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126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卫国公在军中尚有余威,太后?和皇后?也很?关照他家里的女眷。他每个月都会大排筵席,宴请一些文采风流的名士,因而得?了个“雅客翁”的美称。

  卫国公唯一的人生污点,便是他的小儿子卢彻。

  卢彻贪财好色,不学无术,脑袋也特别愚笨。他得?罪过华瑶和方谨,差点被方谨的侍卫活活打死。

  去年秋天,卢彻放起了高利贷,逼死了平民,夺取了数百顷良田。今年二月,太后?降下懿旨,把?卢彻关入大理寺狱,细查卢彻的一切罪行,从严审问,从严惩治。

  卢彻无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庶兄,名叫卢涵。

  卢涵文武双全,品行端正,与卢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昭宁十七年,卢涵考取了武举的第一名。他做了四年的御前带刀侍卫,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将他调入御林军,亲封他为正五品“定远将军”。他没有辜负皇帝的期望,在军中颇有威信。无论是官阶比他高的将军,还是官阶比他低的士卒,都与他交情匪浅。

  可惜,就在今天早晨,卢涵暴毙了。

  巡逻的哨兵发现了卢涵的尸体。

  卢涵死在校场上,眼球粉碎,四肢断裂,肚腹也被人剖开,血淋淋的肠子拖了三尺来长,胆汁都流了一地。杀他之人的武功远高于他,他的挣扎毫无意义。他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以至于他咬烂了自?己的舌头。

  御林军的将领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查案,军中就爆发了内乱。这场内乱一直持续到当天傍晚,兵部调派了一支三万人的军队,平定了战火,逮捕了叛党——这一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京城的大局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期。御林军突如其?来的兵变,或许会把?所有人卷进漩涡,经?历一轮又一轮的动荡波折。纵然是至尊至贵的皇帝,也无法?救助天下苍生,他重病未愈,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没过几天,金连思?和卢涵的死讯传遍了京城。

  金连思的父母一夜白头,痛不欲生。

  凡是从金家大宅路过的人,都能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时轻时重,时远时近。

  金连思?的母亲不分昼夜地哭喊道:“女儿啊,我的女儿,你快把?娘带走吧……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没了你,娘活不下去,娘活不下去啊……”她的悲恸惊惶,随着每一声哭嚎,飘到了附近的街巷之中。

  相比之下,卫国公更为镇静一些。他去了一趟皇宫,见到了太后?。除了他和太后?,无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事关京城的朝政,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想打探消息。

  五公主若缘的府上,竟然也来了许多访客。

  若缘的驸马卢腾是卫国公的侄子,卢腾与卢涵的关系也不错。现如今,卢涵惨死,卢彻入狱,卢腾还在闭门思?过,卫国公的口风又是极严的,京城的世家子弟想知道卢家的近况,便把?主意打到了若缘的头上。

  短短几天之内,若缘收到了上百封拜帖。她没拆开一封帖子,也没给任何一人回?信。

  若缘的丈夫是卢腾,那又如何?卢家的兴衰,与若缘无关。

  若缘没从卫国公的手里借过一分钱,也没沾过卫国公的一点光。她甚至有些厌恶卫国公,因为卫国公没教好他的小儿子卢彻。

  每当若缘想起“卢彻”两?个字,她便感到一阵反胃。如果卢彻的父亲不是卫国公,卢彻早就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了。

  卢彻滥赌滥嫖,欠下了巨额债务,又设计陷害了若缘,致使若缘的处境更加艰难。

  太后?罚了若缘半年的俸禄,若缘缺钱缺得?更厉害。每天早晨,若缘一睁开眼,满脑子想的都是钱。

  前几日,若缘实在周转不开,便偷偷把?首饰上的“高阳”二字磨平,拿去当铺里典卖,换来了一千多两?银子救急。这一笔来之不易的钱,足够她支撑好一阵子。

  但?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她的首饰都是太后?赏赐的,倘若她的行径被人发现,她又损害了公主的颜面?,犯下了弥天大错,皇后?必定会以“肃正纲纪”的名义惩处她。母亲管教女儿,谁能阻拦呢?谁又会为了若缘得?罪皇后?呢?

  想到这里,若缘端起酒杯,饮尽了一杯高粱酒。她还打了一个酒嗝。满腔的恨意,随着浓烈的酒气,从她心底喷薄而出。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剑,能斩杀世间所有人,她要先杀了皇帝,再?杀卢彻,然后?砍断皇后?的脖子,剁碎大皇子和六皇子的脑子……杂乱的思?绪填满了她的整颗心,她的侍女忽然禀报道:“殿下,大皇子的近臣为您送来一封信。”

  若缘缓缓地站起身?,绕着木桌走了一圈,站到了一处临窗的地方。

  她手扶着栏杆

  ,心中越发的焦躁不安。她是东无的妹妹,当然知道东无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奸邪。

  她甚至觉得?,方谨斗不过东无,因为方谨尚存一丝人性,而东无远比方谨无耻下流得?多。

  若缘深吸了一口气。她沉默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长满了杂草,开着一片又一片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乱乱糟糟,纷纷扬扬,显出生机勃勃的样子。

  若缘从不打理庭院。她喜欢野花和野草。她自?己也是野种?,所谓的“野”有什么不好呢?

  侍女又喊了一声:“公主殿下。”

  若缘斜瞟了侍女一眼,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信封,隐约摸到了一根沉甸甸的发簪。她撕开火漆,簪子掉落下去,“砰”的一声,砸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就在这一瞬间,若缘猜到了,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东无的法?眼。她身?边没有一个武功高超的侍卫,东无的暗探可以轻易潜入她的住处,窥探她每一日、每一夜的所作所为。她典卖自?己的首饰,东无就替她赎回?了一根簪子,这是一种?提醒,更是一种?暗示——如果她要求生,她必须投靠东无。

  若缘想通了前因后?果,却又打了一个寒颤。她没有官职,没有俸禄,更没有母族的支持。她无权无势,无才无名,东无哪里用得?着她?

  她侧过头,扫视着木桌,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拜帖。她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的驸马卢腾,可是卫国公的侄子。”

  若缘喃喃自?语:“侍卫,快召集侍卫。”

  侍女诧异道:“召集您的所有侍卫吗?”

  “快,”若缘蓦地大吼道,“快去!”

  侍女伺候了若缘多年,头一次见到若缘狂躁的模样。

  若缘大病初愈,连日劳累过度。她的身?体虚弱极了,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她朝着侍女吼完一句话?,便开始急促地咳嗽,咳得?嗓子眼里痛痒交加,血痰连通了气管,似是落入了肺腑中,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脏。

  若缘浑身?哆嗦,想哭也哭不出一滴泪。她紧绞着袖口,紧皱着眉头,再?度下令道:“所有侍卫都去看守驸马的房间。”

  驸马卢腾被卢彻牵连,至今仍在家中禁足,无法?踏出房门半步。

  卢腾相貌俊秀,性情温和,从小到大几乎没动过怒。哪怕他被软禁了,他也不会怨天尤人。他整日在房间里摆弄自?己的器具,把?一块木头雕成了一副镂空的山水画,颇有一种?悠然自?得?之趣。

  那一副山水画中,立着一棵连理树,树上栖着一对比翼鸟,树顶的枝杈托着草窝,窝里趴着两?只刚破壳不久的雏鸟。

  卢腾默默地看着雏鸟,脸颊隐隐浮现一抹红晕,不自?觉地露出腼腆的笑容。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和若缘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做一个好父亲。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卢腾放下锉刀,走到了窗边,大喊道:“谁在外面??”

  侍卫回?答:“启禀驸马,公主下令……”这话?还没说完,鲜血溅上了窗纱。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血腥味,卢腾吓得?一哆嗦。透过殷红的窗纱,他望见纵横交错的刀光剑影。

  昨天还跟他打过招呼的侍卫,今天就成了一具缺手断腿的尸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双手双脚都是僵硬的。

  恐惧伴随着耳鸣,侵蚀了他,吞没了他,脑海里回?响着“嗡嗡”的杂鸣,另有一个低沉的、冰冷的声音道:“皇妹府上的侍卫,真是不堪一击。皇妹处处捉襟见肘,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日特来探望皇妹,如有叨扰,还望皇妹海涵。”

  卢腾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大皇子殿下……”

  话?音未落,紧锁多日的房门被踢开,东无健步如飞,径直走了过来。

  东无的剑上满是淋漓的鲜血,但?他的衣袍不染尘埃。他穿着一件宽袖长摆的黑袍,飘逸的袍角随风翻卷,鞋底与地面?的距离足有两?寸。他的轻功之高,乃是卢腾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东无的身?形高大挺拔,威严如天神,英武如帝君。他的武功境界堪称高深莫测。顷刻之间,他和他的属下就杀光了若缘的侍卫,并未留下一个活口。

  卢腾猜不到东无的用意,只见东无的目光格外淡薄,毫无一丝情绪。他莫名觉得?,东无是真龙天子,而他在东无的眼中,就像一只卑贱的蝼蚁。

  卢腾与东无对视了片刻,膝盖忽地一软,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磕出了一道道乌青,血丝从瘀伤中渗出来,他擦都不擦一下,还把?脑袋磕得?砰砰响,像极了贪生怕死的懦夫。

  东无一言不发。

  卢腾脸色煞白,嗓音颤抖道:“求您,求您放过若缘。她是您的亲妹妹……您和她血浓于水,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我求您发发慈悲……您宽恕若缘这一回?,我全家上下都愿意给您做牛做马……”

第117章 无惧煞鬼苍神 “我什么都能忍,我真贱……

  东无?是诏狱的?酷吏。他杀过成百上千的?人?,早已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哀求。磕头告饶,发誓赌咒,不过是濒死之?人?的?黔驴之?技。他看久了也会腻烦。

  卢腾的?那一番哭诉,倒是出乎东无?的?意料之?外。

  卢腾不为?自己求情,只?想让若缘活下去。他言辞恳切:“若缘是您的?亲妹妹,她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您的?事情。我求您高抬贵手,只?要您饶了若缘,我什么都听您的?!”

  东无?收剑回鞘。他坐到?了近旁一把木椅上,状似闲聊地?说道:“我不缺钱,也不缺人?,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卢腾的?面色越发苍白:“我、我……”

  卢腾文不成武不就,既没有优异的?才学,也没有殷实的?家底。他能给东无?什么好处?他什么也给不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人?。

  他硬着?头皮说:“我会做木工,我雕刻的?东西能卖钱。我亲手做过桌椅板凳、橱柜箱笼,样式大小各有不同,都是一样的?经久耐用。”

  东无?的?指尖轻敲了一下扶手,敲开了几条深长的?裂缝。他侧目而视,卢腾的?脸上血色尽失。

  恰在此时,若缘匆匆赶到?。她从?门外走进来,裙摆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血,她的?面颊也被泪水沾湿了。她重重地?跪在东无?的?脚边,慢慢地?念出两个字:“皇兄。”

  东无?依旧淡然道:“皇妹。”

  若缘泪如雨下。她没发出一丁点呜咽声,只?是沉默地?哭泣着?。她所有的?侍卫都死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血流遍地?。

  那些侍卫都对她很好,可她无?法保全他们。她不敢细看,也不愿细想,浑身?冷得发抖,既悲痛又愤怒。

  心头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这烈火是哀伤与憎恨交织而成,她恨不得纵火焚烧,烧死东无?,把东无?的?神魂都化为?灰烬,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真?的?好恨,恨别人?无?情,更恨自己无?能,每一滴眼泪都是耻辱的?象征。

  她要从?东无?的?魔爪中逃脱,就必须摆出一副软弱之?态。她抖抖瑟瑟道:“敢问皇兄,今日为?何大驾光临?”

  东无?向来是寡言少语之?人?。他并未答话?,轻瞥了一眼卢腾,卢腾又开始“砰砰”地?磕头。

  东无?静默地?笑了一声,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致:“皇妹心知肚明,何须拿腔作势?皇妹是聪明人?,可别一味地?装糊涂。”

  若缘被他的?威势震慑,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东无?洞察幽微,若缘的?每一丝表情都瞒不过他。

  她像是一具木偶,任他摆弄,由他欺辱。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她却比他低贱得多。他已经杀了她的?侍卫,还要杀她的?驸马,当着?她的?面,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收敛。

  凭什么呢?

  若缘伏跪在地?上,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像是一把锉刀正在锉她似的?,引发了更沉重的?疼痛。

  可她笑得停不下来。她张大了嘴,龇出牙齿,笑得前?胸后?背一抽一抽的?,筛糠一样地?打着?颤,握拳的?右手狠狠地?捶响了地?板。

  她的?眉眼完全扭曲了,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笑着?说:“我娘是低贱的?宫女,我从?小在冷宫长大,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馊的?,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臭的?。我娘为?了教我认字,甘愿被一群太监淫亵……”

  话?未说完,她忽然仰起脸,眼里闪着?泪光,唇边漾着?笑意:“诚如皇兄所言,我不该装糊涂的?,我早就麻木了。我是贱人?,

  是恶人?,是罪人?,也是聪明人?。皇兄若能用得上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破空之?声一闪而过,东无?忽地?拔剑出鞘。他用剑尖挑起若缘的?下巴,闪动的?剑光照亮了她的?眼眸。

  若缘展颜一笑,脸颊上浅露一对梨涡:“雷霆雨露皆是您的?恩泽,赏罚奖惩全凭您一人?做主。”

  “好,”东无?扔给她一把匕首,“立刻杀了卢腾。”

  若缘的?目光碰到?那把匕首,整个人?连皮带骨被冻住了。忽有一阵晕眩感从?她的?脑袋里涌出来,她喃喃自语道:“皇兄,我、我……”

  东无?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我给你活路,可别让我失望。除你之?外的?三位公主必死无?疑,待我登基之?后?,你是唯一的?长公主。生死荣辱,你自己选。”

  若缘终于明白了她的?作用。

  东无?不能把他的弟弟妹妹全部杀光。他至少要留一个活口,彰显他的?仁德。天下读书人一贯推崇“仁心仁术”,东无?当然也会顾念他的?名声。

  他是暴君,却不是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