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华瑶端起?茶几上的一碗黑色汤药,亲手递到沈希仪的眼前,命令她一口气喝完。她反问道:“是毒药吗?”
华瑶不?自觉地流露出?恶劣的本性:“我本想与你同心协力,共创太平盛世,奈何你冥顽不?灵,耗光了我的耐心。这一碗断肠绝命汤,就是我事先为你准备的毒药。你喝下去之后,不?会立刻发作,等到今晚亥时,你的死期就定了。”
地板上撒满了铜钱大小的光斑,沈希仪恍然察觉今日?的午时已过了。她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当然她也没有任何食欲。
在?华瑶的注视之下,沈希仪打了个寒颤,失尽血色的嘴唇隐约地颤动着。沈希仪双手捧碗,仰头把毒药一饮而尽,瓷碗从?她掌中?滑落,摔了个粉碎。
华瑶半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点,别割伤了你读书写字的手。”
沈希仪闭目合眼,交代遗言:“彭台县的库房存银十?万两,铜钱两千贯,另有素布五十?匹、清油二十?桶、官盐四十?桶,以及铜磁、玉器、珠宝、金石若干。此皆民脂民膏,请您慎用,也请您善待彭台的百姓。”
华瑶偷偷地摸到沈希仪的腰间,不?费吹灰之力就拽下来一串钥匙。
沈希仪也不?知道华瑶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华瑶轻易地挑拣出?了库房专用的钥匙,还故意晃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沈希仪眼睫低垂,目色敛在?暗处,似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华瑶忽然挨近沈希仪,在?她耳边悄声说:“我骗你的,刚才那一碗汤,根本不?是毒药,而是上好的何首乌炖鸡汤。何首乌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极难得的补血养气的御用药材,怎么样,那碗汤是不?是挺好喝的?”
沈希仪的双瞳之中?,浮现出?迷惘之色。她与东无、晋明、方谨、司度都打过交道,也曾见识过皇族的无情无义。皇族所设的阴谋诡计,多?如牛毛,毒如蛇蝎,实在?令人防不?胜防。她未能窥见京城党争的全貌,却?能猜到朝野局势的凶险之处,但她竟然捉摸不?清华瑶的用意。
华瑶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又说:“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碗何首乌炖鸡汤,原本是想给你补一补身子。你对我如此吝啬,我对你却?是大方得很。我不?仅救了你的命,还很关心你的安危。我总是以德报怨,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沈希仪的一颗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
沈希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华瑶就悄声息地离开了,金玉遐匆匆跟上了华瑶的脚步。
沈希仪坐在?原地,神思恍惚,像是陷入了一场混乱的梦境。她偏着头,依稀瞥见了谢云潇的身影。她立即喊住他:“殿下,请您留步。”
谢云潇道:“所为何事?”
沈希仪道:“彭台县已经收容了十?万流民,这其中?必有奸细,请您和公主谨慎行事,谨防有诈。”
谢云潇道:“依你之意,流民群聚,兵戈四起?,彭台县的时局也不?太平。”
沈希仪垂首,应声道:“是。”
谢云潇轻敲了两下门框,他的四名侍卫即刻赶到了。这些侍卫都是凉州军营出?身,杀气与煞气并存,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把锋利无比的鱼鳞精钢刀,那钢刀没有刀鞘,冰凉的刀刃被日?光照得亮如镜面。
谢云潇对侍卫说:“沈知县是公主的近臣,你们负责保护她。”
沈希仪不?知道谢云潇是出?于好意,还是想借机监视她。她轻声道:“微臣拜谢您和公主的隆恩,惟愿您和公主诸事顺利。”
谢云潇措词隐晦:“大梁朝不?只有一位公主。”
沈希仪道:“三公主的手段……”话未出?口?,她欲说还休。
谢云潇已经跨过了门槛,走出?了这一间屋子。他的侍卫把沈希仪请出?了房间,而他本人也去了一趟库房。华瑶正在?库房中?清点账目,忙得不?可开交。她一见到谢云潇,便朝他招了一下手,他径直走向她,与她一同站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们的身侧是一堵红砖砌成的墙壁,砖石的缝隙间悬挂着一张撕裂的蛛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雾霾般的灰尘味道,华瑶低叹了一声:“沈希仪真会省钱,可惜,她省出?来的十?万两白银,也只够军队四个月的开销。我还想扩军备战,那十?万两很快就会耗尽了。”
谢云潇道:“你打算在?彭台县招募新兵?”
华瑶道:“是啊,许敬安从?这一批流民中?挑选了七百多?个精壮的年?轻人,昨天我去看了一眼,挺不?错的……”
她若有所思:“我想养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每月至少花费三十?万两白银。”
第121章 抛掷恩荣名利 坦诚相待
谢云潇道:“凉州竭尽财力,只能供养二十万骑兵。”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袖。她的指尖熟练地探入他的袖口,摸到他的手背,像是?抚花弄玉一般,极为轻缓地摩挲了一会儿。
谢云潇不由得握紧她的手指。
华瑶的语声依旧平稳:“凉州多的是?精兵强将,为什么镇国将军只在凉州境内行?军作战?”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华瑶希望镇国将军能与她合作。凉州军营豪杰辈出,这些豪杰应该驰骋于更广阔的天地,不再忍受朝廷的压制。
谢云潇略低下?头,静默地看着华瑶。
华瑶对他笑了一下?,流转的眼波如?同?一泓春水,投注在他一人身上。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仿佛置身于洪荒之界、广漠之间,独独只能望见他。
谢云潇心念一动。但他熟知她的本性,不能也不该被假象蒙蔽。
他放开她的手,与她谈论公事:“凉州骑兵从不远征,一是?因为凉州承担不起远征的开销,二是?因为君臣不和,上下?猜忌,兵将不敢擅自作主?,更不敢越过边境。”
华瑶感慨道:“难怪朝廷总是?拖欠凉州的军饷。凉州没钱了,就?发展不了军队,更别提远征了。”
华瑶说?得轻松,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烦躁。她绝不会搜刮民脂民膏,那她应该如?何?筹集钱粮?
正如?谢云潇所言,钱粮是?军队的命脉所在。如?果?军队缺钱少粮,不止战力会减弱,先前攻下?的地盘也会被敌人占据,“收服中原六省”的目标又变得不可企及。
华瑶必须尽快攻占秦州,再将凉州、岱州收为己用。她无力与朝廷抗衡,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铲除叛军,她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夹缝中寻求生机。
华瑶沉思片刻,拐弯抹角道:“秦州是?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万两。如?果?我把秦州据为己有,我就?能资助凉州的军费了。”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些:“我会派遣一批人马,传信给
父亲。若他答应与你合作,他的威望比你更高,你难免陷入‘君弱臣强’的境地。若他不答应,你独守秦州,更要谨慎防范四面八方的敌军。”
华瑶点?了点?头:“镇国将军的名声太大了,朝野上下?都认为他是?忠臣义士。我倒不是?想让他帮我造反,只是?想借用他的势力,安身自保而已。”
谢云潇半信半疑:“是?吗?”
华瑶撒谎也不脸红。她气定神闲道:“嗯,凉州人是?你的乡亲,镇国将军是?你的父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强迫他们走上造反的路。”
谢云潇忽然牵起华瑶的手腕:“你曾经?说?过,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你不必试探我,有话不妨直说?。”
谢云潇这一番话出自真心,听在华瑶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隐晦的意思。所谓的“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不过是?她从前的信口胡言,此刻他重提这一句戏语,倒是?让她落于下?风了。
她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想和我坦诚相待吗?”
谢云潇并不答话。华瑶只见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能洞穿一切世事人情。她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妄念,这种烦躁的情绪,既是?由他而起,也该由他而灭。
华瑶极小声道:“今天晚上,你陪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许穿衣服。我要你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然后我们……”
谢云潇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华瑶的眼前。
华瑶怔了一怔,茫然地环顾四周,终于在一座木柜的后方找到了谢云潇。他站在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像是?远离了凡尘俗世的纷扰。
华瑶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便佯装一副平静的样子,缓步走到了谢云潇的身边。
她为自己打?圆场:“我刚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谢云潇剑鞘一挥,挑开一张垂落的蛛网。
华瑶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迎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他竟然低声问她:“我找到了一处隐蔽角落,方便你畅所欲言。你刚才说?,我不着寸缕地躺在你的床上,然后呢?我想听你说?完。”
谢云潇的回答出乎华瑶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的性情向来是?冷若冰霜的,又因为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这世间没多少人敢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依照华瑶对他的了解,他的脸皮比纸还薄,她随便对他说?几句荤话,他的耳尖就?会隐隐泛红了。
而今,谢云潇一反常态,没有丝毫的欲拒还迎,反倒像是?蓄足了攻势,随时有可能将华瑶一举擒获。
华瑶的气势更强,严肃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她双手负后,正正经经地说:“我知道你一心为我考虑,但你毕竟是?将军府上的公子……”
谢云潇道:“我若不是将军府上的公子,你不一定会与我成亲。”
华瑶道:“如?果?我得不到你,我肯定会抱憾终生。”
谢云潇道:“我不信。”
华瑶噗嗤一笑:“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谢云潇忽然俯身挨近她。这一刹那间,她的呼吸比往常更轻了一些。
谢云潇察觉她不同?寻常的反应。他拨开了她衣领处的一缕长?发,并无任何?越过雷池的亲近之举。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又在深浓的阴影里站得笔直。他的身形颀长?而挺拔,胜似远山青松、月夜修竹。
华瑶漫不经?心道:“你离家已久,你的亲属不可能不挂念你,要不这样吧,你今天就?写?三封家书,分别寄给你的父亲、哥哥和姐姐。”
谢云潇似乎窥破了她的心事:“京城起了内乱,御林军也惨遭劫难,五公主?的驸马死于非命,秦州叛军被你率兵击溃……这些消息传到凉州,对你更有利。”
华瑶承认道:“是?啊。”
谢云潇处处为她考虑,她的疑心仍未打?消。
她不太相信所谓的“父子之情”。她从小在皇宫长?大,在她看来,父子也罢,君臣也罢,只要涉及权位之争,人人都会袒露一颗自私自利之心。
她指使谢云潇写?信,只是?为了挑拨朝廷与镇国将军的关系。偏偏谢云潇也是?一个聪明人,他应该已经?猜到了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此时的气氛尽在不言中,华瑶一时词穷。她随手敲了敲墙壁,发出一阵“砰咚砰咚”的响声。她又敲了几下?,断定道:“这墙壁的后方……”
谢云潇接话道:“大概有一间密室。”
谢云潇的听力极佳,远远胜过寻常人。他和华瑶做出了一样的判断,华瑶便也不再犹豫。她唤来自己的侍卫,命令众人合力寻找密室的机关,又把沈希仪传召过来,仔细盘问了一遍。
奇怪的是?,沈希仪对此毫不知情。无论华瑶如?何?旁敲侧击,沈希仪也没提到“密室”二字。
沈希仪的神色不似作假,华瑶姑且相信了她,甚至允许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将库房内的全部财物逐一清查。
沈希仪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她和金玉遐一同?检阅账目,算账的速度总是?比金玉遐更快。
金玉遐钦佩沈希仪的才学,忍不住与她闲聊了几句,越聊越投机。他二人尽释前嫌,相处得分外?融洽。
半个时辰之后,华瑶的侍卫迟迟未能找到机关。华瑶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她打?了个响指,她的侍卫就?列成一排,同?时出剑,全力劈向那一堵墙壁。
华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红砖砌成的墙壁霎时倒塌,碎裂的砖石散落在各处,扬起一大片尘埃,犹如?洪流般滚滚而来,又如?炊烟般飘飘而去,呛得她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众多侍卫的手里都提着灯笼,交错的火光闪闪耀耀,映红了华瑶的双眼。她仔细地打?量那一间密室,断壁残垣之中,竟有五六个锈得发黑的铁皮箱子。
那些箱子的外?层镂刻着精巧的忍冬花纹——忍冬又名“金银藤”,这种植物枝繁叶茂,耐寒耐暑,冬夏不绝,岁暮不凋,还有一种清淡甘甜的香气。
据说?,前朝的亡国太子偏爱忍冬,东宫的后堂长?廊两侧遍布忍冬的花藤,民间就?为亡国太子取了一个诨名,叫做“花藤太子”。
华瑶的脑袋里瞬间涌出无数个念头。她瞥了一眼沈希仪,沈希仪的脸色惨白惨白的,似是?没料到如?此复杂的局面。
谢云潇一剑劈开了铁箱的枷锁。谢云潇的侍卫辛夷快步走上前去,亲手打?开了铁箱。那箱子里装满了书画和碑帖,落款“萃雅楼主?”,正是?前朝太子的笔名。
在谢云潇的授意下?,辛夷检查了每一只箱子,搜出来一堆生了锈的刀剑和锁甲,以及古书数卷、古画数幅、黄金二十锭、白银二十锭。
华瑶原本也没指望那几个破箱子藏了什么好东西。她扫眼一看,几乎没瞧见一样值钱的珍宝,兴趣就?消减了不少。想来也是?,前朝太子被她的祖宗打?得落荒而逃,逃难的路上,又能带几件宝贝呢?哪怕太子侥幸来到了秦州,将他珍视的书画封入密室,这密室长?久不见天日,纸张上的霉斑都快把墨迹吞噬了,纵然是?孤本遗稿也卖不了高价。
不过,坊间传闻一百多年前,前朝太子逃到了虞州的山海县,削发为僧,皈依佛门,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
山海县与彭台县相邻如?此之近,华瑶又在彭台县的库房查获了这些古董,她的思绪就?像烟雾一样荡开了,交融在无限的疑虑之中。
华瑶轻轻地挪动一步,压低嗓音道:“谁的胆子这么大,私通前朝的叛党,不怕被株连九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