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129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华瑶和沈希仪并?肩坐在软榻上,华瑶身边没有多余的空位留给谢云潇。

  谢云潇坐到了藤椅上。华瑶递给他一沓薄纸,那纸上写着“昭宁二十六年三月甲戍”——这?是今年三月刚出的一份邸报。

  “邸报”又名“朝报”,或者“京报”,乃是朝廷传达朝政消息的文书。

  邸报主要有四个部分构成,其一,是皇帝的御旨,其二,是朝臣的奏议,其三,是官员的任免撤换,其四,则是全国各地的祥瑞与灾祸。

  邸报每月发行一次,京城的书馆会用?“活字印刷术”制作印本,驿吏会将邸报送到全国各省的省府。省府的官员也会张贴邸报,以作公告。

  上到公卿王侯,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是识字的人,皆能阅读邸报。

  不过,自从皇帝重?病不起,这?邸报也被搁置了。京城上一次派发邸报还是四个月之前。如今皇帝的病情仍未转好,邸报倒是恢复如常了。

  华瑶不免感慨道:“完了,我爹真的完了。”

  沈希仪含笑道:“您何出此?言?”

  华瑶解释道:“邸报是朝廷的脸面,每月的邸报发行之前,皇帝都?会亲自过目,但凡出了一丁点差错,那负责撰写邸报的邸吏就要倒大霉。皇帝卧床四个月,邸报也停了四个月……”

  华瑶指了指谢云潇手中的纸张:“这?一份邸报的背后,必定是一位独揽大权的皇子?或公主。”

  谢云潇合上邸报:“皇帝的权力已被朋党瓜分,诚如公主所言,皇帝命不久矣。朝堂形势复杂,各方势力相互倾轧,京城的官员苦于?党争,秦州、康州的流民?已过半数,这?是天下?大乱的预兆。”

  “真难啊,”华瑶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平民?百姓能活着就是造化。”

  华瑶、谢云潇、沈希仪早已落座,金玉遐仍然站在一旁。

  华瑶转头一瞧,抬手招呼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不必拘谨,快坐下?吧。”

  金玉遐双手揣进袖中,如实禀报道:“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一封家书,京城金家的金连思遇害身亡……她是我的表姐。我幼时和她一同读书,她教我写字作画……她是闻名京城的才?女,才?学远在我之上。我听闻她的死讯,半天回不过神来,请殿下?原谅我的失职。”

  华瑶好像很理解他似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金小姐不幸辞世,可?怜可?叹,你身为她的亲属,自是痛心刻骨,我只愿你早日从痛苦中解脱,又怎会责怪你呢?”

  金玉遐还没答话,沈希仪便恭维道:“殿下?如此?宽待近臣,真是旷古未有的浩荡之恩,百年不遇的君臣之义,可?仰可?敬。”

  窗外的斑驳树影落到了软榻上,沈希仪忽然站起了身子?。她从金玉遐的面前走过,“砰”地一声?跪在了华瑶的脚下?:“邸报刊登了驸马卢腾的讣告,京城正处于?大乱之中,天下?大乱之后,必有天下?大治,大乱大治之后,必有太平盛世。倘若殿下?不弃,微臣愿效死力,奉您为社稷之主。”

  “快快请起,”华瑶扶住沈希仪的手臂,“你不必对我行大礼,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人了。”

  沈希仪出身寒门,举止却是十分的端庄,比起金玉遐,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调香的本事也很高超,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幽淡的莲花香。华瑶与她亲近片刻,难免有些?飘飘然。

  沈希仪的声?调更轻柔:“请您继续进军,尽快收复邺城、庚城、宛城……乃至整个秦州。只要您夺取了秦州,那凉州、沧州也将归顺您。”

  华瑶却道:“时局动荡,我还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我入驻彭台县也没几天,这?秦州东部的十几万流民?都?往彭台县跑,你打?算如何安顿他们?倘若你置之不理,那在下?个月的邸报上,你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沈希仪笑了一声?:“区区骂名而已,我怕什么,难道您以为我是弱不禁风的人吗?您把我当成谁了?”

  自从华瑶入驻彭台县,沈希仪就格外关注华瑶的动向。

  这?些?日子?以来,沈希仪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沈希仪听说,华瑶的身边曾经有个谋士,名叫“杜兰泽”。

  杜兰泽年纪轻轻,才?高八斗,但她体?弱多病,身形也清瘦的像是扶风弱柳。华瑶怜惜她、器重?她,经常与她同桌而食、同路而行,她在华瑶心目中的地位必定非同寻常。

  后来,杜兰泽离开?了华瑶,改投了三公主高阳方谨。

  沈希仪怀疑杜兰泽与华瑶仍有联系。

  沈希仪故意提起“弱不禁风”,原是想试探华瑶的口?风。华瑶似乎察觉了沈希仪的意图。

  华瑶收敛了笑意,轻声?道:“你这?些?话,从何说起?”

  沈希仪跪在华瑶面前,伏地叩拜:“我一时情急,多有失礼,望殿下?恕罪。”

  华瑶轻轻地敲了敲软榻的扶手,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说:“我本以为你和我同心同力,现在看来,你和我应该是互相依靠又互相猜忌。彭台县被叛军围困了三个多月,我率兵剿灭了叛军,这?其中的艰险,没人比你更了解。”

  沈希仪连忙道:“微臣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却不知?如何报答您。您在民?间极有威望,您的仁心义举也是微臣亲眼所见。请恕微臣冒昧直言,君王之圣德,恰如日月之辉光,普照万民?,泽被天下?,当今的诸位皇子?或公主之中,唯独您有君王之像……”

  华瑶打?断了沈希仪的话:“我确实救了你的命,但你也不用?把这?一份恩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我并?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沈希仪再次叩拜:“殿下?的大恩大德,微臣铭心刻骨,没齿不忘。”

  华瑶依旧散漫地斜坐在软榻上,语声?不急不缓地说:“你也看到了,在本月发行的这?一份邸报上,彭台县的胜仗与我无关,

  方谨夺走了我的战功,朝廷把功劳算到了一群窝囊废的头上。”

  话到此?处,华瑶的神态与初时大不相同。

  沈希仪抬头看她一眼,竟不敢再与她对视。她双目之中的一切情绪,就仿佛是消散的云烟一般渺无影踪。

  华瑶毕竟是高阳家的公主。纵然她不是无情之人,她的情意也淡薄得很,她能容忍臣僚的冒犯,却不会忽略君臣之别、尊卑之分。

  沈希仪有些?惘然。她斟酌着说:“内阁擅自专权,朝纲荒废已久……”

  她一句话还没讲完,华瑶再次打?岔道:“你知?我知?的事情,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朝廷现在夺了我的战功,将来就敢削了我的兵权,但我的手里不只有这?一万兵马,沈希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希仪的呼吸略微滞涩了一瞬。

  沈希仪确实十分感激华瑶,但是,沈希仪也有自己的私心。

  沈希仪在彭台县扎根多年,她对彭台县的感情极其深厚。她知?道华瑶必将造反。彭台县不能被华瑶当作大本营,彭台县的民?众更不能沦为华瑶的垫脚石。

  沈希仪之所以劝说华瑶出兵,是希望华瑶率领一部分兵马离开?彭台县,另择一座更好的城池。华瑶所在的城池,必定是叛军围攻的重?心,那彭台县就能得到休养生息的良机。

  华瑶看穿了沈希仪的心思,故意说起了“秦州东部的十几万流民?”。

  沈希仪方才?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沈希仪回过味了,华瑶是在威胁她。没了华瑶的兵力支持,十几万流民?将会为彭台县带来一场血光之灾。

  原来华瑶与沈希仪的交锋,从她们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就开?始了,沈希仪的寒毛立了起来。倘若彭台县再次遇险,朝廷也无力支援,京城仍处于?动荡之中,彭台县经不起风吹雨打?,那满城的百姓又将遭受怎样的劫难?

  文臣的纸上谋略,终归抵不过士兵的刀剑。

  沈希仪权衡了一番利弊。她躬身垂首,长跪不起:“殿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令人钦佩不已。微臣听了您的话,茅塞顿开?。”

  华瑶道:“你还想试探我吗?”

  沈希仪道:“微臣不敢。”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如此?甚好,你我之间不该有任何芥蒂。你刚才?说什么弱不禁风,我倒要问问,你心里想的是谁?”

  沈希仪未有迟疑,开?口?报出了“杜兰泽”三个字。

  出乎沈希仪的意料,华瑶竟然说:“杜兰泽是方谨的人,你为何要提她呢,难道你和方谨有什么关系吗?”

  沈希仪还没回答,华瑶自顾自道:“按理说,军队打?了胜仗,地方官员奏报朝廷,朝廷才?会嘉赏战功……”

  沈希仪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坦然承认道:“是,您的推断准确无误,我隐瞒了您的功绩。您打?了胜仗,拯救了数十万百姓,而我告捷的奏章上,却没有提到您的名字。”

  华瑶不怒反笑:“你倒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才?。”

  沈希仪向她行了一礼:“承蒙殿下?抬爱,微臣对您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内阁把持着朝政,权势正盛,以微臣之见,如今的局势对您不利,您只能避实就虚,韬光养晦。”

  沈希仪说得好听,华瑶仍是半信半疑。

  华瑶的心里甚至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当年晋明纠缠沈希仪的时候,言官纷纷上奏,痛骂晋明的胆大妄为,那究竟是言官们义愤填膺,还是哪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一位大人物?与沈希仪又有何种联系?

  晋明逃出京城之后,没过几日便抵达了山海县。晋明不敢让他的军队提前来山海县接应他,是不是因为山海县附近也有他不想惊动的人马?

  如此?想来,晋明削减了彭台县的军资军备,并?不只是为了泄愤。他综合考量了不少问题,却还是死在了华瑶的剑下?。

  华瑶忽然坐直了身子?。她紧紧地盯着沈希仪,沉声?道:“京城动荡不安,秦州叛乱未平,如你所说,天下?必有大乱。你必须忠心耿耿为我办事,才?能保全自己、保全整个彭台县,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凭你的聪明才?智,也无须我再多言。”

  沈希仪毕恭毕敬道:“多谢殿下?指教,微臣谨当遵命。”

第120章 应笑痴狂逐富贵 筹集军饷

  沈希仪提起?“杜兰泽”的名字,是想试探一下华瑶和方谨的关系。

  沈希仪没料到华瑶的城府如此之深。短短几句话之间,华瑶便能把真相推断出?来。在?这一场交锋中?,沈希仪反倒落了下风。

  沈希仪不?敢再?有任何僭越之言。她沉默地跪坐着,谨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只等华瑶一声令下,她便不?得不?服从?。

  窗帘在?风中?飘荡着,疏疏落落的光影投在?白墙上,翻来覆去地晃动了几次。华瑶终于开口?道:“彭台县的银库里?还有多?少钱?”

  沈希仪猛地抬起?头:“殿下!”

  华瑶冷声道:“我的士兵在?彭台县出?生?入死,阵亡七百人,重伤四百人,还有一千多?人伤势未愈,他们的战功都被你亲笔抹杀了,我要如何向他们交待?粮饷的缺额又由谁来填补?沈希仪,你不?能只说好话,却?不?做实事。我对你向来宽厚,别再?让我失望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支利箭,直直地钉在?沈希仪的心上。

  这一时之间,沈希仪也分辨不?清,所谓的“仁心仁术”究竟是不?是华瑶的面具?华瑶借平叛之名,行造反之实,劫不?义之财,杀不?忠之辈。她会一步一步地走到高处,直至登上帝王之位。

  沈希仪稍稍定了定神,方才回?答道:“早在?去年?春天,便有一群盗匪流窜于秦州北部。各地的卫所相互推诿,那一场祸乱就从?秦州北部蔓延到了西?部。去年?秋天,秦州瘟疫横行、尸首遍地,盗匪自命为‘秦州义军’,召集了数十?万流民,洗劫了秦州北境的诸多?城镇……”

  华瑶似乎早有预料:“你是不?是想说,从?那时候起?,秦州官府就开始筹集军饷了?”

  沈希仪垂下头去:“是,彭台县也捐了一万四千两白银。”

  华瑶瞥了一眼金玉遐。

  金玉遐立即会意,温声说道:“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三百万两。彭台县又是秦州的交通要塞,往来的商客数以千计,彭台县每年?至少有五万两白银入库。沈知县,您在?彭台县为官多?年?,不?可能算不?明白这一笔账。”

  为了方便和沈希仪说话,金玉遐一掀袍摆,跪坐在?沈希仪的身侧。他的言谈举止总是斯斯文文,没有丝毫的胁迫之意。他仅仅是在?阐述事实:“从?去年?秋天开始,秦州各城也设立了厘金,常言道,‘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厘金的利润之高,钱漕远不?能及。殿下,以微臣之浅见,区区一万四千两白银,绝不?可能耗尽彭台县的库存。”

  华瑶点了点头:“彭台县位于秦州、虞州的接壤之地,芝江、东江的交汇之处,这么好的一个位置,田税、商税、渔税、茶税都没少收吧。”

  “殿下!”沈希仪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纵然彭台县的库房里?还有银子,这些银子也是一宗公款,应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已从?库房中?支取了数万两白银,用以筹备枪炮弹药、安顿平民百姓……”

  华瑶站了起?来,锦纱裙摆拂过地板,轻烟似的缥缥缈缈,好像并不?存在?于人世间一般。她的姿态高高在?上:“若不?是我率兵平叛,彭台县早已被叛军洗劫一空,你去哪里?筹备枪炮、安顿百姓?”

  金玉遐附和道:“沈知县有所不?知,这半个月以来,军队的开销超过了四万两白银。每个士兵的月俸是一枚银元,将领的月俸至少三枚银元,还有枪火、粮草、车马、各类药材……这一笔又一笔的款项,可真难筹,公主原本是想奏闻朝廷,添拨军饷,奈何沈知县已经呈上了报捷的奏章、抹杀了公主的战功、断绝了将士的命脉。沈知县,到了此时,你又怎能一毛不?拔?”

  说来奇怪,金玉遐仿佛忘记了表姐惨死之事。他又像从?前一样能说会道:“叛军攻占了秦州的北境和西?境,还有许多?个城镇,正等着官兵去营救。彭台人也是秦州人,秦州人也是你的子民,沈知县,请你三思。”

  沈希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的影子。

  直到此时,沈希仪才察觉华瑶的真正意图。华瑶想要搜刮彭台县的库积银两,无论沈希仪答不?答应,这彭台县的钱粮都会落入华瑶的手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希仪平静道:“古语有云,‘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焚林而田,则明年?无兽’,凡事总要留有三分余地,才是长久之计。微臣斗胆,恳请公主殿下三思。”

  华瑶比她更平静:“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我在?雍城的那几个月,可是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沈希仪,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深谋远虑是一件好事,疑神疑鬼就是一件坏事。”

  沈希仪默不?作声。她觉得自己的心乱如麻。

  华瑶朝她伸出一只手:“你应该把库房的钥匙交给我。”

  沈希仪仍有千般不?肯,万般不?甘。她为官数年?,游走于朝局之外,周旋于党派之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攒下了价值十?多?万银两的库存,如今却?要全部交给华瑶,任凭华瑶消耗殆尽,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她宁愿为华瑶去死,也不?愿看到彭台县一贫如洗。

  沈希仪纹丝不?动,好似一具无知无觉的石像。

  华瑶佯装恼怒:“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冒犯皇族是死罪,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与其留在世上煎熬,饱受刑罚之苦,倒不?如一死了之,早点投胎去吧。”

  沈希仪伏地叩首,仿佛认命一般。她从?唇齿间吐出?几个苦涩的字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