将你调养妥当。”
谢云潇手劲一松,筷子掉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